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海燕,以及一些辨认不出是什么品种的雀,飞得很低,也很大胆。
便见那人取下几片面包碎屑,往前一洒,几只海鸥扑扇着翅膀飞到他跟前。
隔壁桌的船员叫他枫原万叶,看服饰衣着是稻妻人。
手上绑着绷带,似乎受过什么烫伤。
枫原万叶显然是个温柔的人,天性贴近自然的生灵,眉目总浸染着温和的神色。
他身边围绕着一簇簇的飞鸟。
飞鸟盘旋一会,一阵海浪拍打过来,船身摇晃。
十星慕一个没站稳,啪叽一声倒在桌上。
她现在是只团雀,没有太大的体积,整只雀还是毛绒绒的,很好地缓冲了一下摔倒的重量,感觉并不痛。
大概因为毛太厚,还软乎乎的,趴着很舒服。她一倒下就不想起来了。
就看着海面发呆。
枫原万叶吹起悠扬的曲调。
十星慕听了一会,才发现似乎有很久艾尔海森都没有翻过书页了。
她扭过头。
艾尔海森一手撑着脸,注视着她。
十星慕:“叽?”
然后底下她趴着的木板突然动了起来,仿佛生出了触须,挠了挠她的尾巴。
十星慕:“??”
她才发现倒下的木板这么软,原来是艾尔海森的手掌。
所以她就这么压了很久,还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十星慕踩踩艾尔海森的手掌,假装无辜。
艾尔海森用另一只手合上书,干脆把这只团雀托起来:“该休息了。”
十星慕便缩在他的掌心里,像一滩水瘫着,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指尖。
力道并不大,很轻,也有些痒。艾尔海森顺着十星慕的短毛,从后脑勺捋到脊背。
十星慕舒服地眯起眼睛。
他把昏昏欲睡的十星慕安置到枕头上。一把她放上去,蓬松的枕头陷进去了一个窝。
最近,十星慕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黄金怀表成了辨认方位的罗盘,大多数时候同样静止不动。
水蒸发会消失,温度过低会凝固成冰块。
艾尔海森回到自己房间,写下几个数字,记录下十星慕的睡眠时间。
*
从深渊裂缝里出来后,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十星慕也很乐意去听他们的故事。
甲板上无事可做,谈天说地就是打发时间的消遣。
“海龙,你上船的时间久,你来讲讲!”
“这么说来,好像还真有…… 据说云来海附近,有水手目睹过庞大触须一类的东西。”
“我也是听闻有海兽,所以才上船的。”
“嗯?是出现幻觉了吗?乖乖趴好哦,让我帮忙看看吧!”
喝了一会酒,水手们又看向新上船的几人。
“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张姑娘笑了一下,“只是一个贩茶的商人。”
“但是你的簪子,是已婚妻子才会佩戴的款式吧。”眼尖的女船医说,“你一个人出来的吗?”
“是的。”张姑娘说,“得留一个人看着店铺。”
她的语气温柔,轻抚上雕刻精细的发簪,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漂泊不定,大多单身的水手们遭到暴击。
他们转过视线。落到一旁的十星慕和艾尔海森身上。
十星慕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交谈,正在精进名为“抬杠”的技巧。
这是旅行者教给她的,并以胡桃的无情对为例子,投喂给十星慕,训练抬杠的模块。
艾尔海森翻过一页书,淡淡道:“我认为你在这方面有所进步。”
“学习没有止境的。”十星慕说,“我要努力像个人。”
“如果你外观上与人相似,谈吐能正常沟通,表情也到位自然,那么有人怀疑你的物种这件事情发生的概率会很小。”
“千分之一的概率,并不意味着它不会发生。对于那千分之一的人来说,发生的时候就是百分之百。”
“只要你成为人类,你就会发现,过度追求正常的表现反而容易发现异常。你需要保留一点不自然和冲动。”
“看。你在转移话题。”
“你也在抬杠。”
十星慕抿了抿唇。
然后她抬头,轻轻碰了碰艾尔海森的唇角,笑盈盈道:“嗯。我确实在抬杠。”
艾尔海森看了她一眼,说:“你已经很像人了。”
围观的水手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两个人上一秒还在严肃地争论某种学术话题,下一秒那个水蓝色的女孩子忽然就贴了上去。
人生在世,境遇有别。
张姑娘微笑,水手们哀怨地移开视线。
枫原万叶适时地转移话题:“我也没有什么好讲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浪人武士。”
北斗船长听到这话,回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接下无想一刀的“普通”人?
艾尔海森把十星慕的脑袋摁了摁,书放好,忽然开口加入他们的话题,也说:“我只是个平凡的学术分子。”
然后他看向十星慕。像是在等待她会怎么描述自己。
十星慕:“我也差不多……是一只、一个朴素的——”
她卡壳了。
顿了顿,才继续说:“一个朴素的人。”
张姑娘笑起来:“你说话真好玩。”
十星慕含蓄地笑笑。
她旁敲侧击地问过旅行者,自己使用的语句有无不妥。
当时荧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慈爱:“一想到你参考的对象是艾尔海森那种家伙,就觉得你长成这样真是不容易,辛苦社会了。”
十星慕:“。”
*
晚上,十星慕扒拉着舷窗,扑扇着翅膀,到甲板上兜风。
高处掌舵的水手下去喊人接班,没有人,风声呼呼的。这时,接班的人到了。
是枫原万叶。他撑着围栏,怀里还抱着一只猫。
那只猫也乖,不乱扑腾,从枫原万叶的衣袖中穿梭,优雅地迈着猫步,蹭蹭枫原万叶裹着绷带的手。
十星慕看向那双手。
她记得,旅行者提过,神之眼是神明投射在世人身上的目光。
当一个人的愿望过于强烈,神之眼也会散发滚烫的温度,灼烧,永不止息地灼烧。
即使只是一个空壳。
枫原万叶在兀自念叨一些诗词与短句。
他像是在回顾过往,也像在怀念友人。
波澜的水声里,十星慕也想起把她从水潭里拉了一把的好友。
耳畔仿佛仍旧传来她的歌声。
和伊黎耶的歌声。
好友其实一开始不怎么会唱歌。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十星慕已经渐渐分不清到底是她的歌声,还是伊黎耶的歌声。
就像无妄坡那只浊水幻灵,她最开始尚且以为是伊黎耶所降下的封印。
好友说,一切都将在一场盛大的审判中落幕。
“我还是觉得有风险。”十星慕当时皱眉道,“你不能把一切都寄托在一个人上。”
“就像你说的。人有懦弱便懦弱,逃避是本能。你怎么敢假定——”
好友坦然地看着她:“你觉得,如果是小伊能做的到吗?”
十星慕犹豫了一下。
“我从她的身上,”好友低垂着眉目,“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人类意志的力量究竟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所以请先相信我们吧。”
*
行船路上,总会遇到风暴。
穿过幽蓝碧绿的沉玉谷,远远的,便看见了柔灯港的影子。
但忽然间,天色变得暗沉。风暴的中央是一座若隐若现的高塔遗址。
船只变得颠簸,艾尔海森抓住十星慕的手。
虽然其实没什么必要,十星慕站得比他还稳。
但当注视到周围人们跌跌撞撞的模样时,她眨了眨眼睛。
随即伴随一个有点刻意的踉跄,稍显夸张地卧倒在艾尔海森胸口。
艾尔海森接住她,评价她的这种作法:“矫枉过正。”
“我又不是合格的演员,没有那么好的演技……”十星慕笑,“那我站起来?”
站起来更引人注目。艾尔海森把手掌放到她毛绒绒的脑袋顶,反而往怀里摁了摁。
力气有点大。
十星慕觉得自己要真是个人类,大概此刻已被闷了个半死。
她没反抗,软软地扒着艾尔海森的胳膊。
触感很不错。
在风浪未定的海上,她仿佛丢失了所有的力量,作为一个普通人。面临生死不知的危险,仅能互相依偎,传递彼此的温度。于末日的暮色里。
然后她看见艾尔海森一手按住她,一手还有闲心翻开一页书。
十星慕:“。”
十星慕:“风暴这么大,你不怕有水溅上去?”
艾尔海森:“你不是在这儿?”
很好。合理利用资源。
十星慕怀疑这人乐意跟她待在一起吃汤汤水水的食物,就是因为她不会让纸张浸湿。
十星慕继续道:“万一有什么大的风浪。”
话音未落,船底不知被什么巨物猛地冲撞了一下,惊慌的人群互相推搡。
艾尔海森的书掉到木板上,因为船只倾斜了一个巨大的角度而滑到一边。十星慕转头锁定住,略微俯身,蓄力,打算过去捡——
被人有力地抓住。
艾尔海森扼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十星慕顺着这股力道回头,双眸流动,流露出讶然的诧异,几缕翩飞的发丝在风浪之中仿佛摇摇欲坠的落叶。
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就像坠入裂缝那样。
“你……”
她没来得及说完,那本书便滑落到了海底。
悠长的嘶鸣从吞噬的海浪之中响起。
十星慕回过神,往底下望去。
晦暗的,污浊的生灵向他们张开大口。锋利的牙齿很快咬碎了一块滚落的木板。
她的心跳忽然间空了一拍。
原本要做什么,正在想什么,如同转动的齿轮被某个零件卡住,形成滞涩。
好像有什么事情要降临的预感。
没来得及再反应什么,一道金光闪耀着光辉,狠狠砸到了那只生灵,划开一道口子。
几乎是同时,一柄大剑被人用力投掷进划开的细口,将那道伤不断扩大。
那只生物痛苦地呜咽了一声,沉没进深渊。
风暴小了,渐渐散去,远处枫丹的国土看清。
十星慕已然亮起的双眼熄灭。
艾尔海森仍然抓着她的手腕:“还好吗?”
十星慕点头。
他们向远处看。大剑是北斗船长的大剑,至于另一道金色的光芒。
“旅行者。”
正在安置受伤船员的枫原万叶认出了那个人。
荧身手矫健,从浪船上起跳,便跃到船上。她向枫原万叶浅浅点头,打过招呼,便一脸严肃,脚步匆匆地走向十星慕。
“白淞镇水位上涨,许多人……溶解在了水里面。”旅行者紧握住十星慕的肩膀,“我们怀疑,芙宁娜一定有事瞒着——小星慕,你知道什么吗?”
艾尔海森松开紧抓住她的手腕。
十星慕认真地说:“我只知道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她是水神。”
作者有话要说:
枫丹主线基本不变~
(好像之前提过,再提一次
关于芙卡洛斯和芙宁娜,我大胆编造,就当平行世界吧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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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怜悯的正义
旅行者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大概也没指望从十星慕身上获得什么信息。她匆忙询问了几句,便离开了。
十星慕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这时是早晨,柔灯港不大,但也有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往来视察,一盏一盏的灯火亮起。
十星慕有点迷惘。
最近,她常常有这种抽离的感觉。仿佛自己不是人,不是精灵,也不是海獭,团雀,或者什么雪狐。
十星慕用眼睛看这个世界,但不知道是用的什么眼睛看。
上一刻还在笑着,下一刻就开始疑惑,有那么好笑吗?值得笑和哭么?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回想起失去记忆的日子。
那时,她只是一只海獭,无忧无虑,会没有很多烦恼。但当她变回人类的身躯,体会难以言状的悲喜,那些汹涌的情绪不止从何处来,落不到实处。但紧咬着她的发根。
他们进到枫丹主城时是个阴天,露台上人们赶紧收着晾晒的衣服,寥落的街道飘落细微的弱雨。
十星慕向伞外伸出手,接住几滴。
她抬头看面前,艾尔海森一手撑着伞,注视着远处,翡翠绿的眼睛里霜冷一片,在见到十星慕时,却像柔化了一点。
艾尔海森注意到她的眼神。
十星慕还什么也没有说,一双手已经安抚性地摸上她的脑袋。
十星慕缓缓抬眼。
艾尔海森便平静道:“没关系。”
“我的身上发生了一点变化。”十星慕困惑地说,“像有什么东西在蒸发,从这里。”
她指了指心脏,有些不知所措:“在流走。”
艾尔海森俯身。在伞下,在雨幕中,亲了亲她的额头。
*
枫丹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如同每一个正常人一样,有属于自己的爱好。
他时常想走入一场雨中,然而正常人不会任由自己的头发被打湿,也不会在雨天不打伞。
独行于街道,偶尔还能听到几句孩童天真地对雨幕喊着:“水龙,水龙,别哭啦。”
无私而公正,是审判者必备的品德。
而无数大大小小的审判中,他始终做到了这一点,将自己游离在人类之外。
却在嘈杂的人声,展露真实人性的审判之中,逐渐摸索到了一点内核。
并开始感到困惑。
他在雨中无所目的地漫步,看到街道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说是人,倒也不算。通透的水形,明显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纯水精灵。
她比上次见面时变得更轻飘飘了一些,又感觉有一根细线将她拽着。半靠在凉椅上,旁边的咖啡店撑着一把伞,她就这样懒散地眺望枫丹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