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塞西莉亚头上冒出的问号就没停过,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多浅见薄识,怎么来了翡翠领,随便几个路人说的东西她都听不懂呢?
什么弹簧、轴承、水泥路,什么专业课、技术课、识字班?
她是坐了十天的船,不是坐了十年的船,怎么就和这个世界脱节了?
塞西莉亚转头,看见自己右边坐着的年轻女人,她表情很局促,紧紧抓着包袱,似乎是第一次出门,而且听到众人讲的那些新鲜玩意时,她也表现出相当陌生的模样。
见塞西莉亚看过来,她拘谨地笑了笑,塞西莉亚也回以轻松的微笑。女人看起来和自己是一路人,一定是这趟车正巧上了几个博学者,才不是她孤陋寡闻!
女人小声与她搭话:“姑娘,你也是第一次去翡翠领吗?”
塞西莉亚点头:“是啊,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探亲。”
年轻女人说:“我要到成衣厂去呢,去把我给服装设计大赛投的设计稿做成成品。”她纠结地捏着衣角,“不知道能不能被选中……”
塞西莉亚很头痛,什么服装设计大赛,什么成衣厂?
――――
玛莉提丝失去了原来的工作以后,为了能有零活做,去上了领主的识字班。
时间久了以后,旁边坐着的同学无论是男人还是妓女,都无法再夺走她的注意力,因为老师很明确的告诉他们,只要成绩够好,许多工厂都招收她这样从识字班毕业的人,也并不会因为她女人的身份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班上常有报纸看,自从认识许多字后,班级的人都争相传阅报纸,上面不仅有有趣的寓言故事,日常生活中的小技巧,还有对真人真事进行采访总结后的文章,让他们这些人也了解到不同行业不同境地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简直是了解外界最方便的渠道了,哪怕当故事看也很有意思。
有一天玛莉提丝正默默记诵着报纸上关于食物相克的知识,有个棕红色头发的女人朝她走来。
班级里从来不会公布每位同学的身份,但玛莉提丝知道这个身材丰满、有一张天生妩媚的嘴唇的女人曾经是个妓女。
她想就此让开,那女人却挡在她面前,问玛莉提丝:“新一期报纸上写,成衣厂赞助的服装设计大赛对公众征集设计稿,你为什么不试着投稿呢?”
玛莉提丝讶异道:“我?”
那女人笑着说:“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你的裁缝活好,做的衣服式样时髦,我们都抢着要。”
玛莉提丝这才明白,这竟然是个自己未曾谋面的主顾。她有些羞于提及自己过去这份不光彩的工作,搪塞道:“我只是随便改了改。”
她连看不都看那份报纸,只想着赶紧走开。
那女人仿佛没见到玛莉提丝脸上的抗拒似的,自顾自地念道:“本次设计大赛由成衣厂赞助,为鼓励积极投稿,邮寄设计稿一应费用由成衣厂提供,并设置一等奖一位,奖金二十银奥雷,二等奖三位,奖金十银奥雷,三等奖十位,奖金五银奥雷。”
玛莉提丝本想叫她不要念了,但耳朵却把内容听了进去,尤其是听到优厚的奖金时,更是忍不住怦然心动,哪怕是奖金最少的三等奖都有十个人呢,也许自己就被选中了,有了这五个银奥雷,她就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必把一个铜子掰成两半花了。
可是她可以吗?看报纸上的内容,这是要把自己设计的样子画到纸上,玛莉提丝只在脑海中打过这种样子,从来没落到笔下……
那个女人又转身看向她,眼神像要把玛莉提丝钉在地面上似的:“你就应该参加这种比赛,没人比你的设计更灵巧了,式样也好看,剪裁也精致。我们就算没见过你,看过你的绣活,就知道你是个妙人。要是手艺就这么丢下了,才是浪费。”
她说的是这几天看见玛莉提丝做粗活的事,一个好裁缝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手,一旦变得粗糙开裂,那么以后什么布料都摸不了――还没开始缝纫,就把料子毁了。
玛莉提丝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女人,她往常一定是要把视线垂下去,不去与她们这样的人对视的。
她看见了一个美人,不苗条,既丰满又高大,脸颊也很饱满,与看着有些凄苦的玛莉提丝正相反,她流露出一种结实而丰盈的美,开心的时候大笑出声,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赞美别人时也不顾忌对方是不是曾向自己投来过鄙薄的目光。
玛莉提丝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种原始的力量,一种直白的、大胆的狂热劲。
她说“没人比你的设计更灵巧!”又说“你的裁缝活我们都抢着要!”
玛莉提丝从来没得到过这样的称赞,知道她在做什么活的邻居会投来微妙又有些鄙夷的眼神,裁缝铺的老板想尽办法挑她的毛病,要把价格一压再压,她也从没见过那些把她的手艺穿在身上的那些人,她怎么会想见到她的主顾们,她远远地避开还来不及!
所以她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评价她的。
奇怪的是,这夸赞明明出自她从前最看不起的那种职业的人口中,这一刻,玛莉提丝的心里涌起一种美妙的滋味,像被蜜浸过那样甜。
试试吧!又不会损失什么!
于是玛莉提丝花费了几天时间,把一副远称不上专业的设计稿按照报纸上的地址邮寄了过去。
半个月后,报纸上刊登出了获奖者,她,玛莉提丝,得到了二等奖!
这次玛莉提丝前去翡翠领的成衣厂,不仅是要取回她的奖金,更是要参加接下来的成衣赛,把她的设计图从纸上摘下来,变成轻盈的裙摆和柔软的布料,成衣厂组织此次大赛的管事还说,如果在成衣赛取得好成绩,还有机会被聘用为工厂里的设计师!
作者有话要说:
段评好像上线了?我开了,还不太懂怎么玩,因为我没更新,我怕新功能一上晋江又崩(狗头)
第74章 意志坚定
等到了翡翠城,塞西莉亚告别了回家休假的识字班教师、钢铁厂工人、想做轴承生意的胖商人和刚刚获奖的未来服装设计师,独自一人站在了大街上。
正不知道要干什么的时候,她的肚子咕叽一声,饿了。
刚下船吃的那两条烤鱼早就被消化,加上中途还使用过一次德鲁伊的能力催生植物,消耗了不少力气,这饥饿感一出现就来势汹汹,逼着塞西莉亚立即找了个摊子坐下。
还别说,翡翠领的小吃摊还不少,不只是菲拉赫港口,随便一条比较繁华的大道上都有。沿街叫卖,现吃现做,比找酒馆吃饭还要方便。
这摊子卖的是……海鲜面?
站在冒着水汽的大铁锅背后的是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老婆婆,她用勺子敲了敲锅边说:“汤有两种,海鲜汤底和酱油汤底,海鲜汤底要贵两个铜币,面也是两种,精面条和糙面条,精面条贵一个铜币,加蛋贵两个铜币。”
她的摊子应该算是这附近比较平价的,塞西莉亚就看见许多刚下了工的汉子过来吃面,要个加了酱油提鲜的汤底,抓上一捆糙面条,又有一把小青菜做点缀,一顿像样又管饱的饭就解决了。
塞西莉亚摸出自己卖果子得来的那些钱,大方的选了海鲜汤底的精面条。
面是老婆婆亲自扯的,她用一个夹子把客人递来的钱收起来,并不动手去拿,让人看着莫名的有好感。
婆婆手脚麻利,很快就端来了面。海鲜面汤色很清,用的是新鲜打捞上来的贝类和小虾一起熬汤,舀汤时动作轻盈,就不会盛起底下的泥沙,再加一点盐调味,闻着就有一股鲜香味飘来。
塞西莉亚笨拙地用着不熟悉的餐具把面条送进嘴里,精面条没有那么多麸质,吃着劲道弹滑。塞西莉亚啃了一路的硬面包,吃了一口海鲜面就停不下来,恨不得把头也埋到碗里去。
一个随处可见的小食摊都有这种美味!翡翠领在塞西莉亚眼中的印象,一会儿是诱人抛弃原则的深渊,一会儿又是遍地美食的天国。
可恶,竟然用这种方式考验一个意志坚定的德鲁伊。
她嘴里塞满了面条,耳朵还能听见摊主玛昂婆婆和吃饭的几个汉子交谈。
汉子:“面里这是冬瓜片?吃着不像。”
玛昂婆婆:“是土豆片!”
汉子惊讶道:“这就是领主今年叫我们种的土豆?嗯,没什么奇怪的味道,吃着还行。领主派到我们乡下的管事大人们说,这土豆种得好了,一公顷能收两万磅!”
他熟练地用着领主带领大家使用的时髦餐具――两根一样长的木棍,含糊着说道:“没有两万磅,有一万磅就够好了!”
玛昂婆婆很不赞同:“领主大人说有两万磅,那就是有两万磅,要是没有,准是你种的时候没听管事们的教导。”
她是相信土豆有这个产量的,尽管今年是民众第一年试种土豆,还没有见着收获的模样,但小吃摊上已经流行过一阵土豆了,领主的农庄就出产土豆。
卷饼里现在就有夹土豆丝的,土豆切块加豆子一起炖味道也不错,还有把土豆碾成泥,加黄油或奶酪的。土豆这种东西,放在哪里都不怎么出错,还便宜管饱――这就是玛昂婆婆确信土豆高产的原因,若不是一公顷能产两万磅,怎么会卖得如此便宜?
汉子被反驳了,也不觉得没面子,反而积极反省:“是我说错了!领主大人从不骗人,两万磅就是两万磅。这样好的东西,就这么分给我们种,我们日日都为领主大人祈祷,叫曦光保佑她、善待她。”
他抿了抿嘴唇,一想到今年秋天收获到满筐、满仓土豆的景象,就忍不住傻笑起来。只是一个问题在这时闯入了他脑海中,这样多的土豆,要放在哪里呢?家里可没有这么大的粮仓,事实上,在领主到来之前,家里也从来没什么粮仓,每年剩余的那点粮食放在院子的小地窖还放不满,是后来学了发酵肥料的方法、用上了新农具、又用很低的地租租到了更多的土地,粮食才多到需要建一个小粮仓的地步。
这可真是个甜蜜的烦恼。
如果不建新的粮仓,就得赶快把土豆卖出去,既然领主大人说土豆能买出去,那就一定能卖出去,就算卖不掉,她也全收呢!
玛昂婆婆听了他的嘀咕就说:“没什么发愁的,买土豆的人会越来越多的。我这里就准备买上一大批。”
不要以为小吃摊是谁来都能赚钱的,竞争也不小。手艺不够好,成本算不明白,或是只会做那么一两样大家都会做的食物,用不了几天就赔本了。
好多人看翡翠城里摊位太多,挤不进这个市场,只好跑到领主新占的菲拉赫去,可见竞争实在激烈。
就算是已经站住脚的摊子,也得推出新花样。玛昂婆婆在之前,主打着卖两种面,想口味好就要精面条,想省钱就吃糙面条。用价格低廉的糙面条留住了不舍得在吃食上花钱的进城农夫们,虽然不至于赔钱,但是客单价低,其实也赚不到多少。
是菲拉赫归了他们领主以后,有渔民把刚打上来的海鲜运到他们这卖,玛昂婆婆才想到用海鲜调汤,让面条更鲜美的做法,吸引了新的客源,又买进便宜抗饿的土豆,大方地加进面里,稳固住了原来的客源,这才做的越来越好。
听说技术学校里出了一套关于土豆衍生小吃的课程,其中还讲到能把土豆做成面条一样的东西,叫做土豆粉条,玛昂婆婆正准备抽空去上课,土豆这样便宜,做它的买卖有赚头!
至于有人说搞这样的小吃摊吃苦,不是她这个年纪的人受得了的,玛昂婆婆不屑地撇了撇嘴,吃苦就能赚到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片土地上多的是人祖祖辈辈一直在受苦,到头来还是吃不饱饭!
――――
翡翠领就像是一个有着魔法漩涡的地界,叫人只要进来,就再也不想离开。
塞西莉亚心有戚戚,她觉得自己再不走,可能就走不掉了。
她连泽维尔都不想见了,去了那个叫做邮局的地方,要按照泽维尔在信上的地址寄信过去。
“有几成把握能送达?”她问起工作人员,这不是废话,信件想成功送达目的地,除非是贵族派出专人去做这种事,否则十有八九都是石沉大海。要是成功收信的几率太低,她还是得去找泽维尔,或者干脆留下七八封一模一样的信,叫他们隔一天寄出一封,那样泽维尔总该能收到一封吧。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地址:“是军营啊,明天就送到了。”
对方抬头看还站在原地的塞西莉亚:“您还有什么事吗?”
塞西莉亚:“……没事了。”
――――
出发,立刻逃离翡翠领!这个充满诱惑的魔域!塞西莉亚背上包袱,不过这次她没钱买船票,只能走回去了。
塞西莉亚预计这次旅途可能要花费上三个月到半年,好在已经到了初夏,树木生出了郁郁葱葱的新叶,对于一个德鲁伊来说,生机盎然的绿野上有的是食物,景色也很怡人。
她走啊走,走到一处草场,农民们正拿着镰刀割草,把牧草捆好以后丢在马拉的板车上,到了休息的时候,他们就赶着马走到大路上。农夫和农妇们把农具扛在肩上,迈着有力的步子,高声喧笑地跟在板车后面走。
一个响亮的、并不优美的女声蓦地唱起歌来,似乎是支民间都熟悉的歌曲,于是十几个男男女女纷纷加入了合唱,这声音有的粗犷、有的尖细,但无一例外的都饱含着生命力,洋溢着喜悦。
一首歌唱完,他们又从头唱起。他们迎面向塞西莉亚走来,像一片欢声雷动的乌云飘近了。
这合唱原始、质朴、未受过任何的训练,完完全全是临时起意,甚至都难以保证音调正确。
但这旋律无比美妙,连自然都在应和着他们,微风和着那快乐的歌声的节拍,百灵鸟在上空飞翔,用悦耳的鸟鸣为曲调增光添色,虫鸣隐隐约约,谁能说它不是也在为这首生命之歌鸣叫!
直到人群走远了,塞西莉亚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哼着刚才听到的歌曲。
看来她还没走出翡翠领的地界,这儿的农民可真有活力。
塞西莉亚不住地回头远望那群走过的人,与这样的人群擦肩而过,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跟着轻松不少。
等她再转过头时,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弭了。
同样是农民,远处的那些仿佛更符合人们的认知中的印象。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细密粗糙的皱纹,显示出苦痛的痕迹。那双本可以和刚才那些歌唱者一样明亮而饱含希望的眼睛,现在只有着许多的倦困和呆滞。
无数的苦难与惊险,藏在那驼起的背中,藏在那迟钝和衰弱的动作里,藏在褴褛的旧衣和失修的农具中。
这些躬着背在田间忙碌的庄稼人,并不是自然这幅宏大画卷中的一个小小插图。而是活生生的、有感情、有悲伤、有欢乐的人,是本可以放声歌唱的人。
有一颗偶然落下的火星坠进塞西莉亚心中,一阵出人意料的微风吹来,这火星竟然燃得很旺,变成了一团熊熊的火焰。
――――
“女士,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塞西莉亚,有人同我说,我可以来这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