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我才没有!分明是这人鬼鬼祟祟地站在我们家门口,往里面看!”小姑娘急忙辩白,还走上前拉着玄晏的胳膊不断晃动,“是我欺负你了吗?你开口跟他说呀!”像极了倘若玄晏不说话,她就会被四哥提溜进去责骂一番的模样。
秦昌志挑了挑眉。
掌心的暖意透过衣衫,玄晏无奈,但也是他窥探在先。想到小姑娘刚刚说的话,他心中一动,忙道:“我才不是鬼鬼祟祟!我心向杀敌,久仰秦将军,听到这里有人,正想过来见将军一面。”
其实他并不了解秦将军,只知道秦将军是当今圣上无比倚重的人。毕竟秦经武久在北疆,而玄晏家中又没什么人会当着他讨论朝政。只是他不能被一个小姑娘拉下面子。
小姑娘朱唇一皱,哼道:“你是不是说谎?”秦昌志却及时挥手制止了她。
“小兄弟,你住在附近?”秦昌志伸手将他拉起,笑吟吟地问。
玄晏这一站直,竟然比年长些许的秦昌志还高了一点。他见秦昌志老气横秋,与自己那些纨绔玩伴截然不同,心里不免产生了几分敬畏,学着长街里那些官员相遇时的样子,拱手道:“大哥哥,我就住在你们隔壁。”
秦昌志笑道:“也怪我们兄妹体弱,平日里难得出门。我爹今天刚刚回来,你想见他,就请随我来吧。”说着微微侧身,给玄晏让出一条道来。
小姑娘左看右看,见自己的哥哥这么护着一个外人,哇地一声,瘪着嘴跑掉了。
秦昌志无奈地摇头:“我这妹子,平时娇纵着,爹爹一回来,她定有好多苦头要吃。”
玄晏不便插话将军府的家事,跟着摇一摇头,抬脚准备进门。
经过秦昌志身边,腰间却有一阵风声。
不及细想,条件反射般伸手一挡,正好接住秦昌志打来的拳。玄晏按住他拳头,当即转过脸,不解地望着他。
秦昌志一怔,缓缓收回手,抱拳道:“小兄弟反应如此之了得,长大后若在守卫军中,我爹一定特别喜欢你。”
玄晏想,只是你手上无力,打来的拳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拦下你当然不难,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莫非秦将军会因为这点小事喜欢下属?口中说得再喜欢,难道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下属么?都是朝廷中人的嘴上功夫。但他微微一笑,只说:“大哥哥,我要能跟着将军学武,才是好福气!”
秦将军常年在外,夫人不幸逝去,府内长时间没有主母把持,东西都不怎么修缮,看着比玄晏家中还旧。但竟有十来人坐在庭院,穿着朝廷官员的华服,高谈阔论,不时开怀大笑。玄晏看得神往,禁不住问秦昌志:“大将军就在那里么?”秦昌志摇摇头,拉着他进了楼阁,推门进了前厅。
厅内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檀木圈椅中读着典籍,面容威严,与秦昌志有七分相似。
秦昌志推门进来,唤了声:“爹,咱们的邻人听说你回家了,就想来拜访你。这位是……”他看向玄晏。
玄晏看这中年人沉稳如山岳,一瞧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人,连忙拜道:“小儿玄晏,见过秦将军。”
秦经武不由得多看了玄晏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还算和蔼:“你家在我们隔壁?令尊可是陆大人?”
玄晏摇头:“不是。”秦经武又问:“那可是黄先生?”玄晏又摇头:“不是。”停顿两秒,瞥了一下立在旁边的秦昌志,才不情不愿地说:“我自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爹和娘亲。”秦经武自然知道邻人中有个可疑的孩子,听他这样说,才仔细打量过玄晏。
秦昌志突然上前两步:“爹,孩儿方才听玄晏弟说过,他愿意跟着您学武。”
玄晏一怔。他刚才那句回答秦昌志的那句话,虽有对秦经武的崇拜,可本是无心之言,没想到秦昌志会直接告诉将军老爹。
但……倘若他学会了将军的武艺,小小一个街口,又有哪个孩子敢看他不起?
当即眼睛发光,亮闪闪地盯着秦经武,满含期待。
秦经武听了这话,目光在玄晏身上一跳,哈哈大笑,抚着长须点头道:“那你明早过来,考考你再看。先说好,我可不保证能教你。”
玄晏长拜谢过,秦昌志就将玄晏送到府门。临走之前,玄晏默默地张望,把将军府的布局记在心中,以免明天有什么意料之外的考题。
这时暖风拂面,几只蝴蝶翩然飞过,有人临风而笑,宛若银铃。玄晏循声探去,大槐树的枝条翠意盎然,底下蹲着那个粉面桃腮的小姑娘,一手抱在膝头,一手拈着落花,地上行进的蚂蚁被她惊扰得宁肯绕道而行。点点纷飞的粉白海棠从繁花似锦的树冠中掉下,落在她乌墨的发间,痒得她咯咯直笑,红裙热烈。
玄晏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仅此一眼,他记了整整十年。
头一年,小鉴澜和小玄晏抢饭,一起被秦经武请来的先生罚抄,一起逗猫,摘秃了庭院中的海棠,两碟墨水推进清池,一起挨骂;秦经武获封柱国,空闲下来,把从诲居里里外外翻整一遍,栽花养鱼,雕檐画梁,铺上了新的瓦片,流光溢彩。玄晏一天比一天长得更高,跟着秦经武将身体练得健康。家中管着他的老婆婆也知情,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原来从小到大,他已经换过几个专职管他的老婆婆,说是他爹娘雇来的,却从来不肯回答他有关爹娘的问题。
尔后岁月漫漫,他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将这种生活过下去,接着赶赴北疆。倏忽从某一天起,玄晏发现幼时那种玫瑰般的粉白色泽逐渐从秦鉴澜脸庞上消褪,年岁渐长,她开始在意男女大防,总将自己关在卧房里,学会了细嚼慢咽,走路的步子也变得缓缓的,颇有千金之姿。
这时她的美名已经远扬,陆家、黄家、刘家、白家……世子和官宦蠢蠢欲动。而玄晏独自坐在老槐树上,远远见到儿时玩伴们套上了人模狗样的长衫,摇头晃脑地跟着家里请的先生诵读之乎者也;自己虽然白衣飘飘,却与贵胄间有着飞鸿难渡的深深沟壑。他们将他留在柱国府的门后,他仍如十年前那般形单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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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离开剡都前,贺子衿没有拥抱过秦鉴澜。拥抱、拉手、肌肤之亲,都没有。尽管所有人都以为有的,半座都城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家世显赫、倾国倾城的女子,以一种没有人能够解释的方式。
以至于他后来再去绮红楼,那些貌美却不及他夫人貌美的姑娘知道他性子绵软,是个问什么都会好言以答的笨人,就故意作弄他,问他的美娇娘是个“妙人儿”么?有没有“很受用”?贺子衿酒量极差,每次都喝得浑身酒气,伸手往她们水蛇一样轻扭的腰间暧昧地掐一把,迷迷糊糊地略过了这个问题,大着舌头求她们再唱一曲。
姑娘们知道这粗钝的贵客像是来绮红楼白白撒钱的,婚前在此地过夜都死睡到翌日中午,婚后喝得烂醉如泥也要爬回从诲居,并不猴急着要跟她们做事,出手又非凡地豪阔,自然乐得卖艺不卖身的勾当,哄小孩似的给他唱了。
贺子衿在绮红楼的二层包厢中躺成个“大”字形,瑶琴音动,红烛胜火,美人穿得如遮似掩、若隐若现,清冽的酒液漫过他喉舌,一路烫暖了身子,几人双目迷离,真是放浪形骸、闻所未闻。贺子衿的心中如明镜般澄澈。
他自幼纵马引弓,喝的是北疆牧民的烈酒。
只有一次真正醉倒在剡都。
是比武招亲的那一日,红绸挂遍了柱国府所在的中心长街,那天他在城东,绮红楼前厅。
不知怎的,那天的茶酒格外醇厚,他本不想喝得像以前那么多,但姑娘们都知道他每次大致喝多少,某次不给他端上来,贺子衿竟然发酒疯,差点踢倒厢房内的火烛。于是姑娘们好说歹说,灌了他平常的量。贺子衿为了不露馅,只得全盘接受。
后果是一阵天旋地转之中,他照例要倒在桌上睡去,却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贺子衿迷迷瞪瞪地抬起头,那人问:“你知道将军府怎么走么?”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在那人恼火的视线中长长地打了个酒嗝,轻哂道:“我只知道柱国府……嗝!大剡,哪来的将军府!嗝!……”
十三年前,秦经武是将他带进剡都的人。那日北疆天寒地冻,越往南去,春光愈发明媚。七岁的贺子衿编着宿州的辫结,骑在小矮马上,夹在一左一右的近身士兵中间,身后高高飘扬着金红两色的守卫军官旗。两旁隐隐有绵延起伏的山脉。他最后一次回过头,看见阿尔斯楞立在灰黑的石砌城墙上,面无表情。西纳尔·道伦梯布立在大君身后,想上前看接走贺子衿的剡人马队,却又不敢,苍白的小脸簌簌发抖。大旗挥下,眼中瞬间只有金红两色,城墙上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那人敲了敲他身前的桌子,满意地问:“你帮我跑去柱国府送个东西,肯不肯送?”
“肯,肯,肯!”他眯着眼,也不管柱国府离绮红楼到底有多远,随口答应道。
那人冷冷地笑了笑,突然出手,一手抵在他腰间,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似乎与他亲密无间,可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贺子衿冷汗一出,酒却醒不来,只觉得手脚酸软。那人扯着他,将他推进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车,放下帘子坐在他身边。车轮滚滚转过长街,贺子衿还没反应过来,手心忽然塞进一团软软的穗子,就被一脚踹下了马车。
贺子衿努力睁着眼,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他想起自己被人胁迫着扔到柱国府所在的街口,有关秦经武的事情,他不敢反抗,怕一反抗就会丢掉刀尖上颤动的小命,只想着快些送过去就罢了。秦经武倒不会不管他的死活,让他醉倒在府门外,吹一夜冷风的。当下就拽着那东西,跌跌撞撞地朝记忆中的位置走去,哪管脚边铃音大作。
曦光升起来的时候,柱国府的宾客在城中合力找了整整一夜,现在都聚回府内,相视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此之时,府邸大门处蓦地闯进来一个歪斜的身影。
蛮族人倚在门边,黑袍狼藉地半敞,隐约露出胸膛的肉色;身上还散发着醉醺醺的酒气,面容却得意洋洋。老槐树的枝条随风轻晃,他举起的掌心正中,绣球垂下红穗,悬着的金铃沙沙作响。第一缕晨光映亮了那双有些浑浊的桃花眸,他看着顿时乱作一团的宾客,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秦柱国,我给你送东西来啦!”
自当是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秦经武愣在原地,面色铁青。后边坐着的秦昌志,唰地一下,脸孔比往日更加苍白。
那个女子站在人群正中,她的目光穿过层层宾客,与贺子衿的视线一起,缓缓移到了他紧攥的绣球上。
他们同时转过脸,一生之中第一次,眼神在空气中相撞。
分毫不差。
会有那样一个人,从你见到他的眼睛开始,就知道自己即将启程。
沿途纵使惊心动魄,却也波澜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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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鉴澜卷下宽袖,露出一截莹白的上臂。
李玄晏眼神一凛,生生停住了步子。
因为有人比他更快。
蓝衫晃动,贺子衿已经走到近前,冷着脸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将男女大防弃之度外。
秦鉴澜脸色苍白,听见他声音微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老子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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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衿擅离职守了足足七日,达蒙一天天地数给阿尔斯楞听。有时在父子对话间提及,有时是他的额吉,努图格沁·萨仁故意在旁边问,今天怎么没见到□□呢?阿尔斯楞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却也没出言勒令他们闭嘴。雄狮大君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终于在第七天,跨上了自己的宝马。
贺子衿出发了足足七日,道伦梯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宿州。他一袭青衫依旧,坐进摘星楼中,天天除了喂鸽子,就是想着该怎么在大君跟前编撰占星秘卷。七日来他只收回过一封信,只说人找到了,先不回来。信鸽这种不到必要时用不得的工具,他既无法给贺子衿回信,贺子衿又只带了一只鸽子,于是不会再有第二封信,只能相信他们会平安无事了。
贺子衿离开了足足七日,莫日根在每天日落时分,都会纵马跃上阳坡,张望着有没有一匹黑马从南方疾驰而来。他不知道贺子衿去做什么事了,就算见得到到大君,也不敢贸然询问。小半个月以来,一直没有大君的消息,他也就安心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莫日根在第八日的傍晚,策马回到军营时,见到自己的帐子前站着一匹红玉马,专心致志地低头啃咬春草,连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没命般连滚带爬地跑到营帐门口,拜道:“大君!属下回来迟了!”
阿尔斯楞盘腿坐在他帐中,狮氅挂在一旁,野兽的双眼对莫日根怒目而视。大君的随从已经找人取过水,泡上了顶级的宿州雪芽。老人见到莫日根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捋着长须微微一笑,说:“将军进来。”
他前半生也做过是领兵的狠角色,自然明白莫日根入夜才回到军营,对一天的训练很是上心。加上他突然到来在先,也就无所谓莫日根没有及时回来了。
莫日根本就对贺子衿一句话不说就离开而有些心虚,此时战战兢兢地走进营帐,仍然不敢抬头看阿尔斯楞的眼睛,赔笑道:“大君此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来与将军探讨。”阿尔斯楞挥挥手,随从立即会意,躬身倒退出了营帐。
大君从衣衫中取出一幅绘在羊皮上的巨大地图来,在地上铺开。莫日根只扫了一眼,见到上面细密的墨字标注,立即就明白了这是什么,连忙低头跪倒:“臣子罪该万死,臣子不敢!臣子愿跟随大君马后!”
那自然是大君的战策了。这等东西,他就算想看,在多疑的大君面前,也是不敢直接看的。
大君轻笑一声,道:“这是达蒙写下的战策,想请将军一看。”
“大太子?”莫日根疑惑地抬起了头。他虽与达蒙交游不多,却也能看出这个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额吉身边的大太子,并没有什么真实才学。难道这是努图格沁家画的战策?但连他都能想到的事,大君怎么会料想不到?
阿尔斯楞缓缓地点了点头:“正是。我看了第一部 分,也很高兴他有如此见地,所以来听听将军的意见。”
“不敢不敢。”莫日根嘴上说着,到底是年轻直率,目光已经好奇地向地图看去,片刻后啧啧称奇道,“这第一部 分,其中就有三两步险棋,不知大太子有多大把握?”他此话一出,已经是僭越,但阿尔斯楞有意讨论,也就不管那些无谓的礼节。
“依你的想法呢?”阿尔斯楞眯着眼问。
莫日根略一思忖,拱手道:“属下不敢。依属下愚见,第一步可以按大太子的战策来,后面几步险棋,还需边走边看。大君英明神武,一定有数。”
阿尔斯楞一听,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莫日根!若我告诉你,这第一步,就是我自己想的呢?”
莫日根大窘,挠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来阿尔斯楞写下了第一步战策,又有意培养达蒙,让达蒙写了后续,这才拿到天狼骑军营中。依照这份宏图,狼首旗将突破镇北关,跨过幽涿山,一路南下,高高地飘扬在……剡都的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