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生懒得与之废话,说道:“快快叫万掌柜来迎,就跟他说,女东家到了。”
万掌柜此时正与账房对账,听后大惊,忙去迎接,脚下步子不停,口上也不停歇,与一店小二道:“今日东家上门,不迎客,速去备上二楼屋一间,另让几个厨子拿出看家本领,你们招子也放亮些,若东家有甚不满,谁丢了饭碗,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他心中暗自叫苦,娘耶,怎地是好?
万掌柜迎李上楼后道:“东家请上座。”
万掌柜又问道:“东家可曾用膳,楼里有佳肴美酒,还请东家评鉴。”李见他满头大汗,知他所想,说道:“务多忙。劳烦掌柜四下指点一二。”此次前来,李欲亲眼见这三处布局模样。掌柜遂随李四下走动,一一介绍起来。
待事毕,李稍坐后,乘轿往布庄去。
行至李记布庄门前,见一妇人全脸蜡黄,身着麻衣,脚上无鞋,抱着一布匹哭嚎在地,庄管事面露难色,周围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李掀开帘子见此,边让菊生去询问。
不多时,菊生回转后回道:“原是那妇人剥麻、绩纱、织布,忙忙碌碌一月才得一匹布,可恨那中人贪婪,收价甚低。现官差收税折现,一匹布折后只值五十铜板,却要收两倍的税银。她无公婆扶持,丈夫去世,只有一小儿在家,若抵不上税,便要收了她家中田地。今日进城,希冀有人以市价收了这布匹,好抵税钱。”
说罢,菊生又道:“只是庄管事也颇为难,若收了倒是小事,只是一收就坏了布行的规矩,现今布行势大,恐断了货源。其余人看热闹有之,心生同情有之,但无一人肯出钱市布。”
李听后,默然片刻后道:“取五两银钱给这位妇人,再雇两汉子,不要让她被人抢了钱去。”菊生点头应是。见此事,李也没了再看的心思,遂回转了。
至半夜,李枯坐书案,手捧一书,却久久未翻页。她忆起少年启蒙时,那落第秀才的一句救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又忆起街上妇人,心中激荡不平,提笔落字:
上街头,忆我少年志。数载挑灯夜读,十年复一日。何将侬强作蛾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俗子胸襟谁识我?苦困浅滩亦忧国。三更醒、泪满巾,前路茫茫。长策何处寻?不在此书中。【1】
墨迹未干,李长叹一声,叫来冬清,“再去找两只红木箱子来,把这些四书五经都收了罢。”冬清不知缘由,只问道:“姑娘,收在何处?”“且收在库房罢。”
后李或自己寻时机出门,或令下人外出,或探些市井琐事、或探些民生艰苦,闻之越广,越知晓百姓艰难,女子苦楚。
却说这年,李自成现所居之官梁州州长史一职辄积年不徙,现陵南府漕司缺出,遂打点上下,谋补了此缺,择日走马上任去了,众人挥泪拜别。
也是此年,李嫦、李娟、李妍三人年已及笄,上门拜求者络绎不绝,李府左右思量,终于敲定婚事。
这日,陈家派人捧着描金大红帖子上门,道是陈家祖母七十大寿,遍邀梁州上下,李府欣然应往。
寿宴当日正午,陈家正门大开,车水马龙,鞭炮高挂,喜气洋洋。另有数名忠仆抬数十筐铜钱于后街散钱,欲得钱者纷纷贺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吉祥话不绝于耳。一管事于门前迎客,高声唱贺,前来者,非富即贵。女眷从后门进,香车云集,不见其人,只见马车前仆役众多,挨挨挤挤。待进门下车,又换了轿辇。众人好奇打量,只见这十步一亭、五步一景,亭台楼阁,层楼叠榭,错落有致,奇花异草,假山怪石,点缀其间。
过了一东西穿堂,在仪门落轿。一妇人头戴金累丝双鸾点翠步摇,身穿深红牡丹纹罗裙来迎,后垂手侯着数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她口中含笑:“可算把你盼来了。”
季夫人快步上前,“怎劳你在此。”两人携手进了正厅,一老太太歪坐软榻上,左右下首各坐些太太夫人。
季夫人领众人贺寿,又与首座太太寒暄。半刻钟后,李几人便行礼退下,与陈家小姐大房陈芸一道出去了。
出了正厅,几人一一见礼,你一言我一语,算是半熟了。
陈芸引人穿过抄手游廊,笑道:“我平日里都难得有个说话人,天天希冀有个姐姐妹妹,今儿可是成真的,各位姐姐妹妹可别嫌我。”
李嫦回道:“哪里的话,平日里也不曾走动,往后可不许拦了我们的拜贴。”
陈芸道:“岂敢、我是巴不得的。”又道:“前面搭了戏台,戏班在唱南戏,也有个花院子在左,有凉亭、有流水,赏花品茗也是妙极。 ”
李姝性情直率,闻言直道:“咿咿呀呀的我可不喜,不若还是往左罢。”李嫦暗瞪了李姝一眼,笑道:“让芸姐姐见笑了。”
陈芸笑道:“可别,五妹妹心情直率,我心甚喜,我也不耐烦听那些拖长了的调子。”说罢,便在前面引路,一路与李嫦、李姝说说笑笑,李妍、李娟间或说上一两句。李寡言,坠在后面。
正此时,右方迎面走来几人。为首之人身着鹞冠紫团花金丝束腰裰衣,腰系一紫田白玉,身材魁伟,彪腹狼腰,更兼剑眉星眼,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后方人俱都着锦衣、配玉饰,仪表不凡。
陈芸与为首之人闲说几句后,双方见礼,一往东,一往西走了。
待对方走远,冯内打趣道:“陈子兴,你莫不看上了后方的小娘子,怎么不错眼的盯了好几下。”冯内与陈昌相熟,来往甚多,刚陈昌虽目不斜视,一脸正色,但说话时,眼角就往那边扫了好几下,虽隐晦,但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其余人也兴致勃勃地说道:“前个儿不还说最不喜那些木头桩子麽,怎么今儿大变样了。”
“陈兄家已有二美,可别伤了两位嫂夫人的心。”“也难怪,那小娘子生得真真标志。”
陈昌笑道:“我见她就觉得熟悉,好似前世见过,今生又相逢,可不得多看几眼。”其余人大笑,叫嚷着不信。陈昌笑而不语,实话已说,不信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头,李嫦见李面色不好,轻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其余姐妹俱看过来。陈芸道:“怕是太过酷热,莫要中暑了,我那处院子不远,且去歇歇罢。”
李忙道:“我无事,不必如此。”
陈芸拉住李道:“勿要见外,且当是自己家,再说夜宴尚早,你且歇着,待到了时辰,我们便去寻你。”说罢,叫来丫鬟。
李遂没有回绝。
到了地方,一婆子并着数个丫鬟早候在门口,拥着李进去了。夏菱看这偏厅室宇精美、铺陈华丽,案上置有果盘,屋里果香怡人,榻上也是攒新,暗自点头,遂伺候她歇息,与冬清出门守着。
李因着今日见了梦中故人,心中烦闷,谁知合上眼,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她犹见仪门前的贵妇人口中含笑,观之可亲,正于堂上说笑,转眼便成了苛刻尖酸、轻口薄舌之人,软塌上的老妇人蔼然亲善、慈祥和气,也成了逼人的罗刹,这富丽堂皇的府邸也成了吃人的魔窟,光怪陆离中,她满头冷汗地醒来。
夏菱听见里屋动静,忙与众人进去,她见李满头汗水,问道:“姑娘,可是做噩梦了?”李轻轻点头,问道:“现今什么时辰了?”
夏菱回道:“刚到申时,还早着了,约摸躺了二刻钟。姑娘可要起身了?”李点头,众人遂服侍她理发整衣,又奉上些凉汤小食。
李头重脚轻,冷汗满背,她强忍不适寻了李嫦等人,强打起精神来,待宴饮事毕,回去便病倒了。
你猜为何这李会做此噩梦?若究其缘由,就得说说李白马寺梦中之事了。这事也不新鲜,就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件,说不准大家都已猜到。前因后果,不过几行,只是其中酸楚,满纸难言。容我卖个关子,暂且不提。
第8章
话说这头,李归府后便觉头昏脑闷歇下了,次日一早,夏菱唤了好几声,也见李起身,又见她满脸冷汗,暗叫不好,匆匆延医请药,这边趣儿忙去禀报了李府老太太,老太太带着夏嬷嬷过来看视。
此时,大夫眼睛微闭,一手抚胡须,一手隔着帕子号诊。片刻后,邱大夫起身朝老太太行了一礼,老太太道:“邱大夫不必多礼,我这孙女如何?”邱大夫道:“气血两虚,忧思过度伤脾胃,又兼之夏日里贪凉,寒气入体,害了温病。待老夫开两副药,冷水煎服即可。”
待一小药童奉上纸笔,笔走龙神写下药方,冬清忙接过下去煎药去。
夏嬷嬷听后连道三声阿弥陀佛:“没事儿便好、没事儿便好。”后包了十两银子亲自送邱大夫出去。
这头老太太端起茶盏重重磕下,这一声响动吓得屋里丫鬟婆子俱都跪下。
老太太道:“这是怎地回事?昨日是谁在伺候?”夏菱与秋灵两人忙膝行向前,磕了个头,夏菱两人不敢隐瞒,一一说了。
夏嬷嬷打帘子进门后听了大半,又见老太太眉头紧皱,怕她罚人,道:“难怪难怪,俱都是十几岁的丫头,哪能想得周全。”老太太瞥夏嬷嬷一眼,说道:“罢了,这屋里也没个主事儿人,怎不见柳妈妈伺候?”
喜儿忙出屋唤人。柳妈妈一听是老太太召见,大喜,自打她病后,李便寻了个由头叫夏菱掌管钗钏盥沐,渐渐倚重起夏菱来,她倒是被撇到了屋外,做些不上不下的缝补衣物的琐事,活计倒是轻省,月钱也未变,但和跟在主子面前全是两个样,但她左右思量也不得其法。如今老太太传唤,她心中喜色便在脸上露出三分,又想着如今小主子病了,忙做出忧色来,与喜儿一道进去。
柳妈妈进屋便跪下请安:“请老太太安。”老太太并多说:“看好姐儿,下次若再是如此,拿你是问。”遂与夏嬷嬷乘软轿走了,刘妈妈趴伏在地,恭谨应是。
正巧,冬清端着药进屋。柳妈妈起身上前接过,示意夏菱几人把李扶起,伺候李喝药。
待众人出了里间,柳妈妈拉着夏菱等人劝慰道:“不怪你们,只还是年幼了些,主子说要冰就给冰,要减衣就减衣的,殊不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主子长远计,还是得劝着些,有个度才行。”
夏菱心里啐了一口,道:“我平日里知晓柳妈妈深思远虑,心里也暗自佩服,今日个儿说话怎地这么不着五六,倒全是姑娘不知轻重了,下次全由得你做主罢。”
柳妈妈本有意摆谱,显出自己老成持重,谁知碰了个钉子,忙道:“哪儿的话,菱姑娘是曲解了。”说完便走了,众人见此也散了。
又过半日,太阳西斜,李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在众人伺候下喝了莲花粥与乌鸡汤,精神气回来几分。
李道:“扶我起来梳洗罢。”正此时,冬清来禀,李嫦、李姝、李妍三位小姐来看望。李忙道:“引几位姐姐去暖阁稍坐,我片刻便来。”
一语未落,李嫦几人便入了里屋。李嫦见她要起身,忙制止:“莫起身。”冬清把她半扶起,往她身后塞了软枕,又带着小丫鬟奉上茶水,方退下。
李道:“又劳几位姐姐看望了。”李嫦道:“净说些胡话。”后又细细问她用了什么,身子可好些了。李一一答了。
李嫦又道:“娟姐儿自定亲后就被姨娘拘到屋里,康哥儿不便来,他两俱都托我来看你,你可别见怪。”李姝闻言双脸微红,也支支吾吾的道:“宁哥儿也说不便来,托我来看望一声。”
李道:“哪里的话,不过小病,那值得你们亲自来一趟。”李见李姝不自在,忙换了话题,几人略聊了片刻后,李嫦几人怕打扰李养病,便离去了。
李姝行至半路,心中郁郁,对着湖水捂脸哭了起来,贴身伺候的桂姐儿忙递上帕子,问道:“姑娘这是怎地呢?怎哭了起来?”
李姝道:“你是没见,小妹躺了两天,一起长大的姐妹兄弟哪个不挂个心?偏偏宁哥儿整日里醉生梦死,学也不上了,整日胡混。老太太他不去见,小妹病了他不理,尽和老爷太太吵架。连姐儿走了我也伤心,但我们几个儿一般大,都是骨肉血亲,如今他要娶新嫂嫂,嫦姐儿几个也定亲了,他怎理都不理?”
这厢,柳妈妈捧着药进屋,李心中讶异,面上自然接过药碗喝了,柳妈妈见她并无他话,心中一松,接过药碗出去。
待人走后,夏菱轻声把老太太的话原封不动说出,李垂眼道:“先这般罢。”
如今这般,暂且也没个好主意,她远着柳妈妈,一是隐约记得梦中柳妈妈侄子好赌,日后会偷她不少首饰去卖,二则她时常出府,柳妈妈又是个耳报神,遂有意远着她,让她在庄子上荣养。
如今她有要事要办,到有几分棘手。
可叫她延缓两日又不甘心,遂想着,若是祖母怪罪,且多抄写书罢。
这日一早,天不见亮,菊生领着李记布庄庄管事从东北角偏门进府,顺着后廊进了海棠苑。
庄管事昨日接到消息左右难眠,一早便打理妥当候在角门,他见菊生后小心打听,只对方也不知所以然。
一路走来,他见苑里丫鬟婆子屏息敛声,低眉塌眼,心中胡乱猜测,有几分暗怕,到正厅,他眼光扫见正厅屋里四角点着烛火,屋里明亮,神色缓了几分,恭敬行礼。
李高坐软榻之上,见一道高瘦影子跪下,耳边又听这人道:“请女东家安。”
李道:“庄管事不必多礼,快快请座。”对方依言坐了。李又与之闲话几句,问些可用饭食,布庄生意的琐事。
李道:“不瞒管事,初得了这庄子,喜不自胜,但不知里面门道,多亏庄管事。如今倒是晓得其中一二,遂有个想法,烦请庄管事再指点一二。”庄管事连道不敢。
李道:“我欲开个女子纺织作坊。”庄管事擦汗,道:“东家,这、这是为何?现布庄上货源稳定,实属、实属――”
李抬手制止,道:“庄管事且听我细细道来。这梁州首府现有大小布庄四百二十七家,供梁州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布麻丝娟等物,丝娟自福州来,福州以桑田种桑为业,织户众多,丝娟多运于西南之地;布麻二物多收自本地布行,布行又取自行脚商人,最终来自女子纺织。一层又一层剥利,复又卖于百姓。我上街头,见一妇人辛苦一月,却劳无所得,女子何艰?百姓何艰?
再有,现纺织作坊有二,一为宫廷御用,朝廷专设官办督造,二是权贵蓄养仆婢,专作丝绢,全供富贵,市面上的多是女子自行织造,后商人买卖。何不直接开个作坊?多得些利润?”
庄管事为难道:“东家容禀,一是女子出门做活,只怕有人闲话;二则开个作坊不易,又全是女子,怕是更难,三则只怕布行不市布于我等,只怕来日――”
现今世道苛刻,对女子束缚众多,街上十有六七为男子,另二三也是寡居,年老,或欲换茶米酱醋的农妇,稍有家资人家的女子藏于深闺。甚至有富庶之地仿圣人喜好,上行下效,有缠脚恶俗。
李道:“纺织作坊边开在城西罢,那边百姓艰难,总有一二为活命计,不在意这些世俗的。你且去寻个占地大的空院落,另寻匠人买些织机,先理个招三十人的章程来我瞧瞧。对了,这作坊得管一顿饭食、得让女子做活便有铜钱可拿、要有好手看着、务让人欺辱了她们。”后她喝了口茶,轻声说道:“若你不行,我只得从新寻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