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纪雪城陷入了新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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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夏的尾巴一晃而过,金黄色的初秋转瞬即至。
秋日里第一个震动纪雪城神经的消息,由晏泊带来。
——晏渺准备提前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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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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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晏渺新戏杀青,在正式参加报名的训练营之前,本来准备好好休息几天。可是经纪人临时加塞了一个同校小师妹,明年六月毕业,刚刚签了他们公司。
经纪人的意思是,晏渺作为师姐和前辈,看在人情的份上稍微带一带,至于训练营发起人那边,他自会去商量妥当。
这种事在圈里其实司空见惯,晏渺为人仗义热情,再加上那位小师妹看起来乖巧无害,一口一个“渺渺师姐”地叫着,她顿觉义不容辞,痛快地答应下来。
得知小师妹还住在公司发配的宿舍里,距离训练营场地相当远,晏渺突发奇想,决定提前搬家,腾出一间屋子,帮她免费解决这段时间的外宿。
“大概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晏泊在电话里说,“毕竟牵扯到其他人,我也不好反驳,只能来听听你的意见。”
纪雪城坐在家中书房的电脑前,缓缓靠进椅背,单手摘了眼镜。
“还能怎么办,我们又不能拦着她乐于助人,”她盯着桌面上的烟灰缸发呆,“你上回不是说过,实在不行,就搬到我小区来?”
“我当然记得。可时间实在太紧迫了,你那儿倒是有几套挂售的房子,我甚至都打电话挨个问过了,房主全都在国外,这么短的时间,手续根本办不完。”
他一气说完,打开房门,瞧了瞧晏渺房间门口。
“我正在我爸妈家,渺渺已经在收拾最后的行李了。“
电话里静了几秒,随后,响起轻微的打火机开盖的声音。
“要是真没办法……”纪雪城深深吐出一口气,伸手在烟灰缸上方掸了掸,“你搬来我家里暂时住几天,先应付过去再说吧。”
“这……可以吗?”晏泊小心翼翼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别人来打扰?”
“别的路走不通,只能这样了。”纪雪城说,“不过事先说好,在此期间,你要尽快找别的房子,不能一直赖着不走。”
晏泊:“……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形象?”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纪雪城耸了耸肩。
他又问:“那我明天搬?”
“明天恐怕不行,”纪雪城说,“我这两天工作忙,明晚还要见外方客户,可能没时间安排你,再迟一天,行不行?”
晏泊当然无可推拒。
这段时间,他同样忙碌,自办妥离职手续之后,没按照父母的预期回到自家公司,而是转头进了另一家重工制造企业。他心里多少存了点和自己较劲的意思,每天听着机器的轰鸣运转,他下了决心要跨越那道坎。
隔天晚上是饭局,公司副总领着市场部几人约见欧洲客户,意图再啃一块硬骨头。
按照往常,这种活计其实更多归属于销售部,但据传言,此前的某次高层会议上,几个副总刚刚闹过不愉快,市场和销售又是最经常互相踢皮球的部门,旧账一翻,场面不大好看。
负责销售这块的刘总,当即甩了脸色,扬言接下来正好有票死活谈不下来的外国合作,市场部要是有本事接盘,他本人的年终直接平摊到市场部员工头上。
客户老外,入乡随俗,被酒桌文化深深感染,同时不忘故土情结,专喝洋的,上了好几瓶路易十三。
全公司最会喝酒的能人异士,基本都云集在销售部,市场部在这点上毫无疑问吃了闷亏,未过三巡,纪雪城已经惊觉,自己成了和对方推杯换盏的顶梁柱。
包间里,中英法三种语言齐飞。趁着尚且清醒的时候,双方简要谈了今后可能的市场规划,几个数组重复说了三四遍,客户迟迟未表态。
而等到酒劲上头,话题不知不觉之间偏离航向,领头的老外自言是个不虔诚的基督徒,从不忏悔,但是爱读圣经,大谈宗教对人类发展的意义。
纪雪城听着,精神忽然一振。
——被冷落许久的专业知识,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发挥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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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洗手间吐完出来,纪雪城在门口碰见了宋哲阳。
今晚他也在席,不过是最早趴下的那个,到了现在快结束时,也没说上几句话。
“噢……真巧啊,是你。”
他勉强打起精神,顶着遍布红血丝的眼睛,对纪雪城说。
“嗯,真巧。”纪雪城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你也来吐?”
宋哲阳躬着身体,无力地摆摆手。
两人如今的关系挺微妙,只是面上还未主动点破。同在南港出差的那几天里,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工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纪雪城见他还能自理,就没再说什么,准备回去应付残局。
宋哲阳却在她身后叫住她:“等等。”
“还有事吗?”
宋哲阳艰难地直起上半身,忍住胃里的翻涌,闭目靠着墙道:“……从前没发现,你其实挺能言善道的。”
纪雪城愣了愣,没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是在,夸我?”
宋哲阳像是有了八九分醉意,“你可以这么认为。不过,我更多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仅此而已。”
走廊上安静,隐隐能听见其他包间里的谈笑,却衬得他的话愈发字字清晰。
有些话,讲究的就是点到即止,看破也就算了,要是再说破,多少让人下不来台。
他们都是体面人,熟知此理,纪雪城未追问,宋哲阳未挑明,两人错身而过,各自离别。
晚上十一点,纪雪城打车回的家。
刚才在酒店,她已经吐过一回,坐在出租车后排,她的胃依旧不适。
车窗被开到最大,夜间的风灌进来,让她尚且能够勉强保持些清醒。趴在后座窗沿,纪雪城任凭头发被吹得凌乱。
她这时才腾出空去看手机,却发现有几个来自晏泊的未接电话。
这又是怎么了?
纪雪城对着屏幕疑惑。
酒意正在缓慢地后发制人,她觉得自己此刻的言语能力不佳,本来悬停在通话记录上方的手指顿了顿,终是没有按下。
出租车在半道上停了一次,纪雪城下车对着路边垃圾桶一顿干呕,难受到了极致。
她这会儿才佩服起销售部的业务骨干,简直有一副铁打的胃,一边也对酒局谈生意的做法更加深恶痛绝。
刚才饭局进行到尾声,客户虽然还未答应这笔合作,不过已经同意隔日造访,再度洽谈。相较从前,也算取得了重大进展。
好歹不是白喝。
下车后,纪雪城凭着意志力走到自家楼栋门口,进电梯时,走直线已经勉强。
到了家门口。
感应灯亮起的瞬间,纪雪城晃了晃神,用已经趋于迟缓的思考力想着,蹲在自家门口的人是谁。
哦……是晏泊。
他刚才给自己打了好几个电话来着。
“你怎么在这里?”
她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前,按下指纹锁。
晏泊扶她一把,闻见她周身浓郁的酒气,不禁皱眉道:“你喝酒了?”
“嗯,有应酬。”
指纹锁一下没识别出来,纪雪城有些不耐烦,用衣角擦擦拇指,再试一次,门才应声而开。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房子被渺渺强行征用了,”晏泊拖着三十寸的行李箱,一脸携全部身家前来投靠的惨兮兮,“我可不可以,提前搬过来?”
他说的是中文,可以落在纪雪城耳朵里,全部化作叽里咕噜的外星语。
她勉强从几个关键词里识别出他的大意——借宿,却把前两天的约定忘了个精光,半只脚踏进家门,横在门前道:“什么叫做‘提前搬过来’?谁同意你搬过来?”
晏泊见她大有翻脸不认人的势头,简直不能再抓狂,低下头凑近她说:“纪雪城,你还认不认识我是谁?”
“晏泊啊。”
“那你记不记得,就在昨天,我们打电话的时候,你亲口同意让我搬过来暂住?”
纪雪城陷入短暂的思考。
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报价预算,被酒精熏得乱七八糟。回忆的缝隙里,她隐约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只是和他今天的说法对不上号。
“那时候说的是你妹妹要搬家,”她纠正,“可你刚才说,你的房子被她占用了?”
晏泊无奈道:“她想一出是一出,听说又是为了什么场地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她急得不行。”
纪雪城用一双醉眼打量他半晌,似在判别个中真假。直到外面廊上的灯光熄灭,她才进门说道:“客卧在那儿,你得自己铺床,因为我……”
话还没说完,她甩了包就往卫生间狼狈而去。
晏泊听着里面传来的干呕声,顾不得整理,急忙跟上去查看。
“你这是喝了多少。”他陪着纪雪城蹲在马桶边,帮她拍背顺气,“客户专门灌你酒啊?”
“我同事都不会喝……”纪雪城胸闷难受,不知不觉歪在晏泊肩上,“那老外真是个酒鬼……喝得脸通红,一张嘴还是叭叭不停……头都痛死了。”
晏泊听了笑,扶她起来洗脸,顺便冲了马桶水,“那你岂不是孤军奋战?太不容易了。”
纪雪城深深叹了一口气。
凉水洗完脸,晏泊又尽职尽责地帮她擦干。他这时才注意到,纪雪城还没卸妆,口红不知是不是刚才洗脸蹭到的缘故,在唇边晕开浅浅一片。
上手一触,指尖也被染上了红。
晏泊盯着两瓣嫣红,在察觉喉咙发紧的前一秒移开了眼神,轻声问:“卸妆巾在哪里?我帮你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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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有点浑浑噩噩,在外地没带电脑,手机码字非常缓慢,希望明天回家后能好一点(祈祷中)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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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完妆,晏泊进厨房泡了一杯蜂蜜水,监督纪雪城一口气喝了,才得空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折腾完这些,已是凌晨,纪雪城的困意似乎也随着刚才一吐为快,躺在漆黑的房间里,望着头顶天花板直愣愣发呆。
她能听见晏泊在客卧里窸窸窣窣挪东西的声音,而这套房子自入住以来,几乎没有除了她之外的第二人来过。
晏泊是那个例外。
纪雪城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兀自沉思。
她对晏泊,好像总有种无需多言的放心。所以哪怕在行动力和防备力最低的酒后,也能任凭对方突破安全距离,以近乎贴身的姿势相对。
也许是太熟悉了?
轻抚着绵柔触感的枕面,纪雪城眼前情不自禁浮现出晏泊的脸,随之而来的,是被她刻意回避很久的过往。
平心而论,在一起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小养尊处优的晏泊,竟然很会照顾人。
平时她独自早出晚归去自习,有时忘记看天气预报,从图书馆出来,才惊觉变了天。
每逢此时,她总会看见晏泊站在门口,身披冷白的月色,遥遥冲她招手。
紧接着,他就会像变魔术一样,从包里一样一样地掏东西:
热茶水、小零食、围巾……
如果是冬夜,他还会敞开大衣前襟,毫不吝啬地和纪雪城分享自己的温暖,附送一个微凉的长吻。
纪雪城记得,有一次自己问晏泊,为什么不进去找她,或者打个电话叫她出来,非要在外面吹风。
晏泊却说:“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打扰你正常的学习。再说了,我等我女朋友,是天经地义的事,等多久我都乐意。”
他的爱意热烈,却好像从来不求回报。
纪雪城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做不到。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恋爱关系的理解是——模仿。
模仿别的情侣,或是模仿晏泊对自己的付出。
深寂夜色里,她却罕见地失眠。酒精之于她,并非助眠药,按照公司里不成文的规矩,因公事去了酒局,次日上午默认算作放假,不计入考勤,因此也全无早起的压力。
纪雪城从床上坐起,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在泄入的微风中,默默燃起一支烟。
已是秋日,国庆假才过没多久,气温渐降,日间均温在二十出头,夜晚还要略低。纪雪城披着一件羊绒披肩,与窗上倒影相顾良久,忽然生起一种冲动。
掐灭手中烟,她转头走出房间。
来到客卧门口。
隔着一道实木门,听不见里头的声响。纪雪城抬手正要敲门,心里却在最后关头犯了踟蹰:万一晏泊已经睡了……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面前的门倒是先开了。
晏泊看着她抬起手臂的姿势,显而易见是要叩门,自然而然以为是她出了什么状况,紧张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又想吐?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纪雪城没打好腹稿,猝不及防地见到人,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呃……不是……”
晏泊认真瞧过她的脸色,似乎确实没什么异样,才稍微放了下心,“所以你有别的事情找我?”
纪雪城点头。
晏泊若有所思,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被他目光所包围的感觉,是熟悉中夹杂着一点濒临超脱掌控的虚渺。纪雪城甚至感到一丝丝惶惑,她觉得今晚的冲动,可能会酿成某种不可预知的后果。
但是箭在弦上,她不想退缩。
“晏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扩散到空气里,“你这么对我,究竟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听见她的问题,晏泊眼底流露出奇异的神色。
“这个问题,是字面意思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的目光旁落,看着墙上一双影子。“你猜不到吗?我以为,谜底就在谜面上,在南港的时候,你甚至还说过,会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忘了。”
“我没忘,”纪雪城说,“我想问的是,更加实际可察、能直接付诸行动的东西。”
“想来想去,我还是不能只做一个接收者。天平的一遍承重太多,就会失衡的。”
晏泊的神色渐凝。
他不是不知道纪雪城的意思。恰恰相反,他深知纪雪城较起劲来的轴脾气,在某些事情上,思维直得可怕。
就譬如现在。
一些本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东西,被她直接翻到了明面上。
然后一脸无辜地问他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