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手背捂嘴咳嗽一声,“这三年,家中没什么事吧?”
阿九摇头:“能有什么事?都是很好的,如今少爷回来了,一切便更好了。”
阿九微笑,“东西既然送到了,我便先走了,不打扰少爷了。”
阿九看出了他在做什么,给叶玉珠写回信。
每回江采除了给家里写信,还会给叶玉珠去一封。
江采看着阿九的裙角出了门,消失不见。
阿九真的长大了。他想。
*
阿九回陆氏那儿复命。
“嗯,送到了。少爷正在写字呢。”她寥寥几语,不该说的也不说。
陆氏点点头,很是欣慰:“待明年科考,阿采定然能高中。”
阿九笑着点头:“是啊,少爷一定能高中。”
娘儿俩说着话,一切都好似稀松平常。
窗外又落起雪来,比昨夜的还大些。
谁也不知,明日是落雪,还是好日头。
*
到傍晚时分,成国公赶回来,第一时间去见了江采。
“好啊,长大了。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了。”成国公拍着江采的肩,感慨道。
父子俩又秉烛夜谈许久,直到深夜。
第二日,陆氏身子竟然大好。许是因为江采的回来,叫她心情大好,连带着病也大好了。除去还有些许咳嗽,已经没什么问题。请了大夫来看,也是说已经大好了。
江采与阿九一起在屋子里等着,江采再三询问大夫,得到肯定答案后,才松了口气。
“多谢大夫了,来人,送大夫出门。”江采命人付了诊金,搬了把椅子在陆氏身边坐下。
他微绷着脸,语气带些说教:“母亲可不能再疏忽了。”
阿九站在江采身后,看着他如此,不由得想笑。她笑意才刚出来,便听见江采说:“你看,阿九都笑你了。”
阿九忙不迭摇头:“我可没有!我只是在笑,夫人与少爷感情好呢!”
阿九没成想江采会这么说,回话有些急,脸上都红起来。
陆氏笑着打圆场:“好,是我的错。你别打趣阿九了,她脸皮薄,经不起你打趣。”
江采咳嗽了声,正儿八经道:“知道了,我不欺负她。儿子知道母亲疼她。”
阿九闻言,头低下去,咬着唇,脸更红了。
陆氏笑了声,说:“这几日慧远大师也回来了,明儿咱们去青空寺瞧瞧吧,到年底了,也该去上柱香。”
青空寺有百年历史,在建国之初便存在,一直香火鼎盛。慧远大师更是受人爱戴,这时节,奔着慧远大师来的人多了去了。
陆氏能这么说,自然是因为江逊地位不低,慧远大师是会见他们的。
陆氏又道:“顺便问问你们俩的姻缘。”
阿九抬起头来,嗔道:“夫人!”
江采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阿九看出了他的不高兴,也唤了声:“母亲,你的病还没好呢。”
陆氏摆手,坚持:“已经好了,你都听大夫说了,不碍事。”
江采拗不过陆氏,这事儿就这么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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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陆氏便带着江采与阿九出门,往青空寺去。青空寺今日香火旺盛,来人诸多。
陆氏牵着阿九,江采跟在后头,下了马车,由小沙弥领着,往慧远大师那儿去。
慧远大师已经年近古稀,头发胡子都发白,见了陆氏,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夫人安好。”
陆氏见过大师数面,也笑着招呼,“大师安好。今日前来,是想让大师看看我这两个孩子的面相,尤其是……姻缘。”
陆氏把江采往前推了推,“大师先看看我这儿子吧。”
慧远大师仔细端详一番江采,眼前一亮,“阿弥陀佛,小少爷乃是富贵之命,日后必定有大作为啊。至于姻缘……似乎……”
大师垂下头,掐指算了算,还是摇头:“看来是老衲道行不够,看不透啊。”
陆氏闻言,脸上笑意已经消了大半。她心道:该不会阿采日后姻缘不好?
陆氏强撑着笑意,又让阿九取下帷帽,“那大师再看看,我家这姑娘?”
慧远大师看着阿九,不动声色:“姑娘命途多舛,兴许命中有些波折,不过一切波折,终归是好的。”
陆氏一口气松下来,“多谢大师了。”
阿九这孩子,从小就苦,她只当大师说的波折是她从前的遭遇,日后定然都是好的。
三人别了慧远大师,又去上了柱香,捐了些香火钱。
陆氏由小沙弥引着,去偏殿里抄一卷经书,为她已逝的父母。
“你们俩先去转转,年轻人,也该多走走。”
阿九与江采便在半山腰的亭子里等着,阿九见江采神色不宁,想着他还在为方才的事忧心,劝道:“少爷不必烦恼,大师说猜不透,兴许是大好的。”
江采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他分明从大师的神色里窥见一丝不对,想来是极不好。
江采摩挲着手中的杯子,忽然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未想明白是谁,脚步声已经如燕子一般飞至眼前。
“阿采!你为什么不会我的信!”
来人一身红衣,声音爽利,摘了帷帽。
这人微撇着嘴,是有些恼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直直盯着江采看。
江采有些愣,“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九起身:“叶小姐。”
她唤叶小姐这人,正是叶丞相独女,江采的青梅竹马,叶玉珠。
叶玉珠随意地和阿九打了个招呼,更靠近江采,手撑在桌上逼问:“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会我的信!每次你给我写信,我可是第一时间就回你!”
她说着,一双大眼睛浸出泪花来。
江采心头一跳,态度不由得软下来,“我……我还没写完。”
叶玉珠回身,低着头:“谁知道你是不是有别的人了?”
这帽子可大了。江采啧了声,不悦道:“谁说的!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叶玉珠擦了泪,又直勾勾盯着江采:“那你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提亲?”
她气势逼人,直白地说出这话,江采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待我行了冠礼,就会由母亲向叶家提亲的。”
阿九听着他们的话,自觉地退到一边。每次叶玉珠一出现,她就只能做一个透明人。
阿九想着,要不寻个由头先去别处。
还未开口,又听见叶玉珠说:“阿九姐姐,咱们也有好久没见了吧!”
其实阿九和叶玉珠不算相熟,京中贵女聚会,陆氏一定要带着阿九去,每回叶玉珠都会主动与她攀谈。上一次二人见面,还是几个月前的中秋宴会上。
阿九抬头,笑道:“是,有些日子了。”
叶玉珠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阿九的手,“阿九姐姐越发好看了,若是可以,不如待我和阿采成婚后,你便嫁给阿采。”
她说这话时很慢,眼睛更是如同鹰阜一般盯着阿九的脸。阿九心中一凛,无比难堪,可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叶小姐说笑了。叶小姐与少爷郎才女貌,阿九怎么能打扰?”
叶玉珠足足盯了她半晌,才送开手:“是我说笑了,阿九姐姐心灵手巧,又天生丽质,怎么可与人做妾?”
她特意在“做妾”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阿九脸色一白,只想撅个地洞钻进去。
福珠与宝珠听完皆是心里咯噔,可身份有别,她们也不能说什么。
气氛是尴尬的,唯有叶玉珠不知不觉,端过江采喝过的那杯茶,兀自饮尽。
“这寺里的茶可不怎么样。”
江采看了眼阿九,明白叶玉珠这话说得过火,低声训斥:“不许胡言乱语!”
叶玉珠委委屈屈一眼,并不看阿九,反而拉着江采奔出亭子:“我们都三年没见了,你一回来就说我胡言乱语。”
阿九看着他们背影,不知道是该跟上,还是该留在原地。
这时候叶玉珠又回头:“阿九姐姐,你快跟着呀。”
阿九咬唇,只好又跟上。
这里的道路不过羊肠小径,只能容纳两个人并排。阿九跟在他们身后,不声不响。
叶玉珠声音清脆,不停地说着什么。她全然听不清,思绪全叫叶玉珠刚才那番话打乱。
忽而听得一声:“小心!”
阿九回过神来,只见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一条猪,正冲着他们飞奔而来。
阿九与叶玉珠都被冲撞,眼看要栽下去,江采站在一边,心中一紧,而后伸手抓住了叶玉珠。
这才回去看向阿九。
阿九身后两个丫头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能做什么。只见阿九一个踉跄,往后摔出好几阶。
这里台阶很高,江采看着不断往后退的阿九,脸色一变。
阿九在天旋地转里看着高高在上的叶玉珠,和面露不忍的江采,忽然心头一痛。
江采无论如何,都是要选叶玉珠的。
阿九苦笑,方才叶玉珠侮辱她那些话,江采全听在眼里,却没有惊讶之色,可见他早就明白了阿九对他的情。
他也这么觉得吧,自己不自量力,一介孤女,妄想喜欢什么天之骄子。
可是谁能不喜欢江采呢?
第3章 3. 赵公子 和江采一样的好。
阿九初回见到江采,是在陆家老宅。陆家老宅在贡州,并不是一个繁华的城池。
陆氏带江采回族里探亲,那几日,恰是阿九父母设灵。阿九作为女儿,替父母守灵堂。阿九前面还有一位兄长,兄长娶了嫂子,父母一死,家中财产皆由阿九兄长继承。
原有阿九一份,可兄长并不喜阿九,并不打算将这份留给她。甚至想将八岁的阿九卖出去,做人家的童养媳,好赚一笔银子。
阿九那时候已经听闻自己的去处,沉沉静静的,跪在棺材旁边也不说话。
阿九并非陆氏本家,不过沾亲带故,算一个旁支。
江采误闯入阿九家的灵堂,只见小小姑娘低着头,偷偷抹泪。
江采瞬间清醒,走近她身边,声音仿佛如同天上仙人:“你在哭什么?”
阿九咬着唇,哭得抽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我……”阿九哭着,却打了个嗝。
江采被她这个嗝逗笑,笑声爽朗,“哈哈哈哈。”
她觉得丢人,哭得更凶。她低下头去,无声地暴泪。
江采看着她肩膀一抽一抽的,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笑你的,你别难过。”
阿九只是抽动着肩膀,也不敢大声,怕把兄长招来。
江采看她哭成这样,从袖中拿出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眼泪。
“好姑娘,别哭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脸都哭花了。”江采说话时候很温柔,吐字端正。
阿九抬起头来,这才正眼看见江采。他生得唇红齿白,眉宇之间又带一些英毅。衣着更是富贵,举手投足之间也透出一种贵公子的气质。
阿九一时看呆了,愣愣地看着江采。
江采被她的反应笑到,不过这回忍住了。“好了,好姑娘,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了吗?”
阿九后知后觉地眨眼,嗫嚅:“我……我爹娘死了,我哥哥要把我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听说……那人是个傻子……
我……我不想被卖,可是……可是……”
她说不下去,眼看着又要哽咽。
江采连忙哄她:“别哭了,好孩子。你可以跟我走,我母亲是个好人,她一定会接纳你的。”
江采就这么直白地说出这句:你跟我走。
阿九又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江采。江采托着她的手起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声音很轻,似乎还没有实感:“我叫阿九。”
江采点头,牵着她出门:“阿九,你跟我走吧。”
江采领着她出了门,出门的时候阿九兄长回来,差一点就发现了他们。
“别跑,小贼!你要带我妹子去做什么?”
江采死死抓着阿九的手,带着她一路跑,阿九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穿着一身丧服,在街上十分引人注目。
江采跑得好快,阿九要很努力才能跟上,甚至于她的喉头都涌上一股腥甜。她看着身前的江采,她的手被江采紧紧抓在手里,身后兄长凶神恶煞的声音还在穷追不舍。
眼前这个人,却让她觉得心安。阿九想。
阿九还是坚持不住,噗通摔下来,膝盖跪在地上,江采不得不停下来,焦急道:“你怎么了?阿九。你快起来呀。”
阿九起不来了,她想,她还是拖累了这个小公子。
阿九的兄长毕竟是成年人,很快追上来。阿九不敢看兄长的脸色,忽然间一道身影挡在她身前。
那是江采。
江采死死拦在她身前,瞪着他:“父母逝世,幼妹无辜,你却想独吞财产!你这人,是怎么做兄长的!”
江采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竟把人吓住了。
唯有身后的阿九知道,江采攥着的拳头在发抖。他也是怕的,可他还是挺身而出了。
阿九心头一暖,揪着江采的袖子,将自己埋在他身后。
阿九兄长脚步一顿,有些心虚:“你是谁?为何多管闲事?竟然还要拐带我妹子?”
江采稚嫩的声音却很坚决:“你别管我是谁!你直说,是与不是?你这么做,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阿九攥着江采的袖子,把他袖子都攥得皱巴巴的,只觉得他的话简直大胆极了。
两个小孩同一个大人的对峙,吸引了过路人的注意。江采梗着脖子,护着身后的阿九。
这样的江采,谁会不喜欢他呢?
*
还好陆氏恰好经过,看见江采和人僵持,差点吓死,还以为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阿采!你这是做什么呢?”陆氏小跑过来,看见他身后的阿九,愣了愣。
“这是谁家的孩子?”陆氏问阿九。
阿九看着面前这位和蔼的夫人,怯怯回答:“我……我……”
她说不出口。
江采看见陆氏,像抓住救命稻草,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告诉了陆氏。
“母亲,你带她走吧。我们家也可以养得起她!”
陆氏听罢,才觉得这事有些棘手。可这孩子的遭遇实在可怜,又合她眼缘……
陆氏叹口气,还是护住了阿九。
陆氏与阿九兄长交涉,最后又在族老们的帮助下,给了阿九兄长一笔钱,平息了这件事。于是,八岁的阿九来到了成国公府。
那时候,江采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