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就对了。”店长在他肩头重重一拍,“这个客人很适合给你练习,她聊什么你就跟着聊什么,别再跟刚刚似的把天往死了聊,我在门外听着手心都出汗了。”
邢者又叹了口气。
*
所以推拿师也不适合社恐干呢。
回去之前邢者用力调整了表情,希望自己保持微笑,但一进门还是垮了:“不好意思,刚刚店长有事找我,出去那段是不算时间的。”
程舟倒是趁机缓了过来,抬抬头,脖子竟真轻松了不少:“没事儿,这点时间没什么好计较的啦。”
于是邢者的手指去又复来:“嗯……你平时就不怎么能受痛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的什么鬼问题。
程舟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是啊,我不行的,我连打疫苗都不敢看针头。”
“哦,是吗。”习惯性地敷衍后,邢者突然反应过来不能这样,用店长的话说这叫“把天聊死”。
他赶紧又接上一句:“……那、那我就稍微给你按轻一点,现在这样合适吗?”
邢者索性放掉了手臂上所有的力气,挠痒痒一样捏着。
但程舟忙说:“很好很好,对对对,就这样。”
*
这么个按法,邢者是真不好意思收钱。
他有些迷茫地站在按摩床边,似有若无地动着手指,思索自己此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口袋里计时器震动,提醒着他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于是他转而向下,按向客人的脊背——确实是个很瘦的人,所以音调才会偏高吧。
但是这么一来又出现了新的状况,手下的人像条活鱼一样扭动着,忍不住发出一串儿笑声:“不行,哈哈哈,好痒!”
旁边的田野听不下去了:“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呢?”
邢者也无助地立在一旁:“那要不我再重一点?”
程舟连连摇头:“不不不,你直接跳过吧,按按腰就行。”
邢者在心里默念“客人这么要求一定有她的道理”,一面应着“好吧”,一面手指继续向下。
这次他完全懵住了——这个客人,下半个后背到腰部,完全就是光着的。
也就是说她的上衣实际只遮到胸部下沿,再下面就没有了。
这么想着,邢者的脸猛地热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朵尖尖。他拼命地想甩开脑中的画面感,却在指尖按压着那富有弹性的温热软肉时再度被一种诡异的热浪侵袭。
要是允许他用力去按倒还好,可这人偏偏还要求他用这种近似抚摸的力道。
邢者仰起脑袋绝望地冲着天花板。
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第7章 星球
其实为了不弄脏客人的衣服,推拿师会在要下手的地方事先垫上一块一次性垫纸,所以邢者的手指倒是没直接接触到程舟。
但他确实做不到心如止水。
从失去视力之后,他就只在家和盲人学校两点之间生活。除了上学以外,他一般不会离开家,只是有时爸妈见他在家待久了,就特意让他下楼去扔个垃圾什么的。在学校里他也不怎么和人说话,因为是后天突然致盲,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十分孤僻。
他很好奇自己的同学们是怎么保持开朗乐观的,“聆听”之后发现先天视障其实比较能接受这个事实,其次是因为疾病而逐渐致盲的。
而他们保持良好心态的秘诀是——第一,尽快掌握作为视障者的必要技能;第二,少和明眼人来往。
于是邢者强压着看不见的苦闷,逼着自己去熟悉上学路线,牢记家里各种物件的摆放位置,甚至学习一些有视力时都不会的技能,比如洗衣做饭、盲文读写、手机使用。
手机是个好东西,好到让邢者无法想象在手机还没被发明时,那些视障者们是怎么过来的。
智能手机都有盲人模式,或者说无障碍模式,能够语速飞快地用机械音进行读屏,告诉视障者屏幕上正显示着什么文字。
通过这种方式,邢者可以准确打开各个软件,可以熟练地用微信传递信息、用地图导航至自己想去的地方、听取文字帖的内容和评论,甚至可以知道视频上正飞过什么样的弹幕。
包括淘宝购物也是没问题的,除了不能知道商品究竟长什么样子,日常想买个调料、裤子、T恤什么的还是很方便的。
这简直是救了邢者的命。
当感受到自己在没有父母帮助的情况下其实也可以生活,他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至于成为一个推拿师,这是他从前想都没想过的,奈何从失去视力开始,他的未来似乎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当他对学推拿表示抗拒时,摆在他面前的另一条路是摆摊给人算命。
那还是学推拿吧。
那时候他很瘦弱,力道不够,老师就让他用大拇指撑墙练手劲儿,到后来甚至有了用大拇指做俯卧撑的本事,属于是过度锻炼了。
同期学员中有视弱的同学——就是多少能看到点东西。那几个小姑娘当时总嘻嘻哈哈地逗他,他越不说话她们越是起劲儿。这让邢者非常不舒服,甚至一度开始抵触上学。
直到18岁毕业时收到了盲文表白信,邢者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喜欢他,只可惜这场校园暗恋在他的感知里完全是种精神霸凌。
总之,由于青春期忙于处理生存问题,邢者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本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甚至完全没想过自己未来会恋爱或者结婚,毕竟他想不通到底谁会嫁给一个连照顾自己都要用尽全力的男人。
毕业后他在家乡的推拿店干了两年,疫情缘故做得断断续续的。后来实在生意不好,店子倒闭了,他也只好离开家乡,在隔壁镇的“快活林”谋了份差事。
不过用店长的话来说,他没赶上好时候——这两年大企业都裁员,“稳定”成了对一份工作的最高评价,这种时候还能有闲钱按摩的远不如以前那么多了,快活林也是过一天算一天。
邢者想过除了推拿以外自己能不能试着去干点别的,别真在这一行上面吊死。
他研究过开网店,或者做新媒体账号之类的,但是这些对他来说都要花大精力,只有辞掉推拿工作全身心去做才可能有成效,而他又实在没这个魄力。
邢者很沮丧。
他觉得是因为失去了视力,才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如此狭窄,不能去探索更多可能。
但是在聆听客人们的闲谈时,他发现其实很多明眼人也把前路走成了一条狭长的轨道,他们同样无法在旷野上肆意奔跑。
这时邢者便释然了——既然明眼人也无权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那么他活成这个样子,似乎也不算太惨了。
*
《小王子》这本书,邢者是在学校的借阅室里看的盲文版,那一个个凸起的小颗粒,给他讲了一个似乎不那么有趣的童话故事。
他其实没太看明白这个故事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独自一人生活在一幢房子大小的星球上”这个描写很吸引他。
从那以后,每次做饭时他都会把自家的两个煤气灶想成两座小小的火山,把亟待清理的垃圾当成猴面包树的树苗。他对自己的要求和小王子一样——即便他的星球上没有别人,也还是要注重生活纪律问题,早上起来不仅要清洁好自己,也要整理好自己的“星球”。
所以说那阵玫瑰香气对他来说很重要,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星球里还会有其他元素。
是的,确实是“元素”。
他并非因为一款香水的味道而对谁一见钟情,但是他实打实地感受到了这旖旎味道里的象征意味。他知道这味道的源头是和他不一样的人,至于究竟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他只是彻头彻尾地意识到自己的星球上缺了点什么。
这种突然开窍般的诡异认知让邢者心猿意马,此时要他去和第一次见的人攀谈本就是地狱难度,更别说这人还总说一些……一些奇怪的话。
还穿着这样的衣服来做推拿。
他的手指轻触着那柔软纤细的腰肢,作为一个经受过正规训练的推拿师,这力道对他来说实在太暧昧了。
而这姑娘不仅受不得痛,还受不得痒,每当指尖移动到腰窝附近,她便嬉笑着闪躲,笑声就像五亿个小铃铛。
他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做梦一样地按完了这一个小时。
待到计时器终于报时,他的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时间到了,还要加时间吗?”
也不知道这句“加时间”怎么戳到了对方的笑点,竟又是那憋着笑的语气:“不‘加时间’啦,就先这样吧。”
程舟说着坐了起来,那边田野早已按好了,盘腿坐在床上一脸无语地看着她。
亏得邢者在头昏脑胀中还记得店长的交代:“那个……方便的话,我们加个微信吧。”
话一说完邢者就后悔了——不太对,这话说得有点怪,小周好像不是这么干的——小周是先说下次来推拿可以找他,然后说可以先从微信问问他什么时间点有空,最后才顺其自然地加上微信。
这事儿干得不对,不应该是冒冒失失直接要加人微信的!
但程舟那边已经爽快地答应道:“可以啊,嗯……怎么加?”
邢者忙道:“你扫我吧。”
他手指灵活地划动着手机屏幕,听着机械音语速飞快地读屏:“微信”“我的二维码”。然后熟练地将屏幕冲向前方。
程舟觉得新奇,一边扫一边忍不住说了句:“咦,这个功能好方便啊。”
而邢者根本无暇回应这话,他只想赶紧补救自己冒失的行为:“嗯……那个,我是7号,下次来记得还点我啊。”
*
那一天程舟一直笑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
“哈哈哈他是怎么想的啊,‘下次来记得还点我’哈哈哈哈!”程舟捂着肚子,也不知道是被冷风飕的还是给乐的。
田野被她笑得脑仁疼:“程舟你他妈做个人吧,捉弄残疾人有意思吗?”
程舟飞快地指向她。
田野只好按约定好的改口:“你他爹。”
程舟这才耸耸肩:“我没捉弄他啊,他自己说话语无伦次的。”
“你要是什么都没干,他能语无伦次吗?你那句‘喜欢帅而不自知的’要是被他听出来了,那这……”田野搜肠刮肚想出一个不那么重的词儿,“那这多不好啊。”
这种时候程舟通常只觉得她聒噪:“哇,你好像那个什么教养嬷嬷。放心吧,他又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他哪知道我说的是他。而且我又不是恶意的,我是真觉得他很可爱。”
“再没恶意,也不要拿别人的缺陷开玩笑。”田野看她还嘻嘻哈哈的,不得不正色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像他这样的人内心肯定是极度敏感的……”
“你不也很敏感吗?”
“……他肯定要比我敏感。”田野耐着性子给她解析,“所以你不能把你对正常人的态度放到他这里,面对这样的人拜托你把心肠放得再柔软一点。”
田野说着比划了一下手机:“你和他加了微信对吧?我建议你如果跟他聊天的话多少注意点,不要一口一个‘小弟弟’‘小帅哥’之类的,也别去和他分享你多姿多彩的日常,简单点说就是,不要让他产生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你对他的心思。”
程舟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里怦怦的跳动:“那如果不是误会呢,我真的感觉我又心动了。”
田野翻了个白眼,一如往常地问她:“那么这次是几分心动呢?”
程舟感受了一下,然后分享道:“我感觉得有七分吧。”
“这就是问题。”田野警告她,“对你来说五分以上就可以约会聊天,对他来说男女之间稍稍走近一步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觉得没意思了随时都可以抽身,他却很可能走不出来。所以如果你不是认真奔着有结果去的,就少磋磨人家。”
程舟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至于吗?”
田野确切道:“绝对至于。”
程舟和她僵持了三秒,然后长叹一口气:“行吧,你的地盘,听你的。”
鹅镇确实是个很无趣的小城镇,但程舟一直相信,再无趣的地方都会有有趣的人,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
她寻觅了一个多月了。
在这一个多月里,她试图和路边的老太太打招呼,试图和来店里的男男女女搭话,但是他们不是突然神情闪躲变成鹌鹑,就是因为说些什么“出不出台”的恶臭言论而被程舟判了死刑。
程舟觉得自己算是个乐天派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久了还是濒临枯萎,她都快忘了上一次这样放声大笑是什么时候了。
她觉得很烦——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合格的小玩具,还没怎么逗一逗呢,这就不让玩了。
第8章 考题
是的,程舟会把人看作“玩具”,但不是贬义的,也没有不尊重的意思。
比如说田野就是她的玩具之一。
那副有着坚定心理防线的模样,让程舟觉得很有挑战性。她越不爱说话,程舟越是想击溃她的防线,侵略她的领地——那种一脸“生人勿近”,内心却哭唧唧地叫着“谁快来陪陪我吧”的小模样,在程舟眼里实在是萌得不行。
虽然程舟跟开朗现充的朋友们在一起能玩得更high,但是这类朋友玩完就算了,是可以次抛的。
而像田野这种,约着逛街、听演唱会没什么意思,因为她在任何场合都是那副麻木表情,但是却是一起散步、聊天、喝咖啡的首选。
田野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总是可以准确地表达内心的感受,很喜欢慢条斯理地和人分享自己近来的一些思考,程舟时常觉得她是个思想家。
这种灵魂上的交流是酒肉朋友们给不了程舟的。她时常惊异于明明看起来安安静静的人,内里竟会有这么多有趣的鬼想法,每次跟田野热情攀谈完,程舟都像是咕嘟咕嘟喝饱了水,从头到脚都容光焕发。
但是能量是守恒的,田野是真的会有被吸干的感觉,需要养很久才能养回来。
像这样可以吸“精气”的对象,对程舟而言珍贵又易碎,需要精心呵护、好生保养,以备时不时拿出来再吸一顿——总的来说,跟玩具的作用是一样一样的。
她本以为田野这样的特质是“内向”,所以也拓展业务面地去接触了一些内向的朋友,但是很快就发现不对——很多内向的人其实根本没有内心戏,也没有可爱的小想法,他们不能给程舟提供任何情绪价值,甚至话不投机半句多。
程舟陷入了短暂的迷惑,但是她很快就发明了一个办法,用以区分“内向木桩子”和“内向小可爱”。
她会问:“如果你有一幢只属于自己的房子,你觉得你会在房子里放什么?”
如果是“木桩子”,一般会给出“要有各种家电”之类的非常实际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