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赔着笑,道:“你舅父那里,我会去说他的。说来说去,都怪那些乱臣贼子,害得你爹娘丧命,又害得你流落在外……”
“姨母,你刚不是嚷嚷着要喝茶?”
谢姝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成功给她添了堵。
这些人进来后,独孤宫的宫人们一动不动,压根没有人给她们搬凳子。
高皇后漫不经心地道:“本宫这里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凳子也没几个,只能委屈你们站着了。”
如此一来,所有人只能站着。
谢姝也不便再坐回去,而是无比安静地站在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一一介绍人给她认识,她该称呼什么称呼什么,乖巧听话的样子让人觉得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有些人她上回在生辰宴上见过,比说那些王妃公主和她们的女儿们,还有一些人她没有见过,那就是宫里的嫔妃和她们养在宫里的女儿。
有人“咦”了一声,然后说:“臣妾闻着像是龙井茶,想不到皇后娘娘这里真有好茶水。”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桌上的茶水。
在场之人谁没有喝过那又苦又涩的茶,以前人人都是如此,纵然有所抱怨却并不心塞。而今有人喝的不是苦茶,而是龙井茶,立马有人心下失衡。
“原来母后这里还有别的茶,儿臣等竟然从来不知。还是月城公主的面子大,一来就能喝到龙井茶。”顺王妃说。
景元帝膝下封王的儿子有五位,一是重元太子,死后被封为永定王。二是安王,三是宁王,四是顺王,五是平王。
顺王的生母采嫔原就是淑妃宝华宫里的人,采嫔生前事事都仰仗淑妃,也是淑妃手中指哪打哪的一杆枪。后来资质一般的顺王也处处都以宁王马首是瞻,是宁王身边的好帮手。以此类推,顺王妃对于宁王妃而言,亦是随进可以冲在前面的卒子。
卒子不需要太聪明,够用就行。
当娘的如此,当女儿也差不多。
“母妃所言极是,如今盛城京中谁不知月城公主的威风。我们这辈的姑娘,也只有她才是公主之尊,此等荣耀谁不羡慕。”
说这话的姑娘称顺王妃为母妃,那便是顺王妃的亲生女儿莱芜郡主。
莱芜郡主说的确实是事实,景元帝的一众孙女中,有三位郡主两位县主,却无一人有公主封号。
她的话一出,所有的郡主县主全朝谢姝看过来。
不需要会读心术,谢姝也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们一定在想:凭什么?凭什么皇帝的亲孙女没人被封为公主,一个外甥的女儿却一枝独秀。
“我四岁丧父丧母,此后流落在外。幸得老天垂怜,父母在天之灵保佑,才能认祖归宗。陛下怜我惜我,封我为公主。我感之念之,却心有戚戚。若能舍去这公主之尊,换我父母尚在,换我未曾流落在外,我甘之愿之。”
你们不是羡慕吗?
你们不是嫉妒吗?
她半垂着眸,声音越发如泣如诉,“若有人许我父母回来,许我不曾与他们分离,我愿将自己的一切双手奉上。”
就问你们敢不敢?
所有人都沉默了。
谁敢啊?
便是真的敢,也不敢说出来!
谢姝的言语尚且有几分婉转,听着也不那么刺耳,但高皇后可不一样了,一出口就恨不得用阴阳双剑将人刺死。
“想当公主的赶紧让你们的父王母妃早死早超生,然后再去民间流落个几年,到时候本宫一定替你们向陛下请封。”
莱芜公主脸色都变了,“皇祖母,您怎么能……”
“嫌本宫说话不好听?你们是第一天知道本宫说话难听的吗?本宫倒是有好听的,你敢听吗?”
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因为能让人当公主且好听的话只有一种:那就是有一个当皇帝的爹。
顺王本就依附宁王,绝对不敢有这样的心思,一时之间顺王妃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宁王妃次之。
顺王妃干巴巴地求着情,“母后,莱芜这孩子是无心之言,您千万莫与她一般见识。”
“那是自然,本宫怎会和她一般见识,否则岂不是和她一样蠢。”
莱芜郡主又羞又气,哭了起来。
高皇后不耐道:“哭什么啊?这宫里谁死了,你哭得这么难听是想咒谁呢?难不成你还真想死上几个人,好让你捞个公主当一当?”
这话简直是诛心。
她无宠无子,娘家亦无兄弟要帮衬,可谓是无欲则刚,是以她什么话都敢说,而别人却未必敢听。
不仅是顺王妃和宁王妃,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不管她们心里如何瞧不上高皇后,如何不把高皇后放在眼里,却还是畏惧皇后这个名头所代表的一切。
莱芜公主吓得哪里还敢哭,死死地将哭声憋了回去。
高皇后示意宫人们送茶过来,一人一杯。
“不是要喝茶吗?喝了赶紧走!”
给她们的茶当然不是龙井茶,而是之前那种又苦又涩的茶。
这些人姹紫嫣红的来,走的时候如凋零了一般。
谢姝直呼好家伙,怪不得淑妃自己躲着不敢来,原来是怕被自己的老脸被人按在地上摩擦,到时候捡都捡不起来。
“方才真是多谢皇后娘娘。”
“虚礼少来,本宫最烦这些。”
“臣妹也要谢谢皇后娘娘。”长公主道。
“行了,你是知道本宫的,本宫行事只图自己痛快,并不是为了帮谁。那老妾今日掏光了棺材本来烦本宫,也不怕他日连香火钱都要不着。”
闹了这么一出,长公主和谢姝不便再在独孤宫久留。
祖孙二人告辞后,却也未去宝华宫。
出宫后,长公主问谢姝。“娇娇,你不愿亲近宁王妃,可是有什么打算?”
谢姝望着宝华宫的方向,道:“祖母,那些人抱成一团,看上去风光无限,却不过是一群妾室和庶出而已。”
长公主心头一震,面有惊诧之色。
她知道孙女聪慧通透,但从未想过孙女所思所想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她经历过皇权之争,自然是知道其中的残酷。
“娇娇,我们完全可以不用卷进那样的是非之中。”
她是陛下的胞妹,无论哪个侄子最后登上皇位,她都会成为大胤的大长公主。而她的孙女,也会享有公主的封号而荣华富贵一生。
这样不好吗?
谢姝摇了摇头,“祖母错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早已在是非之中。霍家只忠君,不参与任何争储之事,正是因为如此,所有人在算计之时都会将我们当成弃子。”
长公主惊愕地抚着心口,一时有些受不住。
被谢姝扶住之后,她这才缓了过来。
“娇娇,……”
“祖母,当年乾门关破,月城被屠,原因有二。一是军中有叛徒,二是镇南王增援不力。这二者皆是人为,不管是安王的算计,还是宁王的布局,他们早在一开始就将我父亲的性命算在了其中。”
回望那雄伟的皇宫,谢姝的目光无一丝温度。
日头正好,红墙洒金,翠瓦生辉,入目所及全是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富贵与威严。但那宫墙另一侧的影处,又是那么的阴冷可怕。
突然,一身獬豸官服的男子从宫里出来,几步就到了祖孙俩面前。
“臣见过二位殿下。”
萧翎一眼瞧见谢姝微红的眼眶,剑眉微蹙。
谢姝敛去情绪,忙在心里问他。
【昨晚我给你的药丸验过了吗?有没有毒?】
萧翎的手动了两下。
这个结果谢姝并不意外,早在知道药丸是王太医配比所制,她就猜到不会有问题。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既然药丸没有问题,那温华为什么会让苏二丫盯着祖母吃药。
正思忖着,猛见萧翎移了过来。
“!”
【你干嘛靠这么近?】
“你怀疑温华?”
【是。】
“小殿下脸色不太好,可是在宫里出了什么事?”
“多谢萧大人关心,我没事。”
“方才臣似乎看到鲁国公世子夫人往公主府而去,听着像是要去给两位殿下请安。”
鲁国公世子夫人?
那不就是温华的妻子?
她们祖孙二人今日进宫,鲁国公府不应该没收到消息啊,那位温夫人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去给她们请安。
谢姝心念一动,故意靠近一些。
“萧大人没看错?”
“臣应该没有看错。”然后萧翎压着声音,“她可是温华最亲近的人,需要我帮忙吗?”
谢姝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对长公主道:“祖母,孙女看萧大人似乎是渴了,公主府离这里最近,不如请他顺道去我们家喝杯茶吧?”
长公主:“……”
她是老了,但没有老糊涂。
这两孩子……
又是眉来眼去又是窃窃私语的,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第63章
……
长公主府的外面, 果真停着一辆马车,看马车的制式应是鲁国公府之物无疑。一问下人,方知温夫人来了已有个把时辰, 一直在等她们。
主人不在,客人空等这么久, 任谁都觉得客人心诚。
听到长公主和谢姝回来的动静, 温夫人立马出来迎接, 待看到萧翎之后,端庄秀丽的脸有一丝惊讶之色。
萧翎有官服在身, 一看就不是私下往来。长公主的说辞是请他过来询问一下如何处置苏家人的事,倒也十分合情合理。
温夫人歉意地表示自己事先未知会过, 便贸然前来拜访, 实在是心情迫切, 还望她们见谅之类的云云。
观其面相, 平和而饱满, 眉宇间无任何愁苦艰难之色, 眼神之中也没有锐气, 一看就是富贵又舒心之人。
这样的面相, 让谢姝有些意外,下意识看了一眼萧翎。萧翎心领神会,用眼神告诉她, 自己会仔细辨听。
长公主:“……”
这两孩子竟是越来越真情流露,半点也不知避嫌。
她小声提点孙女, “娇娇, 矜持些。”
谢姝:“……”
自己做什么了?怎么就不矜持了?
下意识望向萧翎, 却看到他眼底的愉悦之色。
须臾之间,谢姝醒悟过来。
祖母一定是误会了!
温夫人温柔地看着她, “那日你舅父归家后,大哭一场。说自己对不起你,还说你长得像你娘。他很是愧疚,催着我来看你,让我多问问你身边的下人,你平日里都有什么爱好和喜欢的吃食。
我知道你或许对他心中有怨,但你舅父的心里一点也不比你好受。他那个人最是重感情,当年不远千里去接你们母女,谁能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后来他伤得那么重,不思量着给自己养伤,反倒日日惦记着找你,那一身的伤硬生生拖了三年才养好,谁劝都不听。”
她作纠结状,……就是怨他,他认错了人,还对那个苏二丫那么好。我听人说,以前他事事都护着苏二丫,无论苏二丫提什么要求他都答应。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不舒服。”
“他不是以为那个苏二丫是你嘛。”温夫人叹了一口气,“孩子,舅母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也是难免的。你舅父说了,无论你怎么怨他怪他,他都不生气。他让我告诉你,你若有任事需要他去做,他必赴汤蹈火。”
长公主听了这么多,感慨道:“他自小就是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当年擎儿来信,他二话不说连夜出京,谁能想到会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
温夫人瞬间红了眼眶,道:“殿下最是知道他的为人,他宁愿自己苦十分,也不愿旁人累一分。当年为接小姑子回京,他搭进去半条命。如今发现自己弄错了孩子,他是恨不得把另外半条命也搭进去。殿下您是不知道,他哪里是闭门思过啊,他简直是在折磨自己。一天只让我们送半碗水半碗饭,堪堪能吊着一口气而已。”
说到这里,她落下泪来。
若是以往,长公主必会让她多劝劝温华。
但是……
思及孙女在宫中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心肠硬了起来。
“他诚心思过,且随他去吧,日日有水有米,终归饿不死。”
温夫人闻言,表情有些错愕。
她还以为以长公主平日时对丈夫的态度,怎么着也会有些不忍,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冰冷的言语。
“殿下,他自己也是那么说的,他说他饿不死就成了。”
谢姝不会读心,但她听得出来温夫人对于自己的丈夫是爱重并尊敬的。不仅如此,祖母以前对温华的印象应该也是极好,或许陛下也是如此。所以哪怕是温华连着曝出两个大纰漏,陛下和祖母也未曾有过怀疑。
【萧翎,你听到了吧?在温夫人和我祖母的心中,温华是不是一个特别可信之人?】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谢姝的心沉得厉害,仿佛在一片祥和之中,只有她看到了不和谐的黑气,她想将那黑气驱赶,却被无数双手死死按着。
【萧翎,如果我告诉你温华根本就不是她们以为的那种人,你信吗?】
萧翎的手又动了一下。
他信。
谢姝想,他或许是这个世上唯一信自己的人吧。
“孩子,你舅父托我送了一些东西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温夫人说的一些东西,其实可以称之为一堆。大小箱笼足有十几只,有衣料首饰,还有各式各样的摆件小玩意,可谓是琳琅满目。
东西谢姝收了,并表达了谢意。
温夫人告辞的时候盛情邀请她去国公府玩,还说鲁国公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若不然定会亲自来看她。
鲁国公是她嫡亲的外祖父,身过一个晚辈,听到这话后她当即表示自己改日一定会去看鲁国公。
送走温夫人,长公主眼神微妙地睇着谢姝和萧翎。
方才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萧家小子不时看着娇娇,娇娇也不时去看萧家小子,两人还时不时对视一眼。
这两个孩子啊,当着外人的面也不知收敛一些,那藏不住的眼神藕断丝连地缠在一起都快扯出丝了!
“你不是说翎儿渴了,人都来半天了,你怎么也不让人奉茶?”她揶揄道。
谢姝这才想起自己扯的谎,心下一臊。当时她情急之下乱扯的理由,也没想着能糊弄祖母,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其实是有东西要给萧大人,故意找的借口,祖母您看破别说破。”
长公主闻言,笑了起来。
不愧是她的孙女,遇事绝不扭捏。
好比当年她心悦霍濂,为此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做过。扮成侍卫去送情信,扮成小兵混进军营,丝毫不惧别人怎么看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