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姜语百无聊赖捧起脸,腻了山又去看林,“怎么好像……我才是他豢养的小金丝雀呢。”
第8章
京北十月,阳和方起,近期段日头还算适宜。
李老爷子养病也赶着挪了个窝,偏说城里头大别墅住不惯,搬进了“深山老林”,底下子孙旁系自然接连登门拜访,李沅回国不久,刚进公司熟悉上下事务,忙得晕头转向,还是被一道联姻消息叫去见的老爷子。
山林里头空气就是清洌些,城里沿途出门,树梢刮个风都是躁味儿。地方较起老爷子早年住惯的庄园别墅也不落下风,外观上是小有年头的山庄,规模宏大,什么花园廊亭池塘小树林一个没落,偏像古时的园林修筑,李沅来之前还以为是什么古朴的隐居圣地,来了一看是个世外桃源。
七拐八绕才进入偏院,请上院二楼,自家人聊话,部分仆从都围在廊道或门口待定,李沅走在悬空木质长廊,不时偏望远处园林远景,能在北京找到这偏地界还给盘下来,也挺不容易,早听说是他大哥下的功夫,远远还听着茶室里头,老爷子对李京肆赞不绝口——倒是没想到,今儿人来得挺多。
长者年纪稍大,着衣简朴,手串小叶紫檀佛珠,老式的灰白底色中山装,这几年身体不好,常躺或坐,背直不起来,偏头瞧李沅走近,哈哈笑,脸上纹理挤显岁月沧桑,“哟,架子最大的来了。”
老爷子放下茶杯,带着室内另外两道目光齐聚过去。
李沅最后才到,不敢僵气氛,笑呵呵过去招呼爷爷:“瞧您这话说的,我哪敢跟您摆架子。”
老爷子半开玩笑说:“你架子还不大呀,你两位哥哥都自个儿过来看我老头子,你啊,得请。”
“诶呦。”李沅心底落空,慌退一步,“请这个字儿我是真受不起,这不刚接触生意嘛,忙点。”
“老五纸上谈兵这么多年,好容易等到了实战,忙里忙外事务繁多,正常。”
李肃这句帮腔惹得老爷子直笑,李沅打个佩服感谢的眼神,这才过去推搡,喊声二哥,手顺势伸向李京肆,尴尬笑笑又缩回来——李老爷子膝下三子五孙,最小一辈男丁只他们三个,所出皆不同。三儿子跟二儿子家中各一对龙凤,只有大儿子李政廉所出长孙李京肆,是唯一独子,自小压力最大,也最风光,甭说同辈,便是长辈也会忌惮。
李沅回回见他也跟仰叔辈似的,忻忻喊声:“大哥,您也赶趟儿来了呀。”
李京肆朝他轻点头:“别光站着,找个空坐。”
李沅动作麻利,找个离李京肆最远的空椅,屁股还没蕴热,老爷子捏着小茶壶伸手来,仆从上前欲接过被他抬手格挡示意,茶水往李沅杯里灌,李沅受宠若惊,双手捧杯壁,恭敬接过这一杯茶,心里头重重松口气,眼看茶壶往另外两个哥哥那边去,见底的茶水依次被填上来——这么对比,他的青涩与惶恐最为显明了。
三人只笑而不语,老爷子松散骨架靠上椅背,佛珠卡在指节,颗颗拨弄,悠悠开口:“说来,到你们这辈儿,我最小的孙孙也提上来了,怎么样,这段时间?”
被长者斜眸盯着,李沅有点招架不住,强壮镇定答:“啊、这个,我目前是从基础开始接触,几位哥哥也教了我挺多,感觉还不错,就是……慢慢进步嘛。”
“嗯,一步一个脚印,你现在上升期,得稳扎稳打,急躁不得。”
“爷爷说的对。”
老爷子忽而眼瞟向门槛外,“一会儿姜家人过来了,你跟他家那个三小姐见个面,爷爷给你挑的小姑娘,看看中不中眼。”
李沅自知此行目的。家族内部的肉再大,他初出茅庐,心思纯粹,跟家里那些个豺狼虎豹争可得够呛。想要速成,与人结盟,拓宽人脉关系,便也稳妥——姜家在京北势力不小,便是上选之一。
只管应话:“爷爷眼光好,挑的姑娘也不会差。”
“差不差的,有点儿商利作用倒也顶天。”
这话别有指意,像也并不对这三小姐期望太高,怕是了解其间什么不为人知。话里意思隐喻也直白:“这深潭水里,能挑出什么肥大还干净的鱼。不过你也看着,若不喜欢,再挑就是。”
李京肆抿一口茶,悬在虎口,别有深意看过去,“我倒是觉得姜家这姑娘不错,若是心仪,早些定了婚期未尝不可。”
两头压来,李沅接不下一句话,直咽口水,愣没想到最后解围的是老爷子,笑得欢乐,调侃说:“大哥不说五弟,你啊,年纪都不小了,几个长辈都催腻了,你才最该定下来。”
李京肆淡笑,无奈说:“早知要扯我头上来,我也不多这个嘴了。”
“你啊,给你物色多少人家的千金,就真没瞧定哪个?”
听得出老爷子是真急,还不是这长孙都快奔三了还没个动静,还要归功于李京肆能全凭自己摘得高位,不需要联姻站队,早些年也就放任他随心所欲,现在开始急了,万一这人压根没那念头,以后连个后都留不下,造下那么大块蛋糕还能给别家分去?
李沅还有劲煽风点火:“是啊是啊,大哥您这款应该不缺姑娘喜欢呀,一个也看不上?”
李京肆应笑不答,抚杯又饮一口,视线落向他,又落去别处。
这老五是在国外呆久了,满头满脑的书卷知识,哪里知晓他那权势通天的大哥背后什么样,连李肃都笑他:“你大哥看上的姑娘可多了去,一叶独舟,飘到哪里是哪里,像爷爷说的,就是没个瞧定的。”
李沅马上捂嘴了。
李京肆背地里这面儿在家族里算不得多么秘密,他身边可没少过女伴,就是没个能眼熟的,只是他表面过于周正,常有人忽略,或者根本不在意,也不影响他人前形象。
屋里头没人讲话就空了,杯中茶水半温,门口有人匆匆进来,远远接收到老爷子默许眼神才踱步接近,停至立于屋中央的茶桌,微点头礼待几位公子,看向主位的长者。
“老先生,用餐厅的午膳都备好了,还有几道易凉菜品,厨房商量晚些时候上,您看还有另外吩咐吗?”
“诶呀,差不多,客人应当快到了。”老爷子两掌撑椅扶直起身,抬指悬空点着下令:找两队人,上门口迎去,一会儿好给人带进来。”
“好的。”女管事往后走开,摁下耳麦,边往外走边吩咐找人。
前人才走,李京肆不由分说也起身,“不太赶巧,我公司里头有些杂事等着善后,就不留下吃中饭了。”
“诶你——”
“爷爷保重身体,来日抽空再到这看您。”
接上跨步到门口的动作,完全不给人挽留机会。
老爷子也拿他没法,叹声笑说:“……你这孩子,一聊到点上就这德行。”
罢了换鞋后,男人还在遥遥处还转身摆手,不知在看谁,笑得和善又暗藏奸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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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语回到京北才是昨夜的事,赶早被拉起来捯饬装扮,她看上的样式全都被吴清妍用作排除,最后愣是挑了件小家碧玉的针织长裙配白绒开衫,气质纯良,大家闺秀模样,吴清妍适才满意。
拜访之人非同凡响,家族直系里有时间没时间的,都在赴宴这路上占一车位。
小病初愈,姜语精神头算是不错,但事情过于无聊,她也没兴趣折腾,轿车绕进山里就犯晕乎,吴清妍在旁边盯坐着,懒得听啰嗦也没抽烟,一路靠在后座默言,偶尔眯着,要睡不睡,她妈后来又叽里呱啦念叨了什么完全没印象。
山里林子密些的地方,见不着日光,遮得漫天沉昏,满目青葱。姜语开了窗缓气儿,茂密绿林带过来风浪清冽柔和,区别于城里常年的粗粝呛喉,上一次接触这样的风,还过去不久。
吴清妍环臂坐靠,风从姜语开的那面窗灌向她这边,惹得她也忍不住开一扇,叹说:“要我说啊,这李老爷子早该搬了,山里头空气多好,老人家还图个清闲自在。”
“等我老了,我也搁山里头买块儿地,建栋别墅往里一窝,安享余生。”
说了半天是自说自话,吴清妍白了眼旁人,了无生趣:“我说怎么没人搭腔,拖了个闷油瓶来啊这是。”
姜语恹恹靠窗:“你这么无聊,早该上爸那辆车去,他句句都要奉承你。”
吴清妍不屑哼声:“你就这么板着脸?咱们上山讨债去的?”
姜语向她挤出个难看又勉强的笑来。
用吴清妍的表情来叙述就是还不如不笑,很快对她失去兴趣,不再搭话。
车子又行驶了二十多分钟才到地方,门口有数人相迎,引着将车陆续停进大院,绕过满园子红情绿意,驶进一排临时车位。
风声,鸟啼,水流渠渠,自然到令人感官通透的气息弥散在这处偌大园林里。
跟在吴清妍后边下车,姜语才看见旁侧除姜家停至外还有另外三辆,依次路过,注意到最是显眼,正发动引擎的,最偏外深棕色烤漆镀层的那辆轿车,挂的是Rolls-Royce标——这款却非市面广泛普及的车型,只在意大利科莫湖畔的埃斯特庄园古董车展首亮相一次,据说是位私人客户豪掷两千万美金委托定制,全球只此一辆。
姜语听闻这辆车是两年前,如今有幸当面见到也是意料之外。
跟来的仆从自动让道,恭谨着垂首送客,姜家来人走出这一块,一行默契站定,纷然目望那辆轿车从侧驶过,姜语慢了半拍,与那辆车拐道时相挨较近,车身撩动微风飘起她的裙摆。
她无意转眸,后座最后一宽车窗窄缝悄然闭紧,将里头光景关个严丝合缝。
“老爷子今儿还有外客?”她父亲姜围多嘴一问。
迎队里的女管事站前:“那是老先生的长孙,今日得空过来看望,这会儿该是临时有事走了。”
年纪轻些的公子惊言:“长孙?那位李先生?”
“是的。几位跟我过来用餐厅吧,老先生在里头候着。”
显然觉着无关紧要,此话题被迅速掐灭,女管事微弓身作请的手势,将一行人引往园林深处。
姜语跟在最后,被吴清妍退回来倒拉一下才反神,听见“李先生”三字,竟又看眼驶离大院的深棕色车影。
最近这名字在印象里过分频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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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来人这架势,也不只是婚事将要商谈,直系几个小年轻,初涉利场,也来混个眼缘。
好在老爷子大度,来者即当客,饭局排场极大,满满当当坐了一长桌。
姜家人来得齐,李家应场的却只来了李沅母亲,旁边哥哥李肃作陪,致歉说家主公务繁忙,来日私下再聚。
怎么说李老也尚在养病,万事话题都得依着人来,提拔小辈的题外话不可多言,显得激进冒犯。
每句话都掂量着来的饭局属实无聊,不过姜语很是捻得轻重,场面态度极好,配上一身行头,落落大方不过于此。
倒让老爷子意外,竟主动发了话撮合:“我这小孙孙今年二十有二,模样也过得去,刚进生意场磋磨,不过这孩子天赋极佳,来日必成大器。小语,不会看不上吧?”
姜语礼貌笑答:“怎么会,爷爷给小语挑的夫婿,自是最好的。”
李老眼神给向李沅。
给人慑然一惊,连忙附和:“噢、我也觉得,三小姐德才兼备,也很漂亮,是良配。”
两个人都一口道一个良配,什么话都由长辈推着走,表面亲和,分寸拿捏得当,作为晚辈,也打了头阵轮番敬酒,格外配合。
一顿饭吃完,李老爷子身子骨遭不住,起身转去后院,最后交代李沅亲自送姜家一行离开,稳妥了李老,各自才寻事而散。
李沅也仅以同行那段路相送姜家人至临时停车场,跟姜语的生疏无需言明,道别时也只统一掠过几人,一表品行端正。
等人车子开远,姜老二有意贴近了姜语。
一身戗驳领正装也遮不住骨子里的不着调,原来染头奶灰发赶潮流,姜语见一次吐槽一次,这回还是要见李老,被吴清妍强制拉去染回正黑。
这一辈的二哥,气场上还压不住他三妹。
姜文乐呵呵笑:“这妹夫看着还不错啊。”
姜语正眼都不给他,独身钻进一辆空车,姜文也压身想进,被姜语眼神叫止:“你比妈还聒噪,少在我眼前晃。”
车门砰一声关上,姜文尴尬扯扯嘴角吐槽:“虚伪的女人,下了饭桌就暴露本性。”
车辆要走不走停了一排,姜语打了个头阵,上车就让司机先开出去,不等再有人坐进来。
出了大院,绕回山路,司机才问姜语要去哪里,姜语扔下个常去的,搏击馆的地址,连带问了孟仪是否有空。
孟仪秒回句:【休假呢,怎么了?】
姜语话不多把地址转过去:【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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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私营的娱乐搏击场馆,孟仪跟馆主有私交,早两年常带姜语来此发泄,还开拓了她另一爱好。
起初两人相识,长辈们美言姜语那手钢琴多么绝佳,人又是多么聪慧漂亮时,孟仪片面地以为姜语是娇柔小姐挂——要真是那样反倒无趣了,她们常聚时的活动,多为山路飙车、场馆拳击…此类,而姜语,一面是高台上的钢琴才女,众捧天仙,一面在娱乐场所狂纵肆意,尽显风韵。
她们都有种要强又野性奔放的魅力,相互吸引,才成就如今的交情。
才下酒桌,姜语没喝多少,淡淡酒气还盖不住她的香水味,但精神状态跟醉酒没两样,擂台上出拳极速而强猛,场馆抛下暖灯映上她汗汵汵的白肤,扎高马尾,运动内衣配咖色无袖连帽背心,场馆里有暖温,加之挥汗运动,搭短款运动裤也不冷。
这么一静看她该是道风景才对,结果是完全不留余力在发泄,情绪没挂脸上,全挥成气力,耗趴了陪练又再折腾孟仪。
终于舍得中道休停,下台挂条白毛巾擦汗,接过孟仪递来瓶水,仰头饮入大半。
孟仪靠在长座边上灌水喘气儿,知她此番回京北的用意,当然明白她烦些什么,笑说:“这么糟蹋你保险上亿的钢琴手?”
姜语不屑于此,还是吴清妍宝贝她这项才艺,过亿保险的招牌也是她给安上的,那年抛出消息给各大报道,恨不得谁都知道她这双手保险上亿。
姜语失笑:“打个拳就糟蹋?让我指着这双手小心翼翼过一辈子,不实际。”
孟仪笑侃:“我还真没见过哪个钢琴家像你似的。”
姜语摆摆手:“可能我不太入流吧。”坐到孟仪身旁,后撑着硬座,仰向暖色光晕,照下汗湿额发,“又没什么大追求,就想随性松散着过活。”
那光晕色泽撑满她眼瞳里,让她这幅表情越看越像是在奢望什么。
孟仪偏头看姜语,问:“怎么说,刚从饭局上下来,见到李老五了?人怎么样?”
“就那样啊。”
“不好看吗?”
“还行吧。”
“那你怎么不惊艳一下?”
“可能……”姜语拧眉,思绪里忽闪一副漂亮面孔,“我见过更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