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伦梯布冷不丁被他一呛,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你怎么会回来送死?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绝不相信,你真的会把达蒙的战策复述给秦鉴澜。先不说你到底会不会为了其他人冒这个险,是个人都想得到,你在剡都生活了十三年,阿尔斯楞怎么可能把战策给你?”
“是啊,大君当然知道,他从未给过我什么战策。”贺子衿抬起头,桃花眸中映着黑漆漆的狱顶,“可是萨仁当着那么多人诬陷我,就差举着号角对百官大喊了,大君一时也没有圆过去的办法。”
“就因为阿尔斯楞没有圆过去的方法,你就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好让他在宿州大君的位置上坐下去,然后传位给达蒙?”道伦梯布猛地转头瞪着他,公子怒极反笑,“贺子衿啊贺子衿,丹妃是怎么死的,莫非连你这个亲儿子也不清楚,竟然情愿帮着阿尔斯楞?我这种人的命,是一定会丢在这场战争中的,我没有选择,可是你有!”
他瞪着贺子衿,大为痛惜不解:“你原本可以不用死,可你竟然如此轻易地,选择了放弃自己的生命?”
年轻人任由道伦梯布盛怒的目光将自己笼罩,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天花板,不肯与道伦梯布对视。
沉默良久,才低声回答:“我是有选择。可你不知道,我誓死要保护的人,从未有过选择的机会。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那就让我最后替她选择一次,这次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改变她作出的选择了。”
你总是身不由己。
我也爱说一切阴差阳错,从来是我身不由己。
可是我终于知道,我的步子是会跟着我的心而迈动的,远远的,径直奔向你,从来奔向你,永远奔向你。就连倒下也要朝着你的方向,心甘情愿地归顺于你。
如此方能,问心无愧。
道伦梯布罕见地安静了一会,才开口问:“秦鉴澜要走了?”
“嗯,”贺子衿张开口,用力地将空气从鼻腔和喉管压迫进肺部,逼着自己呼吸,以免在撼动人心的安静中,不由自主地扯动脆弱的泪神经,“她准备离开剡都了。”
“这一次,你怎么就敢放心让她自己一个人走了?”道伦梯布挑眉问。
“你不生活在剡都,感受不到的,”贺子衿无声地摇了摇头,“无论是于她而言,还是于我额吉而言,我不在他们身旁,反而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
况且这一次,他认罪认得如此利落,剡都又成了……那副样子,无论如何,都是伤不到她了。
道伦梯布忽然伸指按在唇边,作噤声状。
侧耳听去,漆黑的牢狱外鼓声阵阵,正是出征前壮行的战鼓。
同一片鼓声,将军听来干脆利落,城中多少百姓听了,只觉句句在催宿州的短命鬼上阵,叫人声泪俱下。
“贺子衿,”黑暗之中,道伦梯布双眼里闪烁着奇异的精光,轻轻转过头,凝神聆听,“你听,战争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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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没有一次性写完……明天继续
第6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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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晏面色微变:“你的意思是,宿州马没被朝廷抄走,是从诲居有人做了手脚?”
秦鉴澜眼神一凛,喝道:“夏老头!”
一手恋恋不舍地抓着烟锅,露出半口黄牙的矮小老头,跛着一只脚,极不情愿地从近旁走出来。
“我老早就跟贺子衿说了,”夏老头慢慢地走着,口中还嘟嘟囔囔道,“秦柱国家里的千金,就算没去过北疆,又怎么看不出宿州马,让他干脆把家里的马都栓到医馆去,他老是不信……”
她盯着老头走过来,摇头应答:“我的确不会看马,是跟着贺子衿骑马骑久了,才想起家里这匹长得高大,看起来也像宿州马。”
短短几句,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好马的夏老头急得从嘴边取下旱烟:“夫人这又是什么话,从诲居中的好马,被您这么瞧不起了……”话说到一半,发现自己正是不打自招了私藏宿州马的大罪,为难地刹住了嘴。
李玄晏好笑地摇了摇头:“鉴澜,我的冰骢就牵在客栈里,如要动身,你随时可以走。又何必要找一匹从没骑过的宿州马呢?”
此言既出,他立即感到秦鉴澜的表情沉了沉,夏老头背着双手欲言又止,心莲更是心直口快地指出:“这位公子,我家夫人骑自己家的马,才更合礼数呀。”
李玄晏告饶似的轻轻举起一只手,制止了身边人的思维发散:“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怕宿州马的性子太烈,她又没怎么骑过,当心摔了。”
夏老头哼了一声:“这匹从小养在从诲居里,野性也没那么大。夫人现在要用?”
秦鉴澜抬手揉了揉微痛的太阳穴,理顺发丝的同时也捋清了思绪:“不是现在。我就是问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玄晏闻言皱起长眉,“你在客栈中歇息两日,就等我两日,不好么?”
“我已经答应你了,”她感到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着,强撑着回答李玄晏,“我答应和你一起走,你先把必须的事情处理好。我会和你离开剡都的。”
李玄晏皱着眉,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他冲动地伸出手去,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另一只纤手,语气也变得焦急起来:“鉴澜,你是不是又想什么话都不留下,一个人独自离开?你知道从涿下城出来之后,一路上我有多担心你么?你答应了我,就不能变卦了,我会和你一起往南方走,永远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鉴澜,我会保护你的。”
夏老头和心莲听见这话,心里对他们二人的关系都有了摇摆不定的猜测。可是贺子衿和秦鉴澜已经是剡地的逃犯,自家女主人不离大剡和宿州远远的,难道还能待在从诲居中,任凭官兵将她缉拿么?
那双翦水秋瞳望着他,眸底微光闪烁。
李玄晏感到她的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掌心,似是回应,另一只手从身后取出梳妆匣来,放在石桌上。
她打开朴实的雕花木匣,其中金光灿灿,几乎闪花了在场几人的眼。
她从卧房里找到的,真千金留在从诲居中的首饰,还有贺子衿不知何时放进去的金子。
“你们找到机会,就带上这些,离开都城吧。”她将木匣推向心莲和夏老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幽幽地说,“我很快就会离开都城,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
牢狱总是暗无天日。
秦经武盘腿坐在原地,紧紧阖着双眸,调整呼吸平复体内贲张的经脉。
几个时辰以前,秦鉴澜带着袁太师,不知用什么手段闯了进来,逼着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往事全盘托出。他已经为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感到有些后悔,此时听见羁押在对面栅栏内的秦昌志发出了痛苦难抑的低嚎,心中却也涌起舐犊情深的情感,急忙睁眼望去:“昌志!怎么回事?”
父子二人在暗牢中被囚禁了数日,早已适应在暗中视物。只见秦昌志躺倒在地,痛苦地绞扭着瘦弱的身躯,几乎可以看见苍白如纸的皮肤底下交叉如蔓的纤细血管,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纵然秦经武一生东征西战,见过不少奇事,隔着栅栏见到儿子疼痛成这副样子,一时尚且束手无策,整个人扑上前牢牢抓住栏杆,大声呼唤:“昌志!昌志!你再坚持一下,一会有人进来送饭,爹让他把你带出去!”
栅栏被他猛烈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瞬间盖过了其余所有声音。
因此秦经武最初听见的,并非渐近的脚步,而是身前擦亮火把的喀声。
笼外燃起一束不大不小的火光,橙红的影子正中,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秦经武一下子撒开手,跌跌撞撞地向后躲闪两步,惊道:“贺子衿?”
飘摇的火光笼罩着冷厉的神情,刹那望去,宛若鬼魅。
“你既然给他用了血奴秘术,他又还没完全恢复健康,半年不复用,状况只会越来越糟糕。”玄衣人将火把往秦昌志的方向一递,令他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秦经武颤动的视线中,声音冷硬如雪原深处的岩石,满是压抑的盛怒,“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怪不了旁人。”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秦经武狂乱地将目光从儿子剧烈抖动的身躯上移开,转到贺子衿冷峻的脸上,“如果再不给昌志换血,他就会死?你是宿州人,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
火光猛烈一动,映在秦经武的脸上,突然接触强光令他刹那失去了视觉,捂着双眼尖叫起来。
“真可笑!”贺子衿大声说,声音中却并无半分笑意,“我不过特地前来,送将军一程!将军是什么人,现在竟然肯开尊口来请求我这个质子?”
浓烈的恨意,瞬间将秦经武包裹。
秦昌志躺倒在地,望着那个立在牢笼外的高大背影,也立即认出了他是何人。他颤巍巍地举起一只干瘦的手,指着贺子衿,有气无力地惊恐喊道:“来人哪,朝廷逃犯贺子衿就在这里,来人哪!”
火光凑近秦昌志吓得全无血色的脸,玄衣人高高在上地俯视他,桃花眸中溢满鄙夷。薄唇一翕,贺子衿冷声问:“你是秦将军的儿子,怎么敢拿自己的妹子,做这等下三滥的事?”
秦昌志并没想到贺子衿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喝令他闭嘴也不是啐他一口,而是问他这种问题。
一听见“秦将军的儿子”几个字,他心中压抑多年的情感,霎时如如山崩地裂般猛地爆发。
秦昌志一双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向外暴凸,却不敢与贺子衿对视,只得紧紧盯着贺子衿玄黑的衣襟,宣泄般纵声大骂:“你不是我,自然不明白我的感受!我是将军府的少爷,所有人看着我的时候,我却提不动我爹的佩剑!”
他仰起脸,伸手抓住栏杆,声音嘶哑颤抖,如虫蛇爬过土地:“什么是天赋?我从不知道什么是天赋!我只知道,天不赋我!天不赋我!”
到最后,竟变成呜咽似的低沉喘气。
谁知秦昌志用力过猛,脸色赤白,喉中一时上不来气,两眼一翻,竟昏死过去。
秦经武被贺子衿的身形挡着,原本看不清儿子的表情,却听他控诉得如此激烈,最后嗵地一声,身体似是砸在地上。中年汉子瞬间急红了眼,不顾贺子衿还站在牢外,伸手抓住身前栏杆,拼尽全力剧烈摇晃起来:“昌志!秦昌志!”
贺子衿侧开身,目光在父子二人之间游动。秦将军,昌志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正是为了你一生追求的名与利吗?当初那个坐在北疆,望着莽莽雪原,豪情中来,写出了守卫军剑舞的人,为什么会是你呢?
他见秦昌志脸庞苍白,身体干枯,已是纵有回天之力也无法挽救的废人;而秦经武遭受如此重创,一心疯疯癫癫地要扑向儿子,脸上再也看不到半分那个十三年前牵着他的手走进剡都的大将军的影子,自己最终也无所谓再替谁来报复,只有感慨万分地摇了摇头。玄衣人手执明炬,口中哼着北疆人尽皆知的宿州话小调,伴着身后那个父亲凄厉的呼喊,在“问此去、向苍茫四野”的歌声中,袍角擦过牢门外被他按晕在地的守卫,缓缓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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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和坐在太子殿内,对着铜镜拈起兰花指,细细摩挲着自己一身多色新衣的袍角,感受顺滑的触感。两只狐狸眼享受地眯到了一处,整张脸像是花团锦簇中的一朵白色绣球花。他不紧不慢地伸手理着乌墨青丝,让门外的灰衣人跪伏在那里,等了许久。
李清和仔细打量着自己映在铜镜中的面容,满意地朝镜中神采奕奕的自己抛去一个眼神,这才细声细气地吩咐道:“进来吧。”
矮仆急忙走进殿内,足下却因此一绊,滑稽地动着两条腿,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一副冒冒失失的样子。李清和见状,竟然不责怪他冒失,而是极为反常地掩口一笑,淡淡地问:“你可是带了那边的什么消息来?”
灰衣矮仆见到主子如此高兴,却也不敢松懈,跪下去恭恭敬敬道:“回太子。那边说,贺子衿跑回去,果真落进了达蒙的手中,现在叫大君绑起来,准备给天狼骑祭旗。想来太子的谋策,即将大胜而归!”
李清和听着听着,眼神沉了沉,原先对镜打扮的好心情顿时消减了一大半,往地上呸道:“我是帮着那宿州蛮人了,但李玄晏没死在涿山寨,他们可帮了我一点半分?如今贺子衿死了,遂了他们心愿,却没人来管我的心愿,又算什么盟约!”
言毕,冷冷地扫了大气不敢出的矮仆一眼,眼神如刀,似乎要在他身上撒气。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灰衣矮仆立即哐哐地磕起头,直到感觉李清和紧绷的表情稍稍平淡下来。
他哪敢多回一句话。这娘娘腔的主子,心情也时常阴晴不定,好的时候能因为自己定做了一身漂亮的新衣,随手将殿内宝物丢给下人;差的时候,不仅命御厨把自己的巴儿狗炖了吃,还会随便杖责下人,更有将人打死过的经历。
李清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灰衣人小心翼翼地问:“太子,还有什么话要捎过去么?依照盟约,天狼骑不日就将出兵。”
“达蒙那个废物,能决定阿尔斯楞几时出兵么?”李清和心中烦躁,顺手将木几上的东西往铜镜上砸去。
啪地一声,铜镜中央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纹。
李清和面色古怪地瞪着那条裂纹,过了一会,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矮仆,我问你,”他第一次转过头正视灰衣人,挑剔的目光在他全身上下走了一遭,“兵胜以后,你还跟着剡人么?”
“我相信您,一定跟着您。”矮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关子,点头哈腰地应答道。
李清和冷冷地笑了。“不,你根本不相信战争会像我们谋策的那样结束,打到最后,大剡不一定会胜兵,”他眸中划过刀剑般的锋锐光芒,“你盘算的是,最后哪方胜算大,你就站在哪方。”
“小的不敢!”矮仆面色一白,眼看着又要五体投地地跪下去磕头。
李清和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帮我做完蛮族人没有成功的事,”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眼睛却一点不笑,“成功了,我重重有赏;失败了,带着你自己的命回来见我;不去做,等着给你老娘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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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诲居庭院内二人,面对着几碟烹调得当的好菜,吃了几筷子,当中却掺杂着说过的那些“永远不会回来”的事,各自都失了胃口。心莲收起碟盏时,菜堆都似乎还是上桌前的样子,根本没减少多少。
李玄晏谢过心莲的手艺,见秦鉴澜歇息得当,不愿她再在从诲居中多作停留,于是牵着秦鉴澜走在剡都街头。夕光洒落,邻里贵胄都在屋内点起了温柔的烛火,粉白的海棠花瓣簌簌跌落,两人立在街心,白衣人看着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春日街景,心中思绪交缠,感慨万分。
秦鉴澜强打起精神,不着痕迹地从他掌心收回自己的手腕,牵动唇角,问:“你要回家看看么?”
李玄晏摇了摇头:“如果我家不在柱国府,那便在未知的远方。总之,不是我独自一人冷冰冰生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