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问的二女儿谢姝的姻缘,叶兰求的是姜瑜的前程,而谢姝只求一家人平安。三人上了香,又各自抽了签,皆是上上签。
更为离奇巧合的是,谢姝的姻缘签与上回所求相同,都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富贵荣华自由天,千里姻缘一线牵,葫芦石榴俱双全。
叶氏笑道:“两次都是同样的签文,可见最是灵验。”
“娇娇是个好姑娘,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叶兰也是满脸的笑,她一心盼着姜瑜能中举。如今抽了上上签,自然是让她喜上眉梢,又因着三人都是好签,更加觉得是个好兆头,必定能事事顺心如意。
万福寺除了签文灵验,还有一处灵泉。
所谓的灵泉,就是寺中后山的一片天然泉眼,相传喝了灵泉的水能百病全消,是以但凡来寺中进香之人,都会备好盛水之物,亲自打了一些灵泉水回去。
叶氏有心,自然是不要刘婆子和多乐动手。叶兰更有心,又因着做惯了活,这样的事更是不会需要别人代劳。
谢姝四下一环顾,眼底的悠闲笑意慢慢敛去。
不远处的树丛后,藏着一个人。那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手握一把长剑,正充满杀气地看着这边。
而这边仅有她们一行五人,远处隐约可见有几人走过来,看样子也只是妇人与孩童。一旦那人动起手来,一个人也活不了。
几乎不用思考,她已有了决定。
她对叶氏说自己去那边看看,叶氏想着这里清静,又没有闲杂人等,也就叮嘱了几句让她不要跑远,便随她去。
她没让多乐跟着,假装慢悠悠地闲逛,然后到了那人附近。
四目相对,对方脸上的疤痕越发明显。
他手中的剑出鞘,剑尖指着谢姝。
从谢姝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他的身后。那重重的树影之后的一棵树上,玄衣墨发的男子已将手中的弓拉满。
【萧翎,先不要动手!】
萧翎动作定住,狭长的眼睛里一片幽深。
谢姝生怕他放箭,赶紧在心里补充。
【你暂时不要动手,我有话和他说。】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用剑尖指着她的人。
“王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王大人,即王甲申。
王甲申满脸杀气,“你竟然来送死,也好,我就先杀了你!正好替郡主除掉一个碍眼之人,也算是我送给郡主最后的一份大礼。”
“你要杀了我,只是为了给郡主送礼?那么杀了我之后呢,你能不能放过我的家人?”
“不能!”王甲申脸上的杀气更重,疤痕也跟着扭曲,“若不是你们,我父亲又怎么会成叛国贼子,我又怎么会成为乱臣之后?所以你们都该死!”
谢姝看着他,问:“难道是我们让你父亲叛国的吗?难道我们说的不是事实吗?”
他的手抖了一下,剑尖不稳。
“我父亲虽是蛮丘人,但我不信他会叛国!”
“人证物证,证据确凿,你不信,并不代表不是事实。”
“你知道什么?”王甲申低吼着,“你根本不知道我父亲对霍家和大胤的忠心,你凭什么说那是事实?”
谢姝想,还有什么比她有资格呢,她可是亲耳听到的!
“那你又凭什么?就凭你六岁以前与他那几年的相处,你就能断定他是一个忠臣?”
“……么知道的?”王甲申问。
六岁以前,他与父亲生活在乾门关。六岁那年,父亲突然送他去习武,此一去他们父子再也未见过。
直到三年前,他回到京中进入千林卫,然后成为长公主府上的侍卫。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一个小官之家的内宅姑娘又怎么会知道。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谢姝往前近了一些,那剑尖眼看着就要刺入她的喉咙。“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说你想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忠君报国顶天立地。你还说过无论何时,你的剑都会朝着关外的方向,绝对不会对着大胤人,这些你都忘了吗?”
王甲申瞳孔猛缩,“你到底是谁?”
第51章
……
军营校场外,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举着木剑,学着校场内士兵们的动作,一招一式虽稚嫩却有模有样。
一旁坐着一个约摸三岁左右的小女童, 她双手托着腮,一时看着比划着招式的男孩, 一时又看向校场那气宇轩昂的将军。
那将军雄姿英发威风凛凛, 却又生得十分俊朗。
天很热, 不多时男孩已是满头大汗,仍旧没有停下。
而校场内那些身着盔甲的士兵们应是更加热, 但没有一人停止动作,不断重复着一挥一刺的招式。
不知过了多久, 年轻的将军做了一个手势, 所有人都被允许原地歇息。男孩也跟着休息, 几步跑到小女童面前, 两人一起听那将军在鼓舞士气。
男孩看向那将军, 目光中全是崇拜, 对小女童说:“我爹说侯爷是最顶天立地的人, 我长大后也要像他一样, 上阵杀敌忠君报国。侯爷说,我们都是大胤的子民,无论何时我们的剑都要朝着关外的方向, 永远不能向着自己人。”
小女童告诉他,“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十几年过去, 当年的男孩和小女童已经长大成人, 隔着无数不再交集的光阴岁月, 他们早已是陌路人。
乍然相逢,不期而遇, 全是意外。
“你到底是谁?”他又问。
谢姝看着他,“月城被屠的前一天,你父亲带人冲进我家。他逼迫我娘自行了断,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是谁?”他低吼着,明明心里隐约有了一个不可能的答案,却还在追问。
“我是谁?”谢姝苦笑一声,“你问我是谁?那你说我应该是谁!”
她应该是谁呢?
王甲申认真地看着她的眉眼,眼神慢慢发生着变化,从震惊到惊喜,然后是怀疑,再然后是纠结。
“不,不可能的!侯爷的女儿早就找到了,你究竟是什么……为何要冒充她?你可知这是杀头的大罪!”
“到底是谁在冒充谁,你看不出来吗?”
王甲申神情微怔,他应该早就怀疑的。
他曾不止一次听侯爷提起自己的爱女,那言语之间的骄傲发自内心。所有侯爷身边的人都知道,侯爷的女儿是难得的聪慧过人。
而时隔多年再见,他几乎不敢认。且不说长相与小时候大不相同,为人处事与言行举止更是令人不敢恭维。但人是温世子亲自确认的,长公主也没有怀疑,他也以为是流落在外的那三年被养歪了性子,并没有过多的怀疑。
前些日子,长公主私下与他提及郡主的婚事,言语之中颇多担忧。担忧郡主的性子不讨喜,嫁给旁人怕成怨偶,有心将郡主托付给他。
他念及侯爷,还有两人自小相识的情分,所以没有拒绝。可被郡主知道后,竟然指着他骂,骂他是狗奴才,骂他痴心妄想。长公主气极,这才派他出京办差,说是要好好劝说郡主。
哪成想,这一出京,他竟成了逆臣之后。
他目光渐渐黯然,那把对着谢姝的剑颓然垂下,绝望的沉默中,唯有山风过树林叶响起的“沙沙”声。
须臾间,他忽地明白了什么。
“我父亲的事,你是背后主使?”
“埋没多年的真相重见天日,何来主使一说?”
“我不信!我不信我父亲是那样的人!”
“那你信谁?温华吗?”
温华两个字,让王甲申眼底升起一丝希冀,但是很快那丝希冀在对上谢姝平静的目光时,又变成了惊疑。
“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不认识温华,我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让别人取代了我,这是事实,其中缘由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是为了我好。当年你父亲为何突然送你离开乾门关,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年你在哪里,又是什么人在安排你的人生,你难道一点也不曾怀疑过吗?”
王甲申闻言,目光惊疑。
这些年他一直在山中刻苦习武,期间只有温华的人去看过他。温华说是受他父亲之托,所以才会对他照拂。
他进千林卫,是温华一手安排,他进长公主府,也是温华的举荐。如今想来,就连他六岁那年离开乾门关,带走他的人好像也是温华的手下。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是被逼的?是有人借着让我习武的理由带走我,然后以此来威胁我父亲叛变?”
“我不知道。”谢姝实话实说,“我只是觉得说不通。”
又是一阵沉默,不远处传来叶氏的呼唤。
“娇娇,我们该走了。”
谢姝身体刚一动,王甲申手中的剑复又抬起。
“我凭什么信你?你刚才说我只是六岁以前与我父亲相处过,我根本不了解他的为人。同样,我也只是在那之前见过你,我为何要信你?”
“所以你还是要杀我?”
王甲申明显迟疑了一下,正是这短暂的恍神之时,他猛地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逼近,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把寒光锃亮的剑已架在他脖子上。
他瞳仁一缩,看向谢姝的目光充满复杂。
谢姝后退两步,“你说的没错,我们只在幼年时认识,你没有道理相信我。同样我也不信你,因为人是会变的。曾经你说过你的剑不会对着大胤人,而今你应该是全都忘了。”
“你故意来见我,就是想擒住我,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王大人,想擒住你的人是本官,与旁人无关。”
一听这声音,王甲申是满心的惊骇。
“原来是萧大人。”
倏地,他眼神一变。
“你……们是一伙的?你知道她是谁?”
“王大人不必惊讶,本官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萧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其中的深意只有谢姝知道。
谢姝心想,他这话说的还真是没错。
【萧翎,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到时候替我作证?】
既然决定要报国仇家恨,谢姝自然是希望当年的人证越多越好。
萧翎架在王甲申脖子上的剑上下抖动两下,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睛看着她,她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
【也是,他已从忠义之后变成了乱臣之后,恨我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为我做证。罢了,人你带走吧。】
王甲申又问,“你是什么找到我的?”
他一得到消息就脱身成功,以他的身手和隐蔽的行踪,足以摆脱千林卫们的追踪和抓捕,这位萧大人是如何找到他的。
萧翎道:“你我都曾是千林卫,自是知道千林卫的手段。你避开千林卫的追踪,而我正好利用这一点,反其道而行之便能推断出你的行踪。”
“原来是这样,以前世人都说镇南王府的世子爷人品如玉,原来也是个狡诈之人。”
“王大人过奖了。国仇当前,任何手段都不为过。你应该感谢这位谢姑娘,否则你早就被我一箭射穿。”
听到萧翎这话,他看向谢姝。
谢姝已退到安全的距离,也看着他。“你我早已陌路,但我多么希望你会成为你自己曾经说过的那种人。”
他听到这话,似有重鼓捶心。
而那边叶氏喊了几声不见人,正准备往这边走。
谢姝应了一声,说自己马上过去。
听到女儿的回答,叶氏这才放了心。
王甲申还在看她,问:“你为何不早点出来为自己正名?”
“这世间之事,难道是光用想就可以的吗?我娘死之前跟我说,她说国仇家恨与我无关,她只要我好好活着。时至今日我问我自己,国仇家恨真的与我无关吗?同样,你是无辜,但你问你自己,那些无辜之人的死真的与你无关吗?”
……么可能无关呢?若父有债,子必偿……”
叶氏等了一会,还不见女儿过去,人已经朝这边走来。
谢姝知道自己不能再留,转身离开。
【萧翎,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当她与叶氏等人汇合之后,再回头朝这边看时,萧翎和王甲申已没了踪影。山风带着土木的气息,忽远又忽近。
叶氏见她发怔,忙问:“娇娇,你怎么了?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环顾四周,灵泉附近只有她们一行人。
山林清静凉爽,因着有泉水的滋养而显得草木分外茂盛,山风土木的气息中,隐约还能闻到寺庙的香火气。
“娘,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事。”
叶氏先是不以为意,反应过来后声音都带着急切。
“娇娇,你想起什么了?”
这时叶兰也过来了。
她一走近,就听到谢姝说。
“我记得我好像住在一个种满花草的宅子里,有一个温柔又好看的夫人,别人叫她温夫人,我叫她娘。”
“还有呢?”叶氏的心在突突地跳。
“还有……”谢姝垂眸,像是在认真回想,“好多逃难的人,我跟在一家人后面。那家人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女儿,那个夫人的样子好似同苏夫人差不多……”
“没了吗?”
“……没了。”
叶氏拧着眉,“娇娇,你听娘说,……实不是娘的亲生女儿,你是娘和爹在破庙捡回来的……”
“香儿,你说什么?”叶兰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声音又急又抖,“你说娇娇不是你的女儿,她是你捡来的?”
“是啊。她那时发着高热,人也烧糊涂了,烧退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叫娇娇。我们就猜她许是逃难路上被人遗弃的孩子,刚好那时姝儿走了,我们索性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养着,也没告诉……是不想她难受……”
谢姝喃喃着,“我不是娘的女儿,那我……”
叶兰紧紧抓住她,“我知道你是谁,你叫娇娇,你说你娘是温夫人,那你就是……就是……”
此时叶氏也回过神来,更是听清楚叶兰在说什么,满眼都是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那个郡主不是早就找回来了吗?”
是啊。
为什么会这样的呢?
哪怕叶氏只是一个内宅妇人,而叶兰这些年也不过只是个下人,但她们都很快明白过来事情的不合理之处。
叶兰自言自语,“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冤屈之事?”
叶氏一把将谢姝抱住,“娇娇,不怕的,不怕的,有娘在呢。你永远都是爹娘的女儿。”
谢姝低喃着:“那些事我原本都忘了,这辈子能成为爹娘的女儿,是我的福气。就算我现在想起了一些事,也不能声张。”
“……这辈子能有你这个女儿,也是我的福气。你说的对,这……奇怪了,是不能声张,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