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最是好看,又大又清澈,无比认真地看着人,仿佛想从别人眼里得到认同一般,像是对人极为信任的猫儿,等待着人给她顺毛。
鬼使神差般,他的手抬起。
她吓了一大跳,往后连退好几步。
【怎么?想打人?就算我说错了,您也不能动手啊?】
萧翎回过神来,差点气笑。
难道在她心里,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她目光有些警惕,“世子爷,您的东西我也帮您找到了,我是否可以走了?”
“你为何帮我?”萧翎问。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当然要对得起您出的银子。顺手的事,能帮我就帮了,一回生二回熟。下次若再有这样的事,世子爷您记得再找我。”
【有钱不赚是傻子,我才不会和钱过不去。】
“你不是傻子,你是老六,你是二百五。”
“……”
谢姝气极,转身欲走。
脚步才刚挪动,手臂被人抓住。
这里有点偏僻,树荫与角亭巧妙地形成一个死角,而他们就在死角中。阴影之下,间或有叶隙中洒进来的金光。
萧翎的脸在金光中如圭如璋,仿佛清风明月,但他那双狭长的眼却如两刀出鞘的剑,泛着幽寒的光,又让人有种胆战心惊的错觉。
“民间志怪中记载过借尸还魂的故事,话说前朝有一位柳姓女子蒙冤而死,死后魂魄寄生在另一位张姑娘身上,借着张姑娘的身份为自己报仇雪恨。若有人从异世而来,不知此番借尸还魂又是为哪般?”
谢姝倒吸一口凉气。
又被这人给猜着了,她还有隐私可言吗?
【你干嘛老揭我的老底,我上辈子哪得罪你了?你管我从哪里来,又管我为了什么而来,反正我原本与你并无交集,自然也不是为了你而来!】
“这么说你确实是从异世而来,你四岁那年大病一场,是否就是那个时候?”
谢姝震惊了。
这人调查过她!
她突然恶从胆边生,阴森森一笑。
“你猜对了,我就从那里来的。你不是想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吗?我告诉你,我是来找人给自己续命的,但凡是被我盯上的人,他的命就是我的,你怕不怕?”
萧翎注视着她,然后笑了。
这一笑,仿佛清风明月入了画,一时之间美不胜收。
“你忘了,我会读心,你瞒不过我的。你的心在我面前毫无遮掩,一如你们异世之人衣不蔽体那般。”
真是要命了!
谢姝想骂人。
为什么同样遭雷劈,同样是雷劈之后得到金手指,这人的金手指居然比她粗那么多。她的好比是鸡肋,而这人的却是鸡大腿。
不公平啊。
“世子爷,您知道什么是衣不蔽体吗?”谢姝轻哼一声,“所谓衣不蔽体,那还是穿了东西的。只要您没有将我扒光,那我就不算是毫无遮掩。”
萧翎眸色一深,声音低沉。
“你想让我将你扒光?”
第27章
谢姝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疯了, 她居然和一个满是心眼子的人玩心眼,简直是不知死活,她玩得过吗?
与其被他扒光, 还不自己主动交待。
“行,既然您想知道, 那我就告诉您。”
【没错, 我四岁那年确实大病过一场, 但四岁以前是我,四岁以后还是我, 我没有借尸还魂。如果您非要我解释的话,我只能告诉您, 我可能是上辈子死的时候过奈河桥时没喝孟婆汤, 所以记得以前的事而已。】
这下总行了吧。
老底亮得干干净净!
萧翎放开她, “原来如此。”
去你的原来如此。
“世子爷, 您想知道的我都告诉您了, 您想怎么样?”
【我就是一个异世之魂, 投胎到了你们这里。我是鬼也是人, 这下您满意了吗?那么现在您是杀了我, 还是放火烧死我?】
杀了她,烧死她?
萧翎瞳仁一缩,“我听过太多人内心的不堪, 那些龌龊比鬼更可怕。你觉得我会怕一个异世之魂?我说过不会杀你,就一定会做到。但你切记, 莫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哪怕是你的父母也不可以。”
“除了您, 没有人会知道。”
毕竟这世上会读心的人,她觉得应该不会再第二个吧。
“世子爷, 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等等。”
【又怎么了?】
她挤着眉眼,假笑回头。
假笑如假花,虽俗却美艳。
萧翎见太过多的虚情假意,无一不是让他厌烦至极,然而眼前这少女明明白白的假意,竟让他晃了心神。
“你饿不饿,渴不渴?”
“……”
谢姝想说不饿也不渴,她的肚子却在此时不争气地叫唤起来,一声比一声响。她舔了舔发干的唇,突然觉得还真有点渴。
“你等我一下。”萧翎说。
“世子爷,您要做什么?”她实在是纳闷,暗道这人又搞什么名堂。
萧翎刚走两步,蓦地回头,正好看到她准备跑路的姿势,当下低着眉眼,眼尾那颗美人痣都透着几分危险气息。
“在这里等我,否则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把你抓回来。”
她既莫名其妙,又觉得愤怒,还有没有人权了?
“我饿了,我还渴了,我想赶紧回去。”
但萧翎不理会她,大步离开。
她气极,却知道自己应该识时务。且不说身份地位的相差,单凭王府是对方的地盘自己也要认命,免得真被对方给抓回来,那可就太难看了,不仅难看,还怕被别人看到。
这般站着干等也不是个事,她索性朝角亭走去,坐在石凳上歇息。四周挺清静的,这么久也不见有下人往来。
约摸一刻多钟后,萧翎终于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黄花梨食盒。那食盒精美雅致,木纹美丽色泽柔和。
食盒里有几样点心,荷花酥、桂花糕、白玉饼,还有一壶冰镇过的杨梅饮子。
萧翎看着她,眸色幽深。“不是饿了渴了,还不赶紧用一些。”
她很是诧异,下意识阴谋论。
【没毒吧?】
“没有。”
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谢姝想着,先喝了一口杨梅饮子。酸甜清凉的饮子一入喉,瞬间舒服到毛孔都开始呼吸,再吃一口点心,直让人满足到叹息。
她不客气地吃着,神态好比一只正在吃东西的小兔子。轻手轻脚却动作不慢,看似细嚼慢咽但吃的却不少。
萧翎看着她,眼底似有什么东西在绽放。
“你方才生气,是恼我知你太多,而你却无可奈何,又知我太少。为公平之故,我可将我的事告之与你。”
啥玩意?
谢姝差点噎住,抬头。
“世子爷,我没有好奇心,您大可不必……”
【好奇害死猫,我什么都不想听。】
猫?
她确实像猫。
萧翎眼底的光更是璀璨。
“要的。”
“我能不能不听?”
“不行。”
哪有这样的,这不是强买强卖嘛。
谢姝瞬间觉得嘴里的点心都没那么甜了。
“世子爷,难道您扒光了我的底,所以想在我面前自己扒光自己吗?我觉得您真的没有必要……”
“你先前建议我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我想了想,以为颇有几分道理。不仅是因为婚事,还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成家立业,我一样不占,或许试一试也无妨。”
所以他是想听从自己的建议去和王妃缓和关系?
等等。
这人是完全不顾她的死活啊。
凭什么他想讲,自己就得听啊。
她还偏不!
她捂起耳朵,心里碎碎念。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萧翎听着她又娇又脆又似耍赖的声音,像是无数恼人的手在撩拨着自己的心,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中轻轻往下放。
“十四岁那年,我入了千林卫。也正是那一年,我受命陪同宁王世子李相如出京,不成想出京没多久就出了事。”
谢姝双手被制,索性不再挣扎。
脑海中浮现出他在自己梦里少年的样子,浑身是血,惨烈至极。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宛如死去。
“你们遭到了刺杀?”
“不是刺杀,是伏杀。伏杀的不是李相如,而是我。”
安、宁两王相争由来已久,当年定远侯战死乾门关,宁王一脉看似失势,却让圣上对安王颇为猜疑,这些年隐隐压了安王一头。
哪怕是居于后宅的谢姝,也知道这两位王爷除非你死我活,不可能有第二种结果。
那么伏杀萧翎的是宁王,还是安王?
“你应该也猜到了,不是宁王。”
是安王。
“您父王曾是他的伴读,他和您父王交情极深,他怎么会……”
萧翎眼中尽是寒意,“利欲之深,人心之恶,我那时候才算是彻底看清。”
当时他真以为自己会死,他静静地等着自己的血流干,直到那道雷劈下来。雷击过后他不仅没死,还能听到人心之言。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知道那不是刺杀,而是别人设计好的伏杀,目标就是他。
“我身受重伤,九死一生,我母妃求到皇后娘娘面前,请旨让陛下撤了我的职。我伤好之后,她希望我入宣明殿,此后安安分分做一个文臣,一如她对萧缨的期望。”
“您不愿意。”
“我不愿意,但我也不想再回千林卫。”
【不入宣明殿,也不想回千林卫,还能去哪?】
谢姝突然福至心灵,“您想进清风院?”
清风院主刑事案狱,他有读心术,审理案子时无异于开了外挂,恐怕无论多诡谲的犯人到了他面前也无所遁形。若真如此,不仅是他能施展才能,对于整个大胤来说,也是多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刑狱官员。
世家子蒙受祖荫入仕,习武者大多会去千林卫,而有文采者则入宣明殿,鲜少有人进清风院。毕竟清风院掌的是刑狱诸事,最是阴暗之所,向来被显贵宗亲视为污浊之地,也难怪他的母妃不同意。但像他这样的人,不进清风院实在是太过可惜。
“以您的过人之处,清风院确实能一展所长。”
“所以我想试一试。”
萧翎垂眸,眼皮之下是一片幽深。
他听过太多人心之暗,知卑劣而卑劣,以示弱示好之态之博取别人的同情共情,不正是因为知道这小姑娘纵然来历怪异,但最是善良心软之人。
他利用了她的心软,成功掩饰自己的算计。
为什么?
他到底在算计什么?
答案在他心中游走,横冲直撞。
直到人已经离开,他还望着那纤细的背影久久出神。
“看什么呢?人都走远了。”章也不知何时过来,揶揄道:“萧长情啊萧长情,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看你这痴痴目送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惊讶啊。”
萧翎睨他一眼,并未否认。
他的桃花眼瞬间一亮,“不会吧,不会吧,我不是在做梦吧。你萧长……胤第一守身如玉的好男儿,居然把心给沦陷了,我看你是不是很快要失身了?”
“闭嘴。”
章也怎么可能会闭嘴,他桃花眼里全是兴奋之色,围着萧翎转了好几圈,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不停“啧啧”出声。
“想不到啊,小石榴还挺有本事,居然能把你给拿下。我就好奇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哪,竟能让你萧长情动了心。”
“无论她是人是鬼。”
“你说什么?”
“没什么。”
……
近傍晚时分,梧桐院内一片欢声笑语。
众女着红披绿,各有千秋,放眼望去尽是春光之色。或是三两交谈,或是往老太妃面前凑趣,瞧着热闹至极。
谢姝照旧坐在不显眼的位置,保持低调。
以往这些姑娘们交谈的内容不是首饰就是衣裳,抑或是京里的一些趣事,今日倒是不约而同,谈论的都是如何饲养乌龟。
从她们的言谈中得知,聚仙阁众女竟是人人都给自己弄来一只乌龟。借着乌龟的话题,意图在老太妃面前卖个好。
便是昨日取笑她养龟的王瑶,不仅养了乌龟,还临时抱佛脚学了一些养龟的常识,正凑在老太妃跟前显摆。
“姑母,您听听,芙儿没说错吧。再这么下去,我们王府都成王八窝了,传出去京里的人指不定如何笑话我们。”赵芙在门外听到里面的说笑声,气得直跺脚。
镇南王妃脸色不太好,但不是因为府里的人都在养乌龟。她在缨翎居一直待到不久前,原本想着派人给婆母告个罪,今日她就不过来请安。
哪成想自己的侄女气愤至极,非要拉她过来制止这样的风气。
“芙儿,我说了,她们爱养就让她们养去,并不妨碍什么。”
“哪里不妨碍了,外人若是知道我们王府人人养龟成风,必会笑话我们上不了台面。姑母,您是王府的主母,难道您愿意让旁人说三道四吗?”
镇南王妃今日累极,情绪不高,说话有些有气无力。
“芙儿,我也说了,外人不会说什么,是你太过在意。”
“我不管,姑母,您一定要制止,否则芙儿以后不知该如何做人了。”
赵芙说完,也不管镇南王妃是什么脸色,昂着脸就进了门。
镇南王妃幽幽一声叹息,心道自己真是太惯着这孩子了。同时又有几分失望,因为这些年她把侄女当女儿养,侄女却连她心情不好和身体不适都看不出来,一昧只知道争强好胜。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往常一般无二,端庄又得体,面上半点不见痛楚之色,仪态也是一丝不差。
甫一进屋,便感觉到一道关切的视线。
她循着看去,对上的是谢姝担心的目光,心下顿时一暖,暗道自己的亲侄女还不如一个外人关心自己。
两人的眼神碰了碰,算是打招呼。
众女向她行完礼,又重新落座。
须臾之后,大家再次继续之前的话题。
赵芙神情不屑,“姑母,您听听,她们都在说什么?乌龟那种丑东西有什么好养的,还龟年鹤寿,憨态可掬,真是笑死人了。”
她声音极小,唯镇南王妃能听见。
这时萧翎和章也到了。
章也逢人三分笑,又是热闹之人,平日里便极得老太妃的欢心。他一来就让气氛越发浓烈,在他的嬉笑之间,老太妃被哄得老脸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