他用力将其抽出,血水顺着红绳滴落,像一朵凋落的梅花。
他盯着那串红绳,很普通的一串山鬼花钱,没什么特别的。本欲扔掉的手却停住了,他将那串红绳系在了他的手腕上,站起了身,为他整理鬓间的青丝,“罢了,雁雁这么喜欢的话,就留给你陪葬吧。”
无人知道,少年在垂死的那一刻,紧紧握着那串山鬼花钱,想的是什么。
也许,是洛阳城早春新绽放的花。
又或是一场无期望的雪。
雾散了,花开了。
但,雪要等来年了。
*
洛阳城的雨卷着一丝潮气儿,下了不知道多少天,细雨霏霏,屋檐干了又湿,春芽儿生了一簇又一簇。
绿意盎然。
城中的人好几日不摆摊了,都在为年轻的帝王哀悼,大小穿行的河流被雨点打得生出了皱,岸边的柳树也被风雨弄断了好几根枝条,空气里的雾气就好像是谁的眼泪似的,彻骨的寒。
虞洛芽躺在将军府的木摇椅上,望着这缠绵不断的春雨,只盼望着雨能早点停。
下一世能够早点到来。
这一盼,就盼到了云雁出殡。
帝王出殡的仪仗是很气派的,作为司天监的官员,她理应去随行,只是她已经好几天没去宫里了,甚至连涂山府都没有回。
她一直待在将军府内。
按照大齐律法,皇帝薨了,后宫妃子若无陛下亲赦,皆要陪葬。而他们大齐的皇后,已经消失好几天了。
大家都在说神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带着陛下去天上当神仙了,这种话听多了,信的人也越来越多。
虞洛芽只觉得好笑。
云涟的计划得逞,现如今他那个皇位坐得民心所向,人人高呼。
可怜了云雁到死都孤苦一人。
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含恨而终的。
涂山楚此刻与她一道乔装打扮,跟随在送葬队伍的后面,去送云雁这最后一程。
云雁被葬在洛阳城东面的长乐山皇陵,那是历代皇帝所葬的地方,三面环水,龙气十足。
此时天还未大亮,出殡队伍停在皇陵外的林子里,两侧有提着宫灯的宫女,穿着洁白的丧服站成整齐的两列,冷风呼呼,吹起她们的白色衣摆,众人的神色皆是晦暗不明,看起来就好像是阴界守门的阴兵。
有法事官在前面主持下葬仪式,云涟也在前面,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口内,端正笔直地站着,像是一棵雪松,凡人勿近。
大概不看到云雁入墓,他是不会放心的。⑧1四8一⑥9流③
伴随着法事官的高唱,一具勾龙画风的黑漆檀木棺椁被十六个人抬了起来,抬着往皇陵大门走去。
然,就在这时,突然狂风大作,树叶婆娑,几声妖鸣震耳欲聋。
众人皆捂住了耳朵,抬头望天,看到夜空中树叶摆动,如筛子一般,下起了簌簌大雪。
而一群不成型的妖怪飘荡了出来,往着皇陵入口的棺椁飘去,其中飘在最前面的便是月鸣。
云雁身死,他痛心疾首,本来他是打算让云雁杀了神女,取走神女血,解开万妖宫三千年的封印,这样云雁便可以顺理成章以圣君的身份,坐上万妖宫宫主之位。
如此,那些妖怪便不会再说他母亲是叛徒的事了。
他苦心为他筹谋,可惜,他却死了。
死在了那座冰冷的宫殿里。
如今,只能他自己来取神女血了。
可当他在送葬队伍里寻找时,却只看见一具棺椁,难道神女没有陪葬?
那日,他被月邺所救,带回了万妖宫,一直到今日,他才再次逃出来,所以并不知晓神女是否陪葬。
“杀了这些妖!”云涟冷声下令,贺无霜与一众修士便立即走上前来。
这幽冷阴暗的山林,成了妖物与修士的厮杀地,趁着他们打斗之时,云涟下令让抬尸官将云雁赶紧抬进皇陵下葬。
可就在他们重新抬起棺椁时,那乌黑的棺木竟然腾腾动了起来,像是水煮沸了,锅盖不停往外扑,吓得所有人丢了扁担往后退。
“诈尸了!诈尸了!”
众人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去,眼看着那雕着长龙飞天的黑色棺盖猛一下炸开,一只玉骨青白的手搭上棺沿,腕上鲜红的山鬼花钱于月光中晃荡,铜钱铃铛清脆作响。
随后,少年自棺木中缓缓坐起,宽大的黑袍猎猎鼓动,青丝卷着残叶,肆意飞舞。
少年像是顶着一张山鬼的惨白面皮,剑眉冷艳,鼻翼苍瘦。
那张脸不是正常人该有的颜色。
像燃尽的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惊骇万状地看着黑棺里的他。
少年抬起青丝下的双眼,阴寒点墨,恰如沉寂的地狱之海。
他发白的唇角往上一勾,妖气横生,嘴唇翕动,朝着众人说道:“这个剧本,我们重新来写吧。”
暗夜嘁嘁,妖风呼啸。
少年坐在黑色棺椁之中,一身的邪气,像是恶鬼从冷浸浸的阴沟里爬出,恶怨丝丝缕缕地向四周散发,将在场的每个人都包覆。
虞洛芽呆在原地,双目愣愣地望着前面人群缝隙里的少年:“云……雁?”
那是鬼吗?
他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妖怪们停止了打斗,全都望向棺木之中的少年,月鸣大声惊道:“圣君?”
云雁的目光却直视正对面的高大男人,云涟面色惊愕,白得如纸,问:“云雁,你是人还是鬼?”
少年缓缓从棺木中站起来,长身玉立,俊逸挺拔,紫金玉冠束在头顶,泛起金灿光辉,狭长的冷霜眼眸睨向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皇家贵胄风范。
“皇叔,你说朕是人还是鬼?”
他哂笑一声,抛出一句反问来,声线是宛转的清冽。
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子威压,那是他们从来没在云雁身上看到的东西。
第一次,他们感受到了战栗。
云涟被他如此反问,吓得浑身颤抖,他见那棺木内空空荡荡,再无尸体,说明这就是云雁自己站起来了,而不是他的鬼魂。
这是,复活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都死了整整七天了,怎么可能还复活?
“妖!你是妖!”他突然用手指着他大吼,“妖怪,休得附在云雁身上!贺无霜,快来替本王杀了这只妖!”
贺无霜领命上前,手中拿着长剑法器,无所畏惧地朝着云雁刺了去。
站在棺木中的少年却只是浅浅一笑,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你们这是公然弑君么?”
他问得轻松,好似不是怪罪,而只是询问一下。
贺无霜的剑如游走的银蛇,冷若冰霜,直朝他的胸口袭来。
在剑刃要刺入他胸膛时,他身形往右一侧,修长的两根手指快如闪电地夹住了他的剑刃,刺骨的寒从指节传来,他长发飘飘,指节发力,随后那柄剑便从贺无霜手里脱落了下来。
云雁手腕一转,长剑在空中挽起一个剑花,剑柄便稳稳落在了他的手中。
贺无霜瞠目惊讶,不敢相信他竟然夺走了他的剑。
对面的少年冲他一笑,笑得明媚朝阳,随后就提着那剑往他身上刺了来。
他疾步后退,双手抬起一个金色法器,去抵挡少年的利剑。
少年跳出了棺材,穿林打叶,如龙摆尾,剑气嚯嚯,将他震飞了数十里。
云雁落在地面,枯枝与落叶被震得飘浮了起来,他回身看向身后的云涟,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勾唇一笑:“皇叔,朕回来了你不高兴么?怎么还要叫人杀朕呢?”
云涟显然是吓呆了,一个被他养在深宫内的孱弱少年,竟能够这么轻松地把他身边的修士打倒。
他眼睛逐渐回神,喝道:“妖孽!你不是云雁!你是妖孽!”
云雁眨了眨浓黑的睫毛,语气不咸不淡,说:“皇叔,你连你最疼爱的雁雁都不认得了么?”
他抬起手来,为他拂去落在肩上的一张纸钱:“皇叔,我母亲若是知道你如此对待她的孩子,你说她在九泉之下,会不会啐死你呢?”
云涟浑身发抖,听他说起母亲,才相信这就是他本人。
“云雁……”他喉咙苦涩,云雁父母早死,这十几年来都是他带大的,就像他的儿子一样,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只是在这冰冷的皇宫,那点微薄的感情又怎么比得过皇权的诱惑呢?
“云雁!”
后面,好几道声音在唤他,好似穿过层层时空,来到他的面前。
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白衣飒飒的少女站在人群里,她身上好似有光,传说,那是神女之光。
他缓慢移动脚步,向着那边走去。
“云雁!你醒了!”涂山楚又惊又喜,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甲胄白衣,亦在看着他,嘴角难得地笑了:“云雁,你没事就好了。”
云雁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行至两人面前,手中的长剑提起来,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利剑直直朝着少女刺了进去:“神女,借我一点血吧。”
涂山楚满脸诧异,眼珠睁大,因为是在秘境之中,所以痛觉并不明显,但鲜血却顺着冰凉的剑汨汨滴落。
云雁长臂一伸,月鸣手中的浮生灯便被吸到了他的手中,他提着那盏琉璃灯,举到剑下,鲜艳的血顺着灯纸滴落进去。
“云雁!你做什么?”
封青玄震惊之余,一掌朝他袭来,云雁被推了好几步,手提着灯,勉强站稳。
他嘴角扯出一个凉薄的笑,五指朝着对面的少女一吸,随后涂山楚就被吸了过来。
“云雁?”涂山楚不解地看着他。
云雁将染血的剑拔了出来,索性将她丢给了身后的月鸣,道:“带走。”
“是。”月鸣感到一丝惊异,但却立马就应了下来,他习惯了云雁从前的模样,一下子他变得这般的霸气侧漏,他竟有点欣慰。
不愧是圣女的儿子。
有圣君的风范。
他没有找错人。
云雁将浮生灯也甩给了旁边的妖,然后转身就走,周遭的人群全都呆滞在原地,傻了一般看着他。
在经过一个少女身边时,他停了脚步,转头看过去。
少女亦和其他人一样,恍若石化,那一身白色的缎袍笼在她瘦小的身躯上,伶仃窈窕,好像一朵风中凌乱的芙蕖。
他手腕抬起,在她眼前晃动了两下,雪色腕骨上的山鬼花钱叮铃作响,月光洒在铜钱与铃铛上,那小银铃似一朵朵的铃兰花,耀眼夺目。
少女的神思被他铃声唤回,墨点般的眼珠子转了转,抬起鸦黑的小睫毛望向他。
“喏,你还没死呢。”他停止了晃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第65章 神血
虞洛芽愣了一下, 她瞳仁里映照出来的,满满的全是少年,鲜活的, 妖邪的, 明艳的。
自他从棺木里爬出来开始, 她便一直在神游天外。
对于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意外与吃惊。
云雁的复活, 以及他向女主刺去的那一剑, 这些都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回放。
她不禁怀疑,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少年又活过来了,她在巨大的欢喜下,开始紧张忐忑。
她希望他恢复记忆, 却又害怕他恢复记忆。
就如他现在站在她的面前, 对她说出那样一句莫名的话, 她亦不敢确定他到底有没有记起来从前的事。
她想问他, 可惜少年却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他随着那些妖走了, 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没看到的是,少年在转身离去时,嘴角慢慢往上扬起了一个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弧度。
“云雁!”
虞洛芽朝着前面追去, 天边翻出鱼肚白,林子里渐渐照进了日光, 天要亮了。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这是喜悦的泪, 开心的泪, 因为,少年活过来了。
“云雁, 把涂山师妹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