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的危机感促使她必须行动起来。
犹豫再三,她决定用上向婕给她的那串号码。
中午的饭点,除了公司食堂人满为患,楼下的外卖生意同样繁忙。
一个蓝色衣服的外卖员,在外卖存放点打电话。
“喂,你的外卖给你放楼下了。”
“什么?你说你没点?可是留的就是这个电话和地址啊。”
“不行不行,我赶着送下一单,先给你放这里了,你自己看看要不要来拿。”
外卖软件的聊天窗。
骑手:【你确定电话和地址没错吗?】
纪雪城低头打字:【没错,给别人点的,放那里就好。】
大楼的南门边上,不断有员工来来往往,下楼取走自己的外卖餐。
纪雪城站在角落里,靠着墙无声观察。
花花绿绿的外卖袋子里,那份被放在边角位置的麻辣烫并不醒目,却是她专门用那个手机号订的。
这个办法其实是下策。纪雪城拿不准那人是否会下楼来取,只能赌概率。
但是如果既想一睹其真容,又要避免正面相逢,这是最好的策略。
她做好了等足一个中午的准备。
又有一拨人过来取餐。
都是熟面孔,正是部门里的同事。
其中有一个人,在那堆外卖里来回翻找了很久。她查看每张小票所耗费的时间,远甚于其他人。
以至于与她同行的同事拿着自己的午餐,对她问道:“林姐,你确定是你的号码吗?”
纪雪城站直了身子。
有些难以置信。
直到那份放在边上的麻辣烫被拎起。
林淑容盯着上面的电话号码,喃喃自语:“奇了怪了,还真是我的号码。”
她细细打量一遍手里的塑料袋,摇摇头,拎在手上往回走。
纪雪城瞠目结舌,看着她走远。
惊讶二字,已经不足以概括她的心情。
——怎么会是林淑容?
她完全预想不到这个答案。
对于自己的这位上司,除了工作方面,纪雪城一无所知。
她根本无从猜测,林淑容是如何与向娟认识的,又是怎么得知那样的隐秘。
这串电话号码的主人实在出其不意,纪雪城原本的计划被彻底打乱。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向婕,想从她那里问问,是否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不料向婕也是惊讶:“林淑容?这个名字很陌生,我从来没听姐姐提起过。”
纪雪城陷入漫长的思考。
良久,她才说:“她现在是我部门的经理,我暂时没办法跟她摊牌这件事。还是得等。”
时机很重要。
这种时候贸然出头,她并不觉得能有什么好处,可能反而会让自己束手束脚,处处掣肘。
而这一拖延,就是很久。
时间直接到了六月。
新川的盛夏早就拉开帷幕,天气预报上的最高气温连连攀升,按照新闻里的说辞,今年逢厄尔尼诺,又是一个湿热苦夏。
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晏泊的生日。
纪雪城是在六月十日那天想起这件事的。
那时,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三天时间。
她想了想,还是从工作琐事中抽身,给晏泊发消息:【过几天好像是你生日。】
对方过了几分钟才回:【你居然还记得。】
纪雪城从这几个字里品出一种哀怨。
她为自己正名:【我的记忆力还可以。】
【有想要的礼物吗?】
晏泊的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然而过了很久,纪雪城才等到他的回答。
【不用了,你的心意到了就行,反正我也不缺什么。】
他居然婉拒了。
纪雪城很是意外。
回想他们在一起时,晏泊至少要提前一个月进行生日预告,各种暗示明示,生怕纪雪城忘记。
而现在,在纪雪城直接询问他的愿望清单时,他竟然拒绝了。
基于他的一反常态,纪雪城再次确认:【真没有?】
这次,他拖拉了一会儿才回。
【如果你非要送点什么的话……】
【就陪我吃顿饭。】
【什么叫做“非要送点什么”?】
一行字敲上去。
纪雪城的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方,斟酌几秒,觉得这个反问有些幼稚,还是逐字删了。
【可以,时间地点你选。】
晏泊选在他生日当天,某间闻所未闻的馆子里。
这天恰好是周末。
昨夜里下过一场雨,气温有所回落。树梢冒着新绿,阳光得宜,是个很好的的天气。
纪雪城出门在下午,临走前,在进门处的置物架上,看见了纪文康给她的那串钥匙。
这辆车自她上次从旭山开回来,就几乎再没动过窝。
她思索一会儿,将之放进了包里。
车停在晏泊小区门口,她给他打电话:“我到了,你下来吧。”
晏泊已经下了楼,知道她已经到了,加快脚步大门口跑。
很快,他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库里南停在对面的人行道边,随着他的靠近,轻轻鸣了下喇叭。
他有瞬间的木然。
驾驶座的车窗下降,露出纪雪城的脸。她今天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隔着一条马路对他招手示意。
下午的阳光格外浓烈,她的半张脸隐没在帽檐阴影之下,手臂搭着车窗,腕上扣着一只机械表,折射出来的光芒璀璨。
这一刻,晏泊忽然明白过来,晏渺初中时沉迷的霸总小说究竟爽在何处。
他三两步跑上前,熟练上了副驾。
“纪总,今非昔比啊?”他打趣着说,“您招助理吗?我可以付费上班。”
纪雪城似乎被这个称呼所取悦,侧着头说:“你也太不珍惜自己的剩余价值了,哪有上赶着送给别人盘剥的道理。”
她边说边发动车子,按照晏泊发给她的定位开了导航。
晏泊系了安全带,“没办法,就是心甘情愿。”
纪雪城很难接得住晏泊这种话——一本正经地不正经。
“别胡说。你家里那么多超跑,难道是摆设?”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顺手打开车载FM。
车子起步上路。
“……欢迎回来。接下来,是听众微信投稿环节。今天的投稿,是一位男士的情感烦恼。”
现在居然还有这种广播节目?纪雪城想,听起来倒是更像某些社交平台上的树洞博主。
“以下是这位听众的投稿内容:
‘主持人你好。最近因为机缘巧合,我和我分手很久的前女友重逢了。在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中,我发现我还是很喜欢她,正在努力追求中。
大概是上个月的某天,因为一点特殊情况,我们有了一些亲密接触。我以为这是她重新接受我的信号,但是后老看她的表现,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的样子。所以,我还有可能成功吗?’”
“……”
红灯当前,纪雪城刹了车。
她有意无意地朝副驾驶上的人投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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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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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台主播的声音继续。
“哇哦,看来这是一份沉甸甸的爱情烦恼呢。这位听众朋友,不知道你所说的‘亲密接触’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生的,但如果确实是双方两厢情愿,我想,真相也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毕竟对方也没有明确地说明自己的心意,不是吗?勇敢且正确地表明自己内心的想法,也是成年人的必修课之一,我的建议是,寻找机会,两个人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充分了解彼此内心的纠结和顾虑。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
……
车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纪雪城面无表情地调换成新闻台。
晏泊听完,简直目瞪口呆。
只有两种解释:
其一,世界上确实有个陌生人,经历了和他极其相似的事。
其二,他的手机趁他不注意,自动投了稿。
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自辩几句,在纪雪城那儿恐怕就要名节尽失了。
“那个……”他慎之又慎地开口,“应该是巧合吧……”
“我不可能,投这种稿。”
纪雪城专心开车,淡淡地回了一个“嗯”。
实际上,她的怀疑也只是一瞬。
因为她知道,晏泊不是会轻易把烦恼说出来的人。
“真不是我。”他唯恐纪雪城不信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她说,同时觉得他的反应有趣,“你这么怕我误会?”
晏泊望向窗外,语气闷闷的:“当然。”
车里开着二十六度空调,门窗紧闭。纪雪城这时才迟钝地闻见一阵味道。
“你……换了?”
她话只说一半,晏泊却理解得毫无难度:“是啊,你闻出来了。”
冬之水。
她送给晏泊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气味对于记忆的刺激,往往抽象而猛烈。
纪雪城握着方向盘,连续转过两个路口,过往的回忆也弯弯绕绕地缠上来,比新闻广播抢先一步占领她的思绪。
短暂的无言后,晏泊突兀出声:“你说……如果我继续从事原本的专业,会比现在做得更好吗?”
纪雪城始料未及,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你这是打算转行?”
“也不算,就是一个想法。”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现在的工作不开心吗?”
“倒也不是。那天听你讲完几句话,我挺有感触的,回去仔细想了很久。”
纪雪城明白他说的哪天。
“如果你在纠结曾经的沉没成本,我建议你再认真思考一段时间,更不要因为任何人,以及他们说的任何话,改变自己已有的路。”
导航提示,到了目的地。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当然觉得可惜;但也正是出于旁观者的身份,我才能够毫无顾忌地表达不属于我的后悔——因为我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纪雪城停车熄火,最后说道:“要是你觉得自己能把控好方向,就放手去做。如果暂时不能,搁置一边也无妨。”
晏泊表情凝重地听她说完这番话。
过后才自嘲一笑:“白白大你两岁。我活得真不通透。”
纪雪城的手已经搭在车门上,正要下车的姿势。晏泊的话说完,她忽然转回头,认真说道:“平时,也就算了。可是今天,你是寿星。”
晏泊没太理解:“什么意思?”
“就是……”纪雪城找寻词句和他解释,“你今天可以‘白白大我两岁,而且活得不通透’的意思。”
晏泊盯了她一会儿,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我怎么觉得你在损我。”
*
晏泊钦定的这家店,藏在一条小巷子里。门脸普通,乍一看平平无奇,然而走进去以后,才知内有乾坤——
小桥流水,天井亭台,曲折幽深的连廊串连起不同的雅间包厢。一株芭蕉长得正好,叶片是厚重的绿,给潮热暑夏送来视觉上的温凉。
纪雪城欣赏着这里的别有洞天,没忍住惊叹:“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晏泊:“我高中的时候,和同学来过这里。当时觉得不错,就成常客了。”
两人落座,翻看菜单。
纪雪城:“先说好,今天我请客。”
“放心,不跟你抢。”晏泊说。
纪雪城看着餐单上漂亮精致的图片,若有所思道:“今天就缺个生日蛋糕,可惜你不喜欢吃。”
晏泊微微抬眼:“那可是热量炸弹,会破坏我的健身成果的。”
这个回答,让纪雪城有意无意地打量几眼他的上半身。
他天生的宽肩,所以锻炼也讲究张弛有度,生怕过犹不及。浅色短袖掩盖不住分明的肌肉线条,起伏弧度刚刚好,富有力量感的同时,不会夸张到让人觉得危险。
——嗯,确实是值得保护的成果。
陆续上菜了。
晏泊点了青梅酒,说是要庆祝,纪雪城怀疑他的酒量,叫他节制着喝。
“我们全家,都不是会喝酒的类型。”晏泊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渺渺就不说了,一杯倒;我爸勉强还行,但是他喝酒上脸,喝正气水都脸红;我妈呢,滴酒不沾,但是据我爸说,也是不胜酒力。”
纪雪城不解其意:“所以?”
“所以,”话在晏泊喉咙里打了个转,“一会儿我要是喝多了耍酒疯,你得帮忙把我扛回去。”
“……”
“耍酒疯?”她慢条斯理道,“你可以试试。”
晏泊没来由地头皮一麻,火速改口:“开玩笑呢。我的酒品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纪雪城瞟他。
晏泊的酒品确实还行,喝多了不吵不闹,反而比平时安静。
但是,只限于公共场合。
等到他俩独处时,就不是一个德性了。
她没出言反驳,只是提醒他别贪杯。晏泊应下,转眼就灌了自己半杯。
接着忽然就有些沉默。
晏泊停顿许久,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的生日,在一月。”
“是啊,已经过了。”纪雪城说,“怎么突然问起我的生日?”
“就是突然想到了。”
“你明年的生日,我可以陪你过吗?”
纪雪城晃了晃神。“还有大半年呢。”
晏泊笑笑:“预定一个位置呗。怕你到时候业务繁忙,轮不上我。”
“想太多。”纪雪城摇头,“我家里的规矩,小孩子过生日,不能讲究铺张排场,所以一直都只和家里人,一般是我妈妈一起。”
“后来她去世,也就自己约两三个同学一起出去玩。再后来……”
再后来,她和晏泊谈恋爱,就是晏泊陪她过生日了。
她迷茫又忙乱的二十岁,在晏泊的陪伴下开始。
那年他心血来潮,带她去挪威追极光。
漫天变幻莫测的幽绿里,他说:“这个时候许愿,肯定灵。”
纪雪城笑着回他:“我不信这个。你许吧。”
他还真的煞有介事地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说:“我的愿望是,年年陪你过生日。”
“说出来就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