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空气都变得雀跃而欢欣。
她在晏泊面前刹住脚,“你什么时候来的?”
说话时,嘴里冒出的白气,恰如香烟的烟雾,徐徐缭绕在两人之间。手里的电话还处于正在通话中的状态,迟滞地冒出回音。
晏泊变魔术一样地拿出一条厚实的围巾,替纪雪城系好。
“八点多,”他老实回答,“想来想去,还是早点过来,看见你才安心。”
纪雪城把脸往围巾里缩了缩,对他的小题大做略有不满:“有什么可不安心的……我又不是小学生。”
她本已准备告诉晏泊,今后还是她自己开车上下班来得方便,谁知对方却先一步软着声音道:“你不知道,今天的大街上、小区里,到处都是过节的气氛,好多人……不对,绝大部分人,都是成双成对的。”
“夸大其词,”纪雪城毫不留情地戳穿,“明明多的是单身人士,你以为我没注意?”
“……”
晏泊头一次因她细致的观察能力感到困扰。
“你就听不出来我的言下之意吗……”
纪雪城谦虚求教:“请您明示。”
晏泊对她的不解风情投降,用最白话的语言坦承——
“我想你了。很想见你。”
纪雪城终于扬起一个笑,慷慨地张开双臂,送给他满怀的拥抱。
“你穿这么少?”她上手才察觉,晏泊大衣底下能算得上厚实的,也只有一件高领的羊毛毛衣,而今晚的气温趋近零度。
晏泊回抱住她,试图从围巾上汲取一丝温度,“没办法,大衣嘛。穿得太厚实,就,就……不好看了。”
纪雪城失声而笑:“你这是专门穿搭打扮过来的?除了平安夜,我不记得今天还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这不特殊么?”晏泊稍稍松开她,朝着酒店门口站着的几个部门同事努努嘴,“作为你的家属,给你撑撑场面。”
“……”纪雪城默然几秒,“你有心了。”
两人上车以后,晏泊唉声叹气地打着方向盘道:“你们部门也太会安排了,今晚可是过节诶,这种难得的私人时间用来部门聚会,不人道。”
纪雪城倒是没太在意:“我听他们说,这个安排已经存续很久了,基本都定在每年的最后一个周五,只是今年恰好撞上圣诞节而已。”
汽车驶上高架桥。
早过了晚高峰时间,路上的车辆却不少,途径一个商圈,更是差点出现堵车。纪雪城享受着车里的阵阵暖风,凝望窗外一片红色尾灯,感叹道:“真是奇了。”
“奇什么?”
“每天下班以后,我都累得不想多说一句话,更别说占用休息时间出门娱乐了。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精力充沛的人,宁愿把在家休息的时间让渡给出门。”
“我早就说了,在办公室里久坐,无益于身心健康。你看,这就是典型表现。”
晏泊如同健身教练附体,“真心推荐你和我去几次健身房。别不信,效果特别好,你以为会越练越累?错,越练越精神!”
纪雪城收回目光,饱含疑惑不解地打量驾驶座上的人。
“你是不是和哪个健身房达成了业绩合作?”
晏泊对她的臆测哭笑不得,赶忙替自己伸张清白:“当然没有,你想什么呢!我明明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哦?”
一个单音节的字,被她说得意味深长。
“而且——”
果然晏泊还有下文。
“我最近去小区的健身房,值班的工作人员看我刷卡时候显示的名字,还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来着……”
纪雪城终于明白,他原来这里等着自己。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绿灯正好在他们前车开出以后切换了颜色,晏泊将车停下,自然而然道:“我说,是家属关系。”
家属。
多么动听的一个词。
全无暧昧之意,很有正经严肃的色彩。
却精准地概括了两个个体之间的羁绊,从条理分明的法律,到柴米油盐的生活。
“所以说吧,既然是家属,总要有一起现身的时候……”他满含期待地缠住纪雪城的眼神,“去呗?你要是担心早上来不及,我可以改时间,专门和你一起。”
纪雪城轻咳一声,视线移开。
她从来没有对晏泊说过,当他以某种眼光看着自己的时候,所提出的种种恳求,往往很难拒绝。
这也许是眼睛好看的人的特权,她想。
而不是晏泊在她那里的特权。
“看我心情。”纪雪城说。
*
到家之后,时间已晚,两人忙着洗漱等睡前工作,各自占用一间卫生间。
在纪雪城有意无意的默许下,晏泊如今彻底赖在她的卧室不走,唯有同时需要使用卫生间时,会去往外间。
趁此时,纪雪城坐在浴缸边,拨通一个电话。
忙音响到濒临无人接听时,终于传来应答:“喂——”
“陆经年,你得帮我一个忙,”纪雪城单刀直入,半句废话不说,“你关系广,能不能替我查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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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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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经年头一回听见纪雪城劳烦他这种事情,稀奇一笑:“行啊,居然也有能为您老人家效劳的一天。说说,是谁?”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隔着电话,纪雪城都能感觉到陆经年隔空翻的白眼,“无名无姓,你要我查空气啊?”
“我只知道她儿子的名字。行得通吗?”
“也行。叫什么?”
“宋哲阳。”
陆经年应下,“你想要多详细的?”
“当然是越详细越好。”纪雪城的声音隐在浴缸放水的潺潺里,一字一顿道,“尤其是,二十几年前的。”
陆经年难以置信道:“你确定是二十几年前?没开玩笑吧?”
纪雪城:“没开玩笑。这件事很重要,我自己不好出面,想来想去,只能找你。”
陆经年踌躇了片刻。
“那么久远的事情,我不敢做太圆满的保证。你也知道,那会儿网络不发达,很多资料都是纸质的,就算还有留存,动起来也相当麻烦。”
“我知道,能找多少算多少,我照单全收。”
两人相识多年,陆经年自然而然地听出她今晚语气的异常,便问:“你遇上什么事了?看起来像要大动干戈。”
纪雪城:“陈年往事,等我有头绪了再告诉你。”
陆经年心领神会:“又是家里的事情?”
她没否认。
“噢,原来如此,”陆经年感叹,“看来下次见面,我得带上几捆餐巾纸,免得重蹈覆辙,白送衣服给你抹眼泪擦鼻涕。”
纪雪城:“……你就不能不提这段历史。”
当时她还没从向娟去世的真相中缓过劲,回国一路,几乎是全程哭过来的。陆经年作为唯一一个在场目击者,含泪贡献出刚刚在萨维尔街订制完工的手工西服外套。
该交代的事情都已交代完,纪雪城正要挂电话的时候,浴室门忽被敲了两下。
“你工作电话响了,”晏泊在门外大声道,顺便报出来电显示的同事姓名,“现在方便接吗?”
“方便,你等会儿。”
对于工作电话,纪雪城从不怠慢,随手将手上的这部手机撂在一边,起身开门,从晏泊手里接过手机。
倒也不是大事,原先载纪雪城去聚餐酒店的同事此时才结束,刚才聊得高兴,没注意到她已离开,便来电确认她的位置。
“嗯,麻烦你了……路上也注意安全,再见。”
简单寒暄几句后,纪雪城结束了通话,把手机重新塞给晏泊。
晏泊见她进浴室已有一会儿,却还穿戴齐整,多嘴问道:“还没开始洗?”
“没,浴缸放水慢。”纪雪城随口搪塞。
把人支走,她重新锁好门,打开抽屉找浴盐。
她平时淋浴居多,泡浴缸纯属一时兴起,有些装备用品都丢在柜子深处的角落,找起来颇有些费劲。
“现、在、方、便、接、吗?”
平地惊雷一般,陆经年的声音阴恻恻地从洗手台上传来。
纪雪城的手一抖。
咚——
一整罐的浴盐,掉进了浴缸里。
“你怎么没挂电话?!”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
陆经年慢悠悠地说:“要是挂了,岂不是错过今年的大新闻?如实招来吧,那位只闻其声的神秘男子,是谁?”
纪雪城沉默。
倒不是难以启齿,只是可用于晏泊前缀的头衔实在太多,她一时半刻尚未想好,要用哪个来介绍。
“不是吧你……”陆经年却误解了她的沉默,语气微妙,“都大半夜往家里领了,还不准备给人家名分?”
纪雪城卷起袖子打捞那罐未拆封的浴盐,板着脸说道:“不是不给名分,是名分太多,说出来怕吓着你。”
陆经年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格,听得她的回答,更加兴致勃勃。
“但说无妨,我心脏好着呢,受得起惊吓。”
纪雪城腹诽:说就说。
“他是——我初恋,我前男友。”
“也算是现男友。”
“以及……法律关系上的,配偶。”
听到前两句时,陆经年心想也不过如此。
不就是平平无奇的复合嘛。
但纪雪城亲口说出的“配偶”两字,简直像撬开他的天灵盖,用音量拉到满格的大喇叭怼着吼。
“你结婚了?”他感觉正在说话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你……结婚了!?”
“是。结婚了。”
“吃席没请我?”
“没有婚礼,只领了证。”
接连而来的灵魂洗涤,已经让尚处于单身状态的陆经年找不着北。
“你……够有魄力。”他艰难说道,“这就是所谓的‘被爱情冲昏头脑’?”
纪雪城纠正:“当然不是。领证那会儿,我只是当做完成任务,还没有、还没有……”
还没有喜欢他。
陆经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深表叹服。
同时很有自知之明地划分界限:“哎,你现在可是有家有室的人,这大半夜的,再聊就不合适了。”
纪雪城不挽留,只是重申一遍:“记得我和你说的事。”
*
临近年底最后一天,忙碌是集团上下的主旋律。
李杰处理完一笔十几天前的报销,回到部门便开始感叹:“你们都别说,和财务部那边相比,我居然觉得咱们算是轻松的。”
有人接他的话:“行啊,那下回加班还请李主管以身作则,负责熄灯。”
“饶命饶命,”李杰双手投降,“我下班还得回去带娃,灵魂留在线上工作没问题,身体必须赶回家。”
于可心碰了碰纪雪城:“下月末的专家交流会,你负责跟进的那位孙教授,进展怎么样?宣传物料差不多该制作投放了。”
纪雪城满脸的一言难尽:“临时有变,你这边能不能先缓缓,给我点时间处理。”
“出什么事了?”
“前些日子发邮件,他们团队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上午突然打电话过来变卦,说是有国外的医疗合作项目,事关重大,孙教授必须亲自带队,实在匀不出时间给我们。”
“嘶……那你打算怎么办?”于可心也觉得棘手,“孙教授是脊柱外科的泰斗级人物,到时候还安排致辞呢。我们和她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按道理说,不至于这么凑巧啊。”
纪雪城深深叹气:“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要是实在不行,只能找替补了。”
孙教授今年带领团队完成了一台高难度的脊柱内镜手术,且她又在市医学会里担任要职,由她来致辞开场,分量够,能服人,传播声量自然也更大。
偏偏此时出岔子。
虽说此次的交流会暂时没有正式出宣传通稿,但嘉泰在业内的动向一直万众瞩目,早就有风声传出,孙教授是交流会的座上宾,这个节骨眼上突发变故,实在糟糕。
纪雪城尽力争取了许久,电话邮件齐上阵,得到的最终答复却是——
没办法。
那是国家级的医疗合作项目,任凭嘉泰体量再大,也没有疏通的空间。
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教授团队证明他们师出有名的委派文件。纪雪城盯着落款几个鲜红的电子章,最终认命似的关闭了页面。
她跑了一趟林淑容的办公室。
“所以你现在能想到的补救措施是?”
听完她的阐述,林淑容没直接表态。
纪雪城缓缓道出自己的想法:“唯一值得庆幸的,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发出正式的宣传物料之前。如果求速度,就从我们拟定邀请的其他学者,或是以前有过合作的专家当中,沟通合适的人选,重新安排。”
林淑容的表情并不轻松:“虽然没有正式宣传,可也早有小道消息。近几年,大家普遍对脊柱健康越来越重视,尤其是年轻群体。按运营部的说法,针对此次孙教授有可能出席交流会的消息,网络上的反馈基本都是正向,大家都在期待。”
纪雪城从容道:“所以还有另一个方案,就是邀请孙教授团队中人。新闻报道里说过,参与那台手术的,有许多孙教授的得意门生,虽说到底不是本尊,但师承一脉,核心理念总不会变。”
林淑容这时才稍微露出赞许的神色,“他们团队成员的资料,都看过了吗?”
“正在看。有几位预计会和孙教授一起出国,我会对照着手术名单,尽量一一争取。”
“可以按照职称来,”林淑容补充,“交流会是对外展示的平台,你得知道观众在意什么。”
纪雪城迟疑了一会儿。
“……好的。”
*
晚上十点,纪雪城终于打完了最后一通工作电话。
结果不好不坏。
符合林淑容替补要求的医生,无一不随着孙教授参与合作项目,不日就启程;其中有人热心推荐了孙教授的另一位学生,此人在脊柱外科深耕多年,原本就职于国外私立医院,正准备回国发展。
纪雪城将信将疑地上网查询那人的资料,这才发现巧得不能更巧,那位名叫徐楷明的青年医生,正是新川本地人。
她将此情况说与林淑容,得到首肯之后,在离开公司前的最后五分钟,往徐医生的邮箱发去了联系邮件。
这是新年来临前的倒数第三个夜晚。
晏泊临时接到出差任务,人正在荆北,明天才回来。纪雪城孤身坐电梯到空旷的地下停车场,坐进驾驶座时,忽然接到晏泊的视频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