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的话,现在是不进耳了?!”
楚若颜立刻跨进殿中,挡住尘尽的身影,直面他的师父,替他答道:“他知道了,知道了。”
等到万松延走远,等到这样寂静无声的夜幕下再没任何人,楚若颜去到他身边。
尘尽一双黯淡的眼,木讷盯着躺在面前沾满血的鞭子,而珠子早散了一地。
他望着鞭子,却没勇气拿起鞭子去反抗,就因为师父说他有罪。
楚若颜看着一地散落的碧珠泡在他的血泊中,她弯下腰,一颗颗给他捡了起来,小心翼翼用衣裳兜着,给他擦拭干净,她走到他面前,勾开他贴在脸颊的发。
含着泪光,挤出一抹温暖的笑说:“尘尽,我知道你喜欢甜食,下山我给你买蜜饯吃。”
尘尽木讷的神情有了丝动静,在只有微光的殿中,他的眼纳入一丝亮点,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故作轻松,低笑一声:“楚姑娘有银子吗?”
楚若颜:“可以有。”
他一身伤归来,再携一身伤离去。
在万岳山待了两日,他每日都会去给外门师弟提点,偶尔抽空陪她游个船。
尘尽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好,几乎在下山半月后那些伤只剩下淡印,夜里他会运气,碧光忽闪,楚若颜猜测他的珠子有疗伤的功效,且能助他修炼。
屿安县距离万岳山不算太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带他避开了有人烟的地方,一月里,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他的师父,就像给他安排了一个身份,让他必须按要求去活,但他不喜欢。
尘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楚若颜也不明白。
直到那天,屿安县的街道上,楚若颜拉着尘尽说要给他找蜜饯,可这混乱中哪会有人卖,又哪会有人用兜里本就不多的碎银买它,摊贩卖的都是些饱腹的食物。
楚若颜失落却也没有办法,尘尽注意到她的神情,安慰笑说:“馒头也行,有甜味。”
她怔了一下,下一刻几文钱塞到她手里,他说:“前方正好有个婆婆在卖。”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小角落里,白发苍苍的婆婆臂弯挂着老旧的食篮,蓝上盖着缝补的碎花布,佝偻着身子,目光在人群里找寻,可无人去买她的东西。
楚若颜看了眼手中的钱,好奇问尘尽:“你如何知晓她卖馒头?”
这倒是把尘尽问到了,他只能说是一种直觉,因为看的多了,所以能猜到。
“我......猜的。”
楚若颜点头应道:“那便去瞧一眼,或许你是对的。”
他们才走两步,前面突然躁动,许多人开始慌乱的朝他们的方向跑来。
尘尽一把扯住楚若颜,把她往一个巷子里推,将她藏起来。
“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是官兵还是土匪,你先待着别乱动。”
突然人群里开始大喊:“妖!妖!鼠妖!”??
楚若颜还在发懵,尘尽已经提剑杀了出去。
巷子外头尖叫不断,摊子被掀翻,有人趁乱抢夺,完全乱成一锅粥。
混乱的声音持续不断,杀妖的声音倒是很快便静了下来,楚若颜探出脑袋去瞧,鼠妖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他站在街道上,方才卖馒头的婆婆吓得不轻,瘫坐在地上,食蓝子飞了出去,里面的馒头滚了一地。
楚若颜发现尘尽的手有些古怪,一缕鬼烟缠住他握剑的手腕,从白色的袖子中溢出,碧色的珠子在想尽办法吞入。?
他收起剑,用袖子挡住,看着倒在他旁边的婆婆,想去扶,又怕手上的鬼气对她不利,于是,他垂下眼眸,捡起地上滚落的馒头,发现全都脏了,只剩一个还躺在侧倒的篮子中。
待他回过身时,楚若颜已经将婆婆扶了起来,尘尽递上食篮,篮子晃动,孤零零的馒头从左滚到右。
楚若颜手中的钱只够买一个馒头,她递过去:“这个......馒头我可以买了吗?”
婆婆还没回过神来,呆滞的点着头,收了钱递上冷硬的馒头。
她口齿不清,含含糊糊的说:“这,这位公子是个好人,叫什么名字啊?”??
尘尽:“尘尽,剑客。”
婆婆听到他的名字浑身一抖,模糊的视线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她颤着手去摸他的脸:“谁?尘......尘尽?万岳山大弟子?”
楚若颜和尘尽都怔住了,她如何知晓他的身份?
两人沉默了会儿,没有承认这个身份,也没否定这个身份。
楚若颜问:“婆婆是在找什么人吗?”
她方才四处张望的目光,不像期待有人来买馒头,倒像是在人群里寻一个身影。
婆婆说:“我......我在等尘尽。”
她手颤抖着,有些激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哭。
楚若颜:“尘尽?”
尘尽默言,他的印象里没有遇到过这位婆婆。
“馒头......我们都买了。”
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钱袋,突然,婆婆的手一把抓住他的钱袋,指腹在钱袋上摸索。
两人都为之一惊,但尘尽没有收回钱袋,任由她摸着。
“是这样!是这样!”
楚若颜微微凝眉:“这是他的钱袋。”
这是要抢钱袋吗?
楚若颜承认,她对所有人都异常警惕。
婆婆却是一把抓住尘尽的手腕:“是我的孙,我的孙!”
楚若颜一头雾水:“孙?是不是认错人了。”
尘尽:“这个钱袋,是我师父给的。”
婆婆:“这分明是当初你去万岳山的时候,阿婆给你的啊。一去二十年,都不回家看一眼吗?”
尘尽和楚若颜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二十年?可今年他才十七。
婆婆很激动,抹着泪。
楚若颜抽空问了他一句:“尘尽,你何时入的山?”
尘尽:“五岁,无父无母,乱世之中......师父在乱葬岗把我带走的。”
他依稀记得尸体遍地,妖鬼成群,腐臭冲鼻,师父挥剑而入,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他点了头。
楚若颜:“莫不是重名,婆婆是不是认错了。”
婆婆着急道:“不会错不会错!十五岁去往万岳山,一去二十年,听说成了大弟子,很受师父的喜爱。”
“从前啊,他就喜欢穿一身白衣,说学成归来,要做一个持剑天涯的剑客,逍遥自在,惩奸除恶。”
“十年前都还有消息,可后来......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姑娘!你帮我看看,这公子是不是一身白衣,高束着发,还有我还听说他的师父赐他一柄灵剑,剑上还有碧色宝石,哎呀。”
尘尽看着楚若颜刚刚递到他手里的馒头,塞进了嘴里,冷硬的馒头如同嚼蜡,他默不作声把一整个馒头吃完了。
良久,他苦笑一声:“婆婆记错了,我不是尘尽。”
婆婆:“你都拿着我做的钱袋,怎么不是尘尽。”
尘尽缓缓吐言:“他死了。”
连馒头都不带一丝甜味。
婆婆不愿承认这件事:“胡说!你不是还好好站在我面前。”
尘尽:“我......十七,名字相同不过是巧合。”
他不想承认,师父做的一切,是为了把他当做别人的影子,可事实就摆在他面前。
他的名字是别人的,身份是别人的,随身携带的剑是别人的。
除了手中这串从小跟着他的珠子是他自己的外,原来,连衣服都是别人的。
原来他什么也没拥有过。
“师父垂爱,让我承他之名,做他爱做之事,成为他想成为之人。”
楚若颜不知道尘尽用何心情,让自己平淡说出那句师父垂爱。
尘尽道:“婆婆家在何处,我送婆婆回家罢。”
他把钱袋连钱一同归还于她。
“这袋银两收好。”
尘尽把鼠妖处理后,搀扶她离开此地。
婆婆早有预料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早没有了,可真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她还是不愿承认,她固执的认为面前的尘尽就是她捧在手心的孙。
屋子在一处荒山,杂草成灾,房屋破旧,一条狭窄蜿蜒的小泥路。
山上有几座坟,木碑上刻着早已模糊的名。
她为尘尽煮了一碗斋面。
尘尽默然吃完这碗面,此后真就扮演起了一个孙子的身份。
足足三月,哪也没去,就在这片荒山。
为她补瓦填墙,为她去除杂草,为她重新刻已经腐朽的木碑。
这三月里,他的名字只说了一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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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幻境(7)
那天楚若颜在荒山上找到了尘尽, 他褪下了自己的衣裳,放下了自己的剑,把身上所有不属于他的东西都埋进去,做了一个墓, 木碑上写着尘尽二字。
楚若颜不知道, 他这么做,葬的是原来的那个尘尽还是他自己。
他就坐在木碑前看冰冷的两个字刻在上面, 足足一个时辰, 一动不动, 楚若颜就站在树边注视着他, 一步未离开, 默默陪伴。
尘尽回过身时, 正好瞧见站在树下的楚若颜,她莞尔一笑:“婆婆在做馒头, 一会儿一起去卖吧。”
尘尽:“你......等我多久了。”
楚若颜沉思了会儿。
本是想说她刚到, 没等多久,但尘尽肯定不会信,可哪怕不信他也不会揭穿她。
她索性道:“三百年。”
尘尽呼吸滞了下,思绪混乱, 长睫微颤,抬起时露出藏在底下的黑眸,纳下炽热的阳光,片刻后, 漂亮的狐狸眼轻扬。
“三......百年。”
楚若颜朝他走去,拽住他的衣袖:“走吧, 今日早些去说不定能多卖些。”
“如今没有剑尾巴给我握, 只能揪你的衣裳了。”
“卖了馒头给你买件衣裳, 你喜欢碧色。”
她瞧了眼他披下的发,正想抽下自己的发带,被尘尽握住手腕阻止住了。
“楚姑娘,还没想起来家在何处吗?”
楚若颜道:“没有,想不起来,现在这日子挺好的。”
尘尽松开她的手:“快入冬了。”
乱世之中,冬季最难熬,大部分人会死在这个冬季。
楚若颜知道他的意思,他若是决定离开万岳山,这个冬季他无处可去,总不能带着她四处流浪。
楚若颜:“我们可以帮婆婆卖馒头。”
过了一会儿,楚若颜又觉得这个提议不太好,他该看更大更远的世界,不该葬了剑穿一身布衣,卖一辈子的馒头。
她想程今生从前也纠结过,可是他的师父次次给他洗脑,莫无须有的罪,压弯了少年的脊梁,看着世间难安,他不会甘于平凡。
从前的程今生是不是后来又选择回到万岳山。
迎接他的会是什么?下一顿鞭打,持续往上加的罪恶砝码。
少年的能力有限,可默不作声甘于背下所有的罪,渴望换天下之太平。
楚若颜改了口:“今日帮婆婆卖最后一次馒头。”
她拎着食篮,尘尽跟在她身边扶着婆婆,一行三人去往街上。
在这待了三月,周围的百姓对尘尽也越来越友好,有他在土匪妖鬼日渐减少,如今已是看不见了。
卖馒头的时候他们也会给他让个好位置。
才到街上,张大娘臂弯挂着她的鸡蛋就迎了上来。
“哎哟,阿婆啊,你这孙是个好人啊。你是不知道,昨天可吓坏我了,屋外头OO@@,我都不敢开窗瞧一眼,估计是来妖了,他给我那张黄符,幸好我早贴在门上,真就把那妖吓跑了。”
张大娘很热情塞了两个鸡蛋给尘尽。
婆婆也是骄傲:“学有所成,我这孙很厉害的。”
“谢谢大娘。”
楚若颜扬起眼角,谢过她送给尘尽的两个鸡蛋。
尘尽也接道:“谢谢。”
张大娘说:“很厉害啊,我今早还在和他们聊呢,说那符可千万别拆下来,是真有作用。”
楚若颜:“那大娘该谢谢他。”
张大娘愣了一下,随后许是心情好,继道:“谢谢谢谢,没有他我这院子哪还有鸡生蛋啊。”
楚若颜做为回礼,掏出块还热乎的馒头:“大娘。”
张大娘也不客气接过去:“好了好了,我给你们占了个位置,去我旁边卖吧,早点卖了回家去,你看那头的乌云,再过不久怕是要落雨了。”
有一个好位置,卖的也快。
楚若颜拿了些钱给尘尽去买衣裳,翻了一圈也没碧色,全都是灰扑扑的颜色,她只好回去,回去路过一道巷子,一道银光闪出,引起她的注意。
她撇眼一瞧,是尘尽的剑!
“楚姑娘。”
正要追上去,尘尽在身后喊住她。
楚若颜扭过头去:“尘尽,你的剑。”
尘尽接过她的衣裳套上,对巷子里道:“杨浴!
霎时,杨源酉镒永镒叱隼矗嘴角还是一如既往挂着不善的笑。
“大师兄,这三个月的事汇给师父,师兄还有腿下山吗?”
他晃了晃手里的剑:“师兄平日不都装做不知道我,怎么今天主动唤我出来了。”
楚若颜拧起眉,想上去理论:“杨师兄那是......”
尘尽攥住她,上前一步:“师兄有话不妨直说。”
杨园呀6回给尘尽:“我没什么要说。”
尘尽接下剑,不明看着他。
杨猿胺淼溃骸懊辉想,风光无限的大师兄,受人敬仰的大师兄,不过是别人的一道影子。虚情假意我跟着你,也算是看了不少。”
“你不把剑带回山,怕是手都没了。”
尘尽问道:“你见过原来的尘尽。”
杨缘溃骸拔也还比你大五岁,如何见过那人。”
他走上前,站在尘尽面前,与他面面相视:“我勤勤恳恳修练,从外门到内门。”
“我一步步往上走,往上爬,还是超越不了你。”
“师父说的没错,你得到的就是比别人多。”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质疑道:“可是,多在哪里?”
他讪笑道:“天赋!是天赋!你比所有人多的只是天赋!只是天赋!”
“尘尽,你做了别人十几年的影子,我又何尝不是?我难道不是你的影子?”
“从你受师父之命下山历练开始,我就是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