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人们再怎么弄不清剿匪的始末,一人一马走出幽涿山,七日后亲自将匪旗进献给堂上天子的,就是四皇子李玄晏,如假包换。
只有李玄晏。
据那年在朝的臣子回忆,四皇子回宫的那个清晨,冬雪终于化尽。皇城与涿下的距离,就算是最好的剡都马轮番换任,也要奔忙四日。和往年一样,还是从宿州一路南下的“摆条风”更快,呼啦啦刮过了整个二月。那时无论是皇城的平头百姓,还是锦冠华服的贵族,人家后院,随处可见的海棠都发出了新叶,枝条上趴着深红的小花;苞蕾在风中摇曳,尔后猛然一挣,颤巍巍地,抖开了剡都的满城春意。
有人勒马而停,桐木长弓扫过檐下一树海棠。
那个清晨,从诲居外的街巷很安静。一大早,先是名为心莲的侍女,握着和身形不相符的大扫帚,走出来扫了扫朱漆斑驳的府门,扫开半身浸在污水中的脏雪堆,口中念诵着祈福的话语。
恍神间,府内露出一张下巴削尖的脸孔,眉宇间凝聚着无言的忧郁,苍白得可怕。
从诲居的女主人,只短暂地出现了一瞬。短促地唤了一声心莲,身影就消失在了闭合的府门后。
李玄晏倚在府门对面的墙后,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府门再度开启。他无声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上了进宫面圣的大道。
只有一条铺着白玉的步道,明晃晃地穿过金碧辉煌的殿宇,直直通往高阶之上的龙椅。
白衣胜雪,提着一只样式简单的木匣,身形切开殿门外明明暗暗的光影,倒映在每个人眼里。
满堂森严,两侧文武并列,无不垂着头,噤声静候。
年轻人缓缓步入大殿,袍角在扯过的风中起落。
脚步声响的间隙,丹凤眸底一片淡然。众人眼中那道颀长的白色身形,蓦地锋锐如刀,凌厉肃杀。
旋即有宫人快步迎上前,从年轻人手中接来木匣,高高捧过头顶,颤着手,在天子的眼皮下揭开。
高阶上的人乌发混白,垂首而视,即刻拊掌,朗声大笑:
“好!好!好!”
一连三声赞好,高阶之下,有人的目光骤然收紧。
“明夜为我儿玄晏,举办庆功宴!”
未来的帝王抬起头,与垂暮的君主视线交错。仅此一瞬,年轻人恭敬地俯下身去,高喊:
“儿臣誓死相随大剡,万岁万岁万万岁!”
枝头坠落一片深红的海棠,打着旋儿,覆在乳燕琥珀色的喙尖。
冬雪化尽,摆条风也终于刮停。皇城的春天,毕竟是到了。
没有人知道,李玄晏是如何独自凯旋的。流传于世的《桓成帝本纪》,从来不得已,只有将此事以“庆功宴”的名头,潦草地一笔带过,重点都放在了桓成帝如何在次日傍晚的皇室庆功宴上矫健地投壶,一举拔得头筹;就连被誉为最详尽史料的《起居注》,对帝王绝口不提的此事,也没留下半点被桓成帝亲口认证的有用信息。
二者甚至不如皇城某家小酒肆的说书人,描绘得有声有色、尽职尽责。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皇城里这处犄角旮旯,酒香不见得能绕出九曲十八弯的老街坊,却有人口口相传呢:“就那家,说书人讲得,那叫一个美!像他亲眼见过似的!”贩夫走卒之流、引车买浆之流、游手好闲之流,循着众人声声的活招牌就挤进了老巷子,架势像是生生要把酒肆里常来关照的近邻食客挤走。可不,大家才涌到酒肆门口,尚未傍近,就听见里头惊堂木一拍,紫檀桌脆生生地响,很是激荡:
“话说白衣少侠路遇山匪,这会被救出,这九死一生的关头终于过去。从天而降的年轻人一推白衣少侠,大笑道——”
新来的七嘴八舌地议论:“你不是在说皇帝么,怎么不直接说?”
说书人皱起两道长眉,长得有点女气的白脸一下子别过去,不满着听众打断了自己的表演,又想着自己就靠听众吃饭,只得略微压下脸上的不满之色,生硬地行了个礼:“这位爷,咱们走街的,怎么敢编排皇上呢!”
其他一脸期待的听众不乐意了,立刻有人推了一把刚刚开口的:“你好好听着就完事了,让人家说么!”
随即又凑近打断说书人的听众,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就没人像这傻书生一样,一天说好几个时辰还不停下来,不等着你打赏他的。这你不让人家说完,是他傻还是你傻呀?!”
台上的说书人安静了两秒,沉入了一下心中的角色,重新一拍惊堂木:“那年轻人大笑道:‘小兄弟,你劫数已过,就此回宫去吧!’”又向台下听众挤眉弄眼,哑着嗓子接上,“‘只是,倘若你说自己见过我,这皇帝佬儿,必定饶不了你!哈哈哈哈!’”
酒肆里回荡着脆响,说书人啪地一合折扇,刚想继续说,余光瞟到台下,突然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
还没等台下听众反应过来,他却一拎惊堂木,转过身走了。
这就是结局么?这是什么结局?
台底下的听众回过神,马上吵嚷起来。人声鼎沸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从听众的边角处站起,飘然而去。
这是什么结局?谁真正听完过皇城里,这段没有结尾的故事?
这段被各方揭过的秘辛,史称:雪芽之乱。
有人闯入动乱的中心,搅乱了命运缠绕丝线的轨迹。
山匪从四下涌出,阴影中的脸孔一张张暴露出来,穷凶极恶。
麻绳捆上二狗的手腕,绑他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孩,看起来比四旗还小个一两岁,眉眼聚着一股故作狠厉的稚嫩。少年用了用力,在他手上打了个死结,默默地站在一旁。二狗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现在还是不说话为好,于是闭上了嘴。男孩继续向前走。
前方马背上的人,背影突然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二狗也愣了一下。
前面是兰姑娘,马帮里唯一的女眷!被这帮贼匪知道了,谁敢保证会怎样!
哒哒的脚步声,快步靠到身后,似乎有一丝惊惶。
男孩漆黑的眼瞳里,马背之上,布衣宽袖下的躯壳一振,缓缓伸出了手。
月光下,白皙细嫩的双手,很慢很慢地,探出了袖口。
秦鉴澜咬了咬牙,闭上双眼。
黑暗之中,却觉得有人轻轻拉扯着她的袍角。
秦鉴澜睁开眼。
面前是一张稚嫩的脸,看起来无比眼熟。
“莫德……”她颤了颤声,却被男孩回以一个严厉的眼神,马上住了嘴。
似乎才一个月没见,莫德勒图身上的稚气却比在柴房门口值守时褪去了大半,沉默着用粗麻绳绑在她的手腕上。秦鉴澜重新扭过头去,却察觉腕部并没有传回预期的痛感。
她手上的麻绳松了一圈,并未陷进皮肉。
莫德勒图站在她的马旁,跟着前头的匪徒,小心翼翼地将一列马拉出山崖旁的险地。
刚一出险地,豹当家的声音就从两边谷顶后的阴影中传来:“都下马,让兄弟们坐!”
话音刚落,谷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豹当家率领着手下的匪寇,先行回老巢去了。
秦鉴澜暗自松了口气,连忙溜下马背。目光投向自己身前的茶老大,却瞥见他也戴上了兜帽。余光发觉身后的二狗也是如此,她心里更加谢天谢地起来。陈老大反应很快,山匪接近自己的时候,马上戴起了兜帽,这样显得马帮里不会只有秦鉴澜一个人,突兀地戴着帽子、遮挡着脸。
前后都拉着大车,轰隆隆的轮子声响,掩过了细碎的低语。秦鉴澜在宽袖底下抓着缰绳,马背上骑技略显生涩的小少年,趁着假装自己调整缰绳的机会,俯身靠在马背上,刚好能听见秦鉴澜的问话。
她一时有很多话想问,却都堵在喉中。半晌,只低低地说了一句:“……他不是把你带出来了么?”
她没说那是谁,但两人都心照不宣。
小少年张了张口,声音细弱:“说来话长……”却不再说了,大概是怕被发现。
安静一会,他又俯下身来,悄悄地说:“我负责给你们送吃的,等我下次过来再说。”
长风扯动,阴云拂暗月光。秦鉴澜趁着夜色,伸手拉紧了头顶的兜帽。
他们在下山,却不是朝着涿下城的方向。一路崎岖,大车嘎吱嘎吱地响动,两旁落下碎石子。这群山匪之间,竟然也是寂静的,远不如马帮的五人那般吵闹,令秦鉴澜生疑。
风月俱寂,一串沙尘顺着崖缘坠落。马蹄哒哒卷过,点滴泥泞溅上黑缎快靴,隐没在马腹下。
手中缰绳一紧,宿州名马‘冰骢’长嘶,李玄晏勒马而停。
他一身银色轻甲,压着内里的白衣,冰骢的马身也是通体白鬃,没有一丝杂色。叔叔李淮衣在他临行前专程叮嘱过,雪地上穿深色有好也有坏,好的是万一出了什么事,队伍之间容易相互辨认,劣处是敌人也能轻易发现他。说完,李淮衣就拿出了两件轻甲,一件玄黑,一件银白,一副任君挑选的模样。
他根本没犹豫,一手拎起了银白的轻甲,披在身上。
李淮衣毫不意外地笑了笑,随口提点了一句:“别急。”
他看出李玄晏一时失手放跑了贺子衿,因而受到朝廷那边的责难,眼下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到了宁愿看都不看那身深色甲的地步。但守卫军的将领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黑色甲胄放了回去。
副手袁秉文拉着座下的马,几步走上前,恭敬道:“四皇子,前面就是幽涿山了。”
这一队二十余人的兵马,停在李玄晏身后,和他们年轻的将领一样,无言地仰头,充满敬畏地看着面前起起伏伏的黑色山脉。
“此地名为幽涿山,却是幽山、涿山两条山脉分岔前的地段,”李玄晏脑海中,回响起叔叔指着地图对自己说话的声音,“看起来不比北疆的山那般高,实则山深谷幽。其中七拐八绕,外来者稍不留神,就会迷失前路,命丧于此。如此这般,你想好了?”
他坐在马背上,阖着丹凤眸,感到初春的阳光照拂上身,万般和煦。
“我想好了。”记忆里的李玄晏,望着地图轻声回答。
“我想好了。”马背上挺直了腰脊的李玄晏,在心中说。
“弟兄们,跟四哥来!”袁秉文在他身后张罗。
一行二十余人昨夜酣睡,现在体力正好,又多是守卫军中的年轻汉子,这会正是精力充沛,整装待发。李玄晏虽然比他们更年轻,却凭着叔叔的威望,和自己秋狩时的勇名、平日在守卫军的表现,足以服众。再说此次清剿山匪,与以往不同,竟是从宫中直接报来的圣上手谕,一个个点名这二十余人,要他们跟随李玄晏前去幽涿山。人人都觉得这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个个兴奋不已,连带着化雪的寒冷空气中,都浮动着醺醺然的暖意。
袁秉文看了看晴朗的苍穹,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担忧,犹豫着开口问:“四皇子,咱们要不……在外头观望一下?”
李玄晏听着身后的吵嚷,顿了顿,还是坚持道:“不必了。”
临行前两日,叔叔对着手绘的幽涿山地图,逼着李玄晏把山路背了个八九不离十,又把手谕上原先指定给他的副手换为守卫军中资历更深的袁秉文。袁秉文比李玄晏大不了几岁,只是在守卫军跟随李淮衣的时间长,自然也学到了几分将领身上的沉静。
那时李玄晏站在叔叔身后,听着他给自己安排的副手,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虽然几个月朝夕相处,他能感受到李淮衣在他身上千百倍的用心,几次险境下来,也足以证明李淮衣事先给他安排的就会是最好的。只是这样风淡云轻地换掉了天子指定给他的副手,真的没问题么?
李淮衣摇了摇头,说:“你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小心为上吧。”
他听了这句,就没再多嘴,一早便整装出发了。
走到幽涿山口,仰着头,才觉得自然宏伟浩大而人类渺小。血肉之躯站在造物前,微如芥子,细若弥尘。
只是……这幽涿山,从古至今,从今往后,一直是朝廷的,只能是朝廷的!
李玄晏扬鞭,薄唇翕合,短促而精确地,弹出一个冷厉的字音:“驾。”
一列精兵大马,二十余人的队伍,袁秉文高高打着剡朝那面金底镶红的官旗,浩浩荡荡地卷起一地雪尘,奔进了幽涿山口。
远在五百余里外,镇北军营帐之中,李淮衣就着暖炉煎茶。
将军伸手去取床帐内统一制式的守卫军长弓,掀袍而起。从来都是恰好从杂物中抽离的手臂,这回却莫名偏离了几寸,扫过热烈的火舌。
啪地一声,脚边溅开莹白的细瓷。
像一朵极盛夺目的花,顷刻支离破碎。
李淮衣低下头,眼眸在阴影中闪动。
男人俯下身,指尖拈上一片细碎的白瓷,神色冷硬如刀。
三十二年开春,涿下城关外二十里地,幽山、涿山从此处分开,像一片叶脉的尾端,两条分岔的去路。
永无归途。
……
太重了,太重了。
……站不起身。
呼哧、呼哧、呼哧……
残阳如血,光影在白衣上缓缓移动,仿若天神的双手,爱怜地轻抚。
爱怜一个……垂死之人。
四下黏腻。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无谓,又像是染上了一丝慵懒的倦意。
高高在上地,漫不经心地,幽幽地问:“……您瞧这又是何苦……咳咳……”
“何苦自寻死路呢,官爷……”
视野最底端,那个几乎无法动弹的年轻人,半跪在冰冷的雪地上。
白衣上血污纵横,一向精心梳理的乌墨长发,如瀑般纷乱地拂到满是尘泥的脸前。
几根断发悠然飘落,年轻人齿关紧锁,发力之大,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如此这般,缓缓地从雪地上,撑起了上半身。
如此这般,在居高临下的老人眼中,渺远如蝼蚁。
他坐得太远了。
他坐得太稳了。
年将百岁,只是双目射出凶光,胜虎豹,胜豺狼!
话音偏偏带着几分老人样的慈祥与关切:“官爷……带你,回山吧。这天儿呢……”
“……太冷了。”
太冷了。
两旁的山匪怪叫一声,扔下手中的马刀,涌向血肉横飞的谷底。
满地散落着一片片衣帽,一块块残肢,一具具……
他们来了。
直挺挺地扑向他,像盘旋的秃鹫扑向腐肉。
一堆袭到他跟前的气息。正是气息,虚无缥缈,却近在咫尺。近得,恶狠狠地钳制住他脱力的躯壳。
他低着头,两条手臂被臭烘烘气息挟裹。双膝以下,蹭在雪地上,沉重得令那些气息相互交换着眼神。最终被拖动起来,麻木地失去了知觉,丝毫看不见,自己在化雪的泥泞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