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后来大徵江山立下,此后的善化长公主应当算是一路顺遂了。
得两朝天子看承照拂,封地赏赐凌驾于一应公主之上。
唯一欠缺的便是婚姻一事了。
她与驸马婚姻不合,早已是天下皆知的笑话。
打从乐嫣记事起,便是母亲带着她在上京的公主府独居,而父亲则是与婢妾之流住在一墙之隔的乐府。
哪家的驸马能做的如乐蛟这般痛快的?摊上了世间最温和贤良的公主,半点不嫉妒他婚前的风流,只盼着二人能婚后和睦相处,有了女儿后更是委曲求全为了乐嫣一次次忍让。
更是在先帝责问起驸马时,善化都替驸马说尽好话。后来才彻底凉了心,才带着女儿独自奔走封地,与驸马不复相见。
可纵是如此,乐嫣记忆中,母亲也从不曾对自己说过一句父亲的坏话。
这般温柔宽和的公主,临走前叫她忧心不下的便是唯一的女儿了。
善化长公主原先早有想将女儿托付终身的人选,奈何乐嫣一门心思的喜欢着卢恒。
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姑娘,被母亲保护的太好,甚至连几个男人都没见过。等满心满眼里都是她的那个与寡母长大,一家子破事的少年郎时,已经为时已晚。
善化长公主如何劝说她,说卢恒没有父亲,由寡母养大,家中条件也不好,一堆糟心事……可乐嫣焉能听得进去一句?
她一意孤行。
十五岁的娘子信誓旦旦的,满眼憧憬和期盼:“母亲,你给我选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我喜欢阿恒,阿恒也喜欢我,这难道不足够了么?”
善化长公主那时候已经病的起不来身,可她还瞒着不懂事的女儿,总在她来时,往身后垒着软枕,命女婢们三缄其口,佯装出自己仍只是风寒未好的模样。
她听着女儿的这番话一怔,此后再没劝过乐嫣一句。
许是她的身体日益不济,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忧心自己亡故后年幼的女儿举目无亲,那群父族只怕要将她吞吃入骨……
卢恒听着她梦呓,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呜咽声,他似乎知晓她又梦见了什么。
这般凑近,才忽地察觉,乐嫣瘦了。
甚至瘦的腕骨突出,肩头都是骨头。
与以往差了太多。
叫卢恒不由得生出几分迟疑来。
她疲惫么……
她有何疲惫的?
这夜卢恒很疲倦,几乎才睡下,天便亮了,他又匆匆起身前往官署。
廊外滴滴答答的落下雨水,倒是叫这天儿多了几分清凉。
卢恒没吵醒她。
等乐嫣醒来时,枕边早已冰凉。
第4章 委屈
自侄女来,郑夫人面上都多出许多喜庆来,连话语都多了几分。
叫郑玉珠与卢锦薇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不知道的自以为是她的一双女儿。
郑夫人正说起入京的事宜。
卢锦薇对京城没什么印象,记事起便在永川府,被母亲话语中那个盛世富饶的景象震撼,对着那处更是生出许多向往和胆怯来。
“等我们入了京,那些娘子会不会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乡下里来的?”
郑夫人闻言笑了起来,言语中掩不住的傲气:“谁敢瞧不起你?你兄长是淮阳侯,如今要做了通政,有几个年轻的后生能比的起你兄长?到时候给你多做几套鲜亮的衣裳头饰,日后你便时常去京中娘子们的小会,叫她们好生瞧瞧……”
“可娘你也不认识几个夫人,这么些年更是与京城没有交际,叫我怎么去?”卢锦薇闻言微微咬唇,很是迷惘。
郑夫人眼中笃定,将一切都早早安排好了般:“乐氏不就是京城人士,她母亲如今虽去了,她到底还是宗亲,总有些认识的显贵。难不成还缺了几个帖子?到时候你也莫要再与她耍性子,一切都跟着她便是。”
卢锦薇听此,不免生出迟疑。
她还记着母亲时常在她耳边说的,说嫂子生的一副勾魂轻浮的模样,只要是有外男之处都要她仔细盯着,唯恐一招不慎,门第里出了个败坏门楣的东西。
如今母亲难不成转头就忘了?
郑夫人浅啜一口茶,眸中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对着郑玉珠打趣:“瞧瞧你这表妹,哪里像是我生的?”
郑玉珠亦是笑,回着卢锦薇的话:“以往是不在,如今阿恒回来了,嫂子想必是满心都是阿恒,如何会有旁的心思?”
放着侯夫人不当?还想上天不成?
正说着,却听打帘的丫鬟朝内通禀,倒是少夫人来了。
叫三人吓得一个机灵。郑玉珠反应最是快,连忙起身来迎。
……
自从嫁入淮阳侯府,乐嫣的晨昏定省总少不了。
犹记得乐嫣刚嫁来时,每每早上天没亮就要起床梳洗,再往上房中去请安,服侍婆母用膳,这是最叫她头疼的事。
久而久之也习惯了早起。
乐嫣早早换上一条粉霞锦缎绣衫罗裙,月白樱花纹交领外衫,便往郑夫人房中去。
往日郑夫人心疼女儿,哪里舍得叫卢锦薇日日天没亮就起床的,这日倒是叫乐嫣惊诧,只听屋内笑声连连,郑夫人左右手早早都坐了人。
婢女通禀郑夫人似是没听见一般,还是郑玉珠瞥见了她,连忙起身来迎乐嫣。
由于孝期未过,郑玉珠穿的十分素雅清净,一身雪白的素衣襦裙,梳着双花髻。那张与郑夫人恰似的面庞却胜在年轻美貌,更是笑意盈盈,性子温柔。
使她看起来人畜无害,楚楚可怜。生的果真人如其名,珠辉玉丽。
平心而论,二人无冤无仇,乐嫣自然不会讨厌她。可若说能喜欢玉珠,将她当成亲姐妹那般,只怕更是不能。
谁叫郑玉珠是郑夫人嫡亲侄女呢。
乐嫣朝郑夫人请安行了个礼,又听郑玉珠在乐嫣身后细声道:“姑母头疾离不得人,是以我来的早了些替姑母调理。”
这似乎是解释了她来的如此早的原因。可落在郑夫人耳朵里,则是成了乐嫣不满郑玉珠来的早了,才惹得她开口解释。
郑夫人朝乐嫣投来淡淡一瞥,眉心蹙起:“旁人都来的早,连锦薇都早早起了,只是你这两日是如何了?今日如此,昨日接恒儿时亦是如此。”
乐嫣低眉顺眼,惭愧掩唇一笑。她知晓这婆母只是来训斥她的,而不是来叫她解释的。无论她如何解释,郑夫人心中早已给她定了罪。
“儿媳耽搁了些时辰,倒是耽搁了用膳的时间。”乐嫣顺水推舟,干脆唤女婢们呈上早膳。
早点吃完,她早点回房去补觉。
郑夫人拉着郑玉珠与卢锦薇往她左右手边落座,乐嫣却坐不得,只能直直站在桌旁,给婆母布菜。
乐嫣早已习惯,只恭顺地上前布筷,将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送去郑夫人碗里。
她这般柔顺模样,仍不见郑夫人面色好转几分,却是又开口唤乐嫣去给她乘粥。
乐嫣笑着接过女婢手中的汤匙,便听廊外脚步声匆匆。
“夫人,二爷回来了……”
她微微侧首,见有一人影掀起珠帘跨入内室。
外间才落了雨,卢恒该是才从府外赶着回来,鬓角也沾染了些湿气。
他站在屏风前,眉眼沉沉,一身清峻。
“恒儿回来了,快些坐下来一道用膳。”郑夫人瞬间满脸喜色,唤卢恒过去。
卢恒却是走到桌前,接过乐嫣手中的勺,躬身给郑夫人盛粥布菜。
郑夫人可舍不得叫儿子来伺候,连忙说着不用,叫他只管坐下用膳。
卢恒却仍是道:“儿子离家许久,伺候母亲用膳天经地义。”
他是侯爷,更是府上唯一男君,这般举措自是惹得卢锦薇郑玉珠二人窘迫不已。
郑玉珠亦是站了起来,将一旁的粥食盛来给卢恒:“姑母晨起时总食欲不佳,可先用些开胃补气血的粥食,再吃旁的。”
“还是玉珠你有心。”郑夫人当即称赞感念起来,很是开怀。
卢恒却绕去乐嫣面上,见她孤零零站着眉眼一片落寞,不由唤她坐下用膳。
乐嫣见此自是二话不说就坐下,她又没喜欢伺候人的毛病。
郑夫人笑意微僵,问卢恒:“官署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不成?成日见你一大早就出门了?”
这般说着,眼神还朝乐嫣瞧了一眼,只怕是想从儿子嘴里再听些抱怨儿媳的事儿。
卢恒替郑夫人不急不缓盛粥布菜:“儿子是刚得到通政司急信,南师大捷,开朝只怕要提前。圣主神睿篡御,英武外发,此去南征日久,天下政务积攒,朝臣变动。通政司让务必尽快出发,耽搁不得。”
郑夫人听此言,着急问他:“那你是什么章程?这般着急?”
卢恒似乎是有了决断,道:“儿先与乐氏入京,等京中安置妥当,再来接母亲与两位妹妹入京。”
作壁上观的郑玉珠笑意一僵,心急如焚,连忙求救一般看向卢锦薇,卢锦薇自来没什么脑子,极容易就成了她的枪炮。
“阿兄说什么?入京就只带嫂子?我与母亲表姐,我们怎么办?”
卢恒以往很是宠溺自己的妹妹,但却也分得清主次,他沉声道:“这回我赴任多少人盯着我的过错?还想叫我惹人耳目?”
卢锦薇面色通红,几乎就要哭出来,惹得郑夫人连忙哄起来。
“叫你晚几月罢了,又不是不叫你去,你哥哥素来疼爱你,你着急什么?倒是你要趁着机会好好学学管家,等入了京,什么规矩倒要不出差错,不然日后京城女眷的宴席,你这般咋咋呼呼只怕要叫人笑死。”
郑夫人也并非一般妇人,听出了些意思,无非是卢家郑家立身不对,如今朝廷才同黔南那边兵戎相见,她们该避着些才是。
郑夫人眸光扫过乐嫣。
乐氏,出身宗亲,倒是无需顾忌。
儿子日后往京城去,只怕仍是需要她这位夫人……
……
不觉间几日匆匆而过,琅\院中奴婢们忙着收拢箱奁,备用马车。
乐嫣当年嫁来侯府时,光是箱奁足足抬了两百多抬。后母亲去世,朝廷收回了皇庄封地,却也另外赏赐给她许多金银,再加上母亲留给她的那些,绫罗珠宝难以估算,光是乐嫣手头上的金银,竟足足有六百斤。
如今这些金银却成了最叫一群人头疼的事儿。
回京赴任,田铺庄子倒是好处置,叫信得过的仆人继续看管着便是。可那些金银珠玉动辄几十箱,不另派镖局押运都不安心。
乐嫣仰在玫瑰塌上,忍不住笑道:“如何轻简只怕都叫您头疼,更叫我无奈的还有,卢恒还与我说叫我入京后谨慎些,说是南边儿才打完仗连上京都紧缩着手脚度日,叫我万万不能惹得旁人注意,还劝我将下人裁了些出府。”
这事儿想来也知,二人自是不欢而散。
卢恒嘴上不说,心里必是觉得她奢靡成性。
可乐嫣这些年许多事都不从拒绝卢恒,这事儿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总不能连自己的奴婢们都守不住。
珍娘也不好多说夫妻二人间决定的事,她这几日总是另一事心中狐疑。
自前几日郑表姑娘入府,珍娘心中便警惕起来,差人多番打探,原以为只是随意打探一番的事儿,不想却是出师不利。
侯府上知晓此桩事的人甚少,几日功夫,动用了不少人手,却也只打听到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儿。
有郑夫人院中老仆收了钱才说漏几句,道是知晓郑夫人有位女侄,三岁丧母就被郑夫人怜爱亲自接来府上住着,后面又是一路从京城跟到了永川。这般在永川侯府一住就是好些年,直到后边父亲续弦,她才回了郑家……
郑家还有几位女侄?想来不就是郑玉珠么――
这几日珍娘又才辗转知晓一桩事儿,原是那郑家舅老爷续弦可不是几年前,郑家舅老爷的前妻去的早,不过第二年就续娶了一位……如此说来,与郑玉珠回去的年岁如何都对不上。
再问,众人却纷纷像是被封了口,什么也问不出了。
珍娘打听至此心中隐隐有了不妙之感,奈何什么证据也无,更不知该如何提醒乐嫣。
她只与乐嫣道:“还有许多庄子如今没脱手,这处交给谁我都不安心,务必叫我亲自盯着。那些名贵物件要看他们一件件搬走我才安心。还有这处院子,到时候总要留下几个人手看顾,等这一切都处置妥当,只怕都来年开春了……”
乐嫣不想珍娘竟是不随着自己一同回去,她开口挽留几日,珍娘都丝毫不松口,无奈之下乐嫣也不作他想。
是啊,若是旁人家里,总不需这般跟防着黄鼠狼一般防着,可卢府到底不一样。
可淮阳侯亦是她公爹,以前犯了事许多金银都平白搭了进去,那些年入不敷出,满府人口都等着嚼用,再多的余钱都耗费的干净,她瞧着郑夫人院里的清简,猜也能猜到卢府只怕早成了一个空壳子。
郑夫人爱面子,做不出那等开口朝她讨要嫁妆的举措,可还有一个卢锦薇。
小姑许是从小少见好东西,自打乐嫣入府,每回那些首饰绸缎总叫卢锦薇看直了眼……被她前前后后嬉皮笑脸的亦不知讨要去了多少。
乐嫣猜着,珍娘是防着自己走后卢锦薇又要借口跑来这院子里一番搜刮。到时候若是留了一群年轻的丫鬟,只怕一个两个都不敢拦着……
乐嫣自然不想与珍娘分开,可这些事儿不是小事,交给旁人她便是一万个不安心。一想到要许久不见珍娘,乐嫣眼眶便酸溜溜的。
春澜连忙打住乐嫣的悲哀,她笑道:“横竖二爷是个好的,旁的不提,其他府上怕是寻不出第二个能帮着娘子对付老娘的……”
这世道大抵都是这样。
女子做的再多也只能得来一句本分规矩,可男子就不一般了。
他只需偶尔问候娘子几句,便是天大的恩情,便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奈何乐嫣如今也并不懂这些,她像是这个世道上所有的女子一般,有时候生卢恒的气,可心平气和下来想想,又觉得卢恒实在算是个好人,好郎君了。
二人闹不和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都是卢恒先同自己认错服软。至少,连母亲都是放心将自己托付给他的。
她这几日时常气闷,可仔细想来,她嫁给哪个男子,可以避免这些……
乐嫣安慰起自己,至少卢恒身边无旁的女人。
哪里像她父亲呢?
娶了公主尚且还能左拥右抱。
卢恒比起自己的父亲来,真是好了许多,如珍娘她们所说,她该知足了才是……
乐嫣有些走神的想着,却叫廊檐外守意气呼呼的声儿叫回了神。
人声儿先至,后才见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守意一副倒霉透顶的模样。
“娘子!娘子救我!”
珍娘最不喜人不规矩的模样,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作势要寻鸡毛掸子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