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陈老大是真名,”二狗说,“我家是养狗的。不过我听说的跟书生听的不一样,不是郁郁而终。”
他看了看无人的四周,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是被大君亲手杀掉的。”
“怎么可能!”书生震惊地拍了下马背,“宿州那边,说大君怎么怎么宠爱西纳尔的,多了去了。每件事都有鼻子有眼,说得头头是道的。”
“那当然了,”三算子接话,“你要是黄羊,狮子也宠爱你,恨不得天天都跟你在一起。”
“那你是坚信,大君娶西纳尔,是想留一个占星师在身边咯。”四旗叹了口气,“还是我们这些人的感情真实啊!”
“他们那些人,毕竟是帝王之家,”四算子摇了摇头,“对待感情,哪有对权力那么看重呢?”
秦鉴澜低头,拨弄指间的缰绳。思绪却还是忍不住往他们的讨论那边飘。
“还有贺子衿这种的,”二狗颇鄙夷地补充,“皇城第一纨绔,都喊了十年了。他知道自己得不到权力,更不在乎感情了。”
“可是根据三算子说的,”书生不甘心地论证,“贺子衿没权力,不该更看重感情么?”
“他能活多久啊?”三算子大笑。
秦鉴澜一惊。
“也是,本身就是最小的儿子,小时候又被大君爱屋及乌地偏爱。现在回到宿州,只怕会被兄长针对。”书生若有所思,
“在剡都过的又是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日子,回去也是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日子。”
“所以这种人的日子,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到,尽力享受才是最舒服的,”
三算子高举双臂,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了下去,
“你又怎么能去要求他,对每件事都真心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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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写
仔细想想看,两位都是“我又何如”呀
第40章 雪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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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架着大车,走在马帮中,身前是陌生的兰姑娘和茶老大,身后是四旗和三算子。书生打头阵,缓缓拉动马车,车轱辘一寸寸碾过碎石,在身后留下一串巨大的车辙。一条向上延展的坡道,中间狭窄的路途仅容马帮列队通过。幽涿山的余脉,巍峨地盘桓在涿下城关,正是这个北疆商贩中转城市的天然屏障。
山间夜风乍起,二狗感到身下的马儿一个趔趄,立即紧张地拽住了缰绳。
碎石扑扑簌簌,从马蹄边落下一串,沿着坡崖浮凸的边沿,一路滚进谷底的黑暗中。
二狗打了个寒噤,只听陈老大在前头沉声道:“看好路了。”
“我可不想有命赚钱,没命花钱。”四旗闷闷地说。
一时无人回应,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牵着缰绳,陈老大还时不时特地回头看兰姑娘,怕她骑术不精,马儿又出什么意外。
六人又拖着车厢,向前行走了一段。
“快了,前边就能下山。”三算子听上去松了口气,语调终于轻松起来。
天将日暮,终于看见了通往山脚的斜坡。视线尽头隐约亮起一片火光,正是连接北疆高地与南方平原的涿下城,华灯初上。
六人的队列,经过一整日的跋涉,见到涿下城的火烛,都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时下开春回暖,越靠近南边,积雪消融得越快。这段通往涿下城的必经之路,也是幽涿山余脉的山路,一天天泥泞起来。加上他们此次拖着更大的车厢,马后负重太沉,倘若贸然疾行,马蹄反而更加容易打滑,有连人带马一同坠崖的风险。
于是就连年轻气急的四旗,也不得不按捺住自己一身用不完的旺盛精力,跟着马帮哥哥们的步子,慢慢地架着大车。
二狗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感慨道:“妈的,等干完这票,我就回家去养老!”
“你也跑了,我可就真成光杆司令了。”陈老大的马没拉车厢,看似一身轻松,其实要瞻前顾后地看着每个人的情况,这会也累得不行。好不容易抓准休憩的时机,便慢慢地走着,舒展了一下腰背。
“老大,我还不算你手下的兵啊?”四旗作忿忿不平状,“太偏心了。”
“你也想跟二狗比!”书生在前面笑。他离得远,四旗只能在二狗身后,对着书生的灰袍干瞪眼。
两人耍闹的当口,二狗垂下脑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跟随茶老大整整五年,皇城到宿州的一条路线走得滚瓜烂熟,却也没走过几次路况如此恶劣的山道。只因茶老大性子稳当,从来都挑好些的天气上路,也不会为难手下贩运的人。
想来以前马帮鼎盛时,兄弟有十几二十号精壮汉子,全都架着马车,在皇城和宿州一趟趟地跑。每一趟,都是安身立家的本钱。
微不可察的叹息,却引得身前衣角一动。
二狗抬起头,正好撞上前面女人的一双翦水秋瞳,带着好奇意味,更多的是试探。
视线在空中一碰,二狗立刻扭过了脑袋,不敢和这位兰姑娘对视。
兰姑娘一路寡言少语,只有刚才一行人谈论贺子衿时,才显得有些兴趣的样子。只是三算子说完那句“谁又能要求这种人”,她一下子像恍然大悟,又有些落寞似的,怏怏不乐地沉默了下去。和马帮里其他几个人不同,二狗年轻时就跟着陈老大这样心思细腻的人做事,几年一过,也敏感得多。
自然,他是不太相信,和马帮日夜相处的陈老大,会跑到城里,买来这样一个气度不凡的侍女。他看三算子也一副不信的样子,只是乖巧地什么都不说。
大概只是一个不方便进皇城的女子,找到云意夫人之类的贵客,央求马帮带她一程。马帮里的人,几年间来来去去、前前后后,都有各自的往事,大家只此相识一场,倒也不必深究。
只是这女子蛾眉秋目,身段看着柔弱,眼眸间流转的,竟是巾帼的英气。这样的英气,连跟着马帮见多识广的二狗,也不曾见过几回。
方才上山时陈老大问她,要不要坐到自己这匹马上来,人家也是柔和但坚决地婉拒了,只是笑道:“莫非茶老大见我是女儿家,以为我吃不了苦、不会骑马?”
二狗起初钦佩她的勇气,但看到山道之上,女人望着深不见底的幽谷,默默地苍白了一张小脸,一时又觉得,大概她只是不知道这条路惊险,才会拒绝坐到陈老大的马背上吧。
她这会取下兜帽,顺势擦了一把汗,大声问道:“茶老大,看起来您手下,之前有过不少兵啊。”
“哪里哪里,”陈老大连忙摆手,“一二十个而已。”
“现在算上我,也就六位呀。”她笑眯眯地。
“还不是北疆那边乱了,”四旗心直口快,自来熟地接话道,“人都跑光了,不敢去宿州做茶叶生意。这不,我们几个人,只能换上大号的车厢,走得又慢了点。”
“你们的马很精良呀,”兰姑娘拍了下自己眼前飘拂的马鬃,“都是宿州马?”
“纯种的宿州马可是皇室贡品,我们干苦力的,哪里买得起,”陈老大不甚在意地笑笑,“都是和宿州马混的,三四代的样子吧。兰姑娘,等到进了皇城,可别随口说宿州的东西,最近抓得严呢。”
“就是就是,”二狗想起自己在镇北关见到的悬赏令,“朝廷那边随便定了个通敌罪,把秦将军关起来,就等着贺子衿的夫人回去自投罗网,想着能摆贺子衿一道。”
兰姑娘笑道:“这可能么?”
“要我说呀,他们那种联姻的,压根不可能指望,贺子衿为了老婆回皇城。”路还远着,四旗谈兴正浓,“朝廷没可能等到贺子衿。皇帝佬儿这叫作,赔了将军又折兵。也不看看,大剡三百年,又有几个人能像秦将军那样,带着守卫军北征宿州,踏平天狼骑?”
“四皇子还行吧,”三算子也来了兴致,“他那匹好马,听说可是纯种的宿州马。”
“咱们还有皇族子弟,能驯服宿州马?”四旗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
“四弟,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书生在前头拿腔捏调,“这四皇子呀,说是皇帝佬儿南下风流得的,才十八九岁。去年刚被接回宫,秋狩场上,就驯服了烈性子的宿州名驹‘冰骢’,马上得了一头大山鹿。现在跟着淮衣将军,在镇北守卫军营历练,听着很是神勇呢。”
“他那匹冰骢,难道你见过?”四旗不屑,“又是从不知道哪里听来的。”
“别说是书生了,我也听说过,”三算子跟四旗作对,“你那阵子是不是在家里,消息毕竟闭塞。”
四旗家在涿下与皇城间的乡下,爹在耕地,娘给城镇的人绣点东西,这是他们几个相处久了知道的。
十八岁的四旗,在他们面前彻底像是个小孩,听不得三算子这样明里暗里地说自己家那边落后,很快回嘴道:“老子在家躺着,舒服得要命,给个皇帝做都不换。谁像你,就在外面流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眼见两人又要拌嘴,却被半道上的兰音打断。
“李玄晏的确有功,”兰姑娘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听上去竟有些咬牙切齿的,“心黑的人,往往立功就快。”
“嗨呀!”听见她知道四皇子的名讳,到处打听故事的书生,语调更加激动,“他在镇北关,反倒比在宫里好。太子李清和,本来把那些可能跟自己抢皇位的弟弟们整得服服帖帖的,现在突然来了个有能力的新弟弟,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他呢。”
“李清和?”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兰姑娘疑惑了一下。
“兰姑娘知道四皇子,却不知道太子?”书生也疑惑。
“就是这李清和,”三算子咬了咬牙,刚想说话。
起了个头,却没了下文。
坡道上方两侧,众人头顶的暗处,突然传来两声咳嗽。寂静的半空中,轻而易举地截断了三算子的话头。
马帮众人反应很快,不待陈老大下令,瞬息之间,各自勒停了身下的马。
只有秦鉴澜,来不及反应,跌跌撞撞地撞在茶老大后面,倒也停在山道上。
她心中不解,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到茶老大朗声道:“夜深露浓,陈某从未拜访过阁下。不知阁下此来,所为何事?”
似乎没料到区区一个茶商,也敢主动开口,坡道上沉默了半晌,竟然响起声音:“老子也没见过你。”
男人的嗓子,粗粝而沙哑,吓了秦鉴澜一跳。
她紧握缰绳的掌心,微微沁出了潮湿的汗,整个人却缩在宽大的素色灰袍中,脸也藏在兜帽里,一动都不敢动。
坡道冷光一闪,竟有十数只箭簇,搭在一臂长的深色弓上,清一色对准他们六人,月色下看得清清楚楚。
每一把长弓背后,都藏着一张紧绷的脸,旁观他们束手就擒。
“你知道老子是谁?”声音平淡地问,“知道规矩?”
“陈某上次经过,和虎大当家谈过,”陈老大惊惶地咽了咽口水,“毛利三七分,大当家三。”
“你说我的前一任山贼呀,”声音突然带了笑意,似乎有人在黑暗中爽朗地咧着一口黄牙,“早在元宵那天,我就把那只病猫,做成死猫,丢下幽涿山喂鹰了!”
恶毒的意味,几乎溢出黑暗。
听得秦鉴澜一身冷汗。
“那我们这些苦力,该如何称呼您?”陈老大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着,可秦鉴澜能察觉到,其中的底色,依然是镇定。
“叫声豹大当家来听听,”声音大悦,“叫好听了,谈得好点。”
陈老大没有半分犹豫:“豹大当家!”
秦鉴澜前后的马帮汉子,也立即跟上:“豹大当家!”
她不敢出声,浑水摸鱼地在兜帽下嗫嚅了两句,脑海里回闪着看过的小说,心里祈祷那些山贼可千万别看出她是个女子。
“还行吧,”声音听上去很是满意,却并不夸赞,“那按先前的规矩,三七分成。我三你七。”
“你可别急着给我磕头,”还没等陈老大激动地溜下马,声音故意慢悠悠地说,“我的三成,不是要毛利的三成,是货款的三成。也就是你收了多少,得先给我多少,再拿回去拨算盘,去掉你的成本。”
陈老大的笑意凝固了一下,依旧向四周激动地拱手:“好说,好说。弟兄们今天上山的辛苦费,我们也出了。那能不能请豹大当家高抬贵手,让弟兄们收一下弓箭?山道险峻,怕惊了马,到时候人货两空,大家都不美啊。”
“倒是个说话好听的,”对面冷冷地说,“就是太聒噪。怎么,你想到的东西,我会不知道?”
一道瘦小的身影,一溜烟从坡道上跑过来。尖嘴猴腮的山贼,假模假样地摸着蓄了一下巴的,长度和浓密程度都不够令人满意的胡须,行云流水般伸手去揭马帮汉子的车厢。
“你做什么!”被接触到的是四旗,怒声问。
“验货!”那山贼不耐烦地说。
“看看你们这趟,带的是什么好东西。”自称豹大当家的山贼,坐在黑暗中,兀自冷笑。
陈老大的动作一滞,整个人僵住,慢慢放下了手臂。
秦鉴澜低着头,背对后面的四旗,感受到二狗的身体也在自己身后僵住了。余光更是捕捉到,前面的书生,忍不住往自己的大腿上一锤。
还没等她疑惑,验货山贼明显愣了一下。
豹大当家不耐烦地催促:“是什么东西?一堆从宿州拿回来的破烂吗?”
“不不不,”山贼真的颤着声音,一迭声道,“恭喜大当家!恭喜大当家!”
他捻着一撮干茶叶,放在鼻尖下,翻来覆去地嗅闻着,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说话。”一个脑袋,从坡道顶伸出了阴影,急不可耐。
秦鉴澜看见一口黄牙,咧着嘴,一脸横肉的健硕山贼。头发疏于打理,纠结在胸前,小眼睛中发出贪婪的精光。
“宿州雪芽!”山贼激动地捧着茶叶,“不是一般的宿州雪芽,这是……贡品级!”
队伍前端,陈老大紧咬着牙关:“三七分成,货款,我可以给你。豹大当家,咱们一开始说好的。”
豹大当家想了想,命令道:
“带回去。”
末了,目光对上陈老大几乎喷火的双眼,不忘大度地补充道:“我是山贼嘛,自然要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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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垂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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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桓成帝本纪》成书的那个时代,当朝史官最难以记述清楚,也是最无法绕开的一件事,当属桓成帝二十岁那年,离开叔叔李淮衣的庇护,带队前往幽涿山,却又孤身出山。此人仅凭一马一弓,奇迹般地清剿了盘踞此地十余载的山匪,封功赏将。
按理说,能有这般功绩,无论是多谦虚的帝王,都会对外大加夸耀;更不必提于军营中度过二十岁诞辰的李玄晏,三个月来远在镇北关,彼时秋狩的荣光日渐黯淡;幽涿山剿匪一事,正是他由小士受天子封赏,为日后逐渐掌控镇北守卫军大权、射杀宿州敌将贺子衿等事作出重要铺垫的人生转折点,帝王却向来对此绝口不提,令人疑窦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