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
她心中没有可是出结果来,身体却已经抓起支票和小手包向外了,同时口中答复道:“不必喊轿。”
同创离家不过两千米,她又不曾裹小脚,无运动上的缺陷,等轿夫的功夫都够走完半程了。
她一味快步行走,很快就遥遥望到了同创银行的门庭,这时却有人喊着唐小姐追上来。
许久未见梁煜,此刻就见他瘦极了,晃荡在一身藏青褂子里;向来干净的脸庞上生出了点点胡茬,连带着头发也有日子没修理。
尽管他憔悴,唐瑞雪却无暇顾问了,随意敷衍道:“我有急事,再会吧。”
梁煜仍追着她:“你连与我攀谈几句都不愿吗?我母亲被你那个什么金先生的胡言乱语气得病倒在床上月余,你只说他与你无关系,就再未露面。你这个最容易消失的人,哪里知道旁人是多么的煎熬!”
唐瑞雪脚步不停留:“我现在当真是忙,我们改日再说。”
梁煜还是那么的容易脸红,瞬时就涨红了脸庞,一只手抓住了唐瑞雪的手腕:“你忙什么?又要去纸醉金迷地玩乐么?我已知晓金先生是个有钱商人,现在重庆的富商是什么成分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无非发国难财么!你花销的钱财也是他供应的吧?如此看来,我这场自以为是的恋爱真是可笑至极,居然爱上一个与国难商人同类的女人!”
唐瑞雪也有些上火了,定下来用力一推梁煜:“是,我和他同类,我现在就要忙着去救我的同类,你再挡路不撒手我就喊人了!”
“救?”梁煜仍紧握着她不松手,“什么意思?你既说与他无关,他落到要救的地步又同你有什么干系呢?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松手。”
“他被绑架了,我赶着去提钱赎他,行了吧?让开!”
说完唐瑞雪用力一甩手臂,倒真挣开了梁煜,继续向银行奔去。
梁煜愣了愣,又跟上,唐瑞雪看这小子一脸痴痴的魔怔样,又是急又是气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三分:“别再跟着我!”
下一秒梁煜的话堵住了她,“你对我说过金先生与你并非恋人,如未撒谎,你对他无爱情,此时不是脱离他的最好时机么?因何又要为他奔波?”
唐瑞雪听了这两句连问,不知怎的平静下来了,“他若好好的,我自是要走的,他不好了,我即便赶上飞机也不能安心。”
“什么飞机?你要赶飞机?”
梁煜没听明白,唐瑞雪心里却有了明白的答案。
世上的情谊本就非爱情一种,两情相悦是情谊,年少相识也是情谊。
连年战乱,两人都还全须全尾的活着,太难能可贵。
到达了银行,她径直去找银行经理,身后的青年不知何时悻悻离去了。
经理是个实诚人,为难、也诚恳地告诉唐瑞雪短时间内他们调不出那么多现款,五天后可周转过来。
五天对于绑架来讲就太久了,撕票十个人也足够了。
唐瑞雪带着一百八十万法币回了家,又候了许久,金沅也回来了;他那边情况好些,提出了三百万,合起来依然不够赎金的一半。
金沅将手插在短发里,垂着脑袋喃喃道:“季哲远将大哥弄去北平,还不就因为那是他的地盘?他姐夫在日本人面前得脸,杀几个人想来比杀鸡还容易!我只怕耗尽钱财,他们也未必会放大哥啊。”
唐瑞雪想,季哲远这样的人瘾头上来了是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敢干的,他那位连襟倒可以去谈一谈。于是将手掌覆上金沅的肩:“不要这样悲观,我们即刻启程去北平。打起精神来,金}天还等着呢。”
接着她安排吴妈快快煮出两碗面来和金沅吃了,饭后便出发,一路挣命般紧赶慢赶,总算在三日后到达了北平。
唐瑞雪路途上为了顺利度过关卡,怕生事端,借了吴妈压箱底的一身旧衣将自己打扮得乌糟糟,面孔上也抹了灰。
她先在现下更名为大和旅社的北平饭店开了房间,将自己梳洗一通,才与金沅出门。
宫子言作为鼎鼎大名的商会会长,住处极好打听,随手拦了辆洋车,车夫便把他们载到了宫三公馆。
如今在北平,宫三爷是很得意的人物,于是他家的门房也跟着眼高于顶起来。
金沅按老黄历拿了五元钱给门房,劳驾他通传主人,那门房将脸一别道,“你先生有趣,打发叫花子尽管上桥洞底下找,来我们公馆作甚!”
金沅气得够呛当即就想上前理论,唐瑞雪伸手拦了他,向门房笑道:“我们从南边远道而来,规矩或还生疏,但是你家三爷约我们来会面的,并非我们无故求见。当中数千万的生意是有时效性在的,想来谁也耽搁不起。”
门房仔细打量了唐瑞雪,看她穿着虽不见贵气,模样却好,于是怕是三爷新交的女友,脸上也就露出了二分和气。
“小姐纵然急,也要待我先通传。”
说着转身进楼房,过了一会走出来道,“两位跟我来吧。”
唐瑞雪和金沅跟在门房身后,走进主楼到了一间小客厅。
“我家三爷请小姐上楼,这位先生可侯于此坐一坐。”
唐瑞雪捏了一下金沅的手臂示意他别多言,轻声道,“没事的,我去看看。”
门房引着唐瑞雪来到二楼一间屋子前,轻手轻脚地开门,几乎用气声对唐瑞雪说请进。
唐瑞雪看了门房这副一靠近主人就成了避猫鼠的模样,便知道宫子言平日一定是个凶恶人物。
她挺直身子慢慢走进去,只见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件毛线开衫,半挽袖子露出了里头的衬衣,坐在沙发上正吸雪茄。
“宫三爷,冒昧叨扰,见谅了。”
宫子言喷了一口烟雾出来,将半支雪茄由右手换到左手夹着,站起身来把右手伸向唐瑞雪:“金太太何必这样客气?快请坐,请坐。”
唐瑞雪伸手与他握了握,心道这般看来宫子言并不认得自己。
细想来也正常,宫三靠日本人才在北平日益得脸的,子至在京畿卫任职时,他不过是个不敢白天冒头的地头蛇罢了。
“三爷既不要我客气,我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唐瑞雪在他对面坐下来,“事情起因本是我们不对,我也愿意给出一些赔偿,可令妹夫一张口就是千万,我纵是极力筹措也力所不及。房子倒还值些钱,只是变卖房产实不能一日两日就达成,我此番带来半数现款,希望先做个定金,待我们平安返回重庆后――”
在她说话期间,宫子言始终很认真地望着她,此时就打断道:“金太太说的这话很有道理,我也认为哲远是扎吗啡扎的...”
他笑了一声,仿佛在措辞,“哈哈,坏了脑子,总之他过于狮子大开口啦。金先生此时是在哲远家里,据我所知一切安好,我呢,很愿意做个中间人去调和一番。”
“那么我先谢过三爷――”
“谢的话先不急着说,我有条件要讲的。”
唐瑞雪心知肚明宫三和季哲远分明是合谋的,且宫三一定是拿大头的那个,便道:“这是当然,三爷若能出面调停,我自有谢礼相赠。”
宫子言吸了一口雪茄:“金太太打算赠我什么?”
唐瑞雪心里加着防备,不肯轻易许诺:“那要看三爷想要什么了。”
“说实在的,见到金太太之前我心里装着一种主意,金太太来了之后,我一时又改了心意。不知道乍说出来会不会显得突兀失礼?”
“三爷言重了,我洗耳恭听。”
宫子言把雪茄架在烟灰缸上,正色道:“在金先生与哲远的矛盾中我本想做个掮客,但我这人生平旁的毛病没有,唯一恋酒贪花。我对金太太一见如故,若有幸一亲芳泽,钱我可以分文不要,并保证叫哲远也不要,另还安排车子好生送金先生回重庆。”
唐瑞雪轻轻点了点头,“这个...”
宫子言饶有兴味地向后仰了仰,想看她作何反应。
“自然是可以。”
“人说宁做英雄妾,不为匹夫妻,我自觉已嫁了位商场上的英雄,现下看来却是不及三爷分毫。”
这答复与宫子言意料大相径庭,他不由得细看着唐瑞雪脸上神情。
唐瑞雪低头微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三爷威名在外,我是久闻了的。做一次露水夫妻,只要不为人所知,也算是两相其美的好事。”
宫子言携了她一只手过来:“好,好,论女中豪杰,杨家有穆桂英,金家有你!”
唐瑞雪抽出手,又轻轻打了宫子言一下,脸上依然是笑,“只是我无意和宫太太竞争,也就不便登门留宿。还请三爷顾忌我妇道人家的名声,寻个隐蔽旅店,万万保密才好。”
宫子言大笑起来,心想这是个风骚娘们儿嘛!看她这态度,定是身经百战了的,姓金的头上不知有多少顶绿帽子呢。
第73章 血色风月
离了宫三公馆回旅馆后,唐瑞雪将金沅叫来房间。
她绝口不提和宫三达成什么协议,只嘱咐金沅明日到哪个岔路口去候金}天,一旦相见即刻出城在城外小茶馆等她。
金沅虽不通读心术,却也看出唐瑞雪说话时不住将食指敲着桌子边缘,显然是有些焦虑。
“你一人去见宫三当然是不行的,你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即便救出了大哥,他也不会高兴的。”
唐瑞雪听了这话倒真心笑了笑:“都长成大人了,说起话还像个小孩。”
“放心,我有数的。”
金沅还是犹豫着不肯离去,“你总要把你的办法和我讲清楚,让我心里有底才好…”
唐瑞雪学着电影里的姿态,打了一个不大响亮的响指:“好啦,你休息去吧,我现在要去问茶房要一身换洗衣服,否则连澡都洗不得。这回来的匆忙,真是要什么没什么!”
金沅听她说要洗澡,自然不便再留,只好垂头回了隔壁房间。
次日下午,唐瑞雪去了久未涉足的东安市场,从头到脚买了身新衣服,以及一堆女子用在脸面上的武器。
提着这些东西回到旅店,她关起门来逐样将化妆品涂在脸上,给自己描摹出了一张艳丽面孔。
而后换上新装,在凳子上直坐到天色擦黑。
约莫时间差不多,她连手包都没拿,空着双手下了楼。
酒店大门口果然有人在等着了,下车迎上来道:“三爷吩咐来接您。”
唐瑞雪冲他点点头:“有劳了。”
那司机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很快开到另一家名叫三井旅馆的酒店。
司机一眼将迎上来想招呼的茶房瞪走了,率先进了电梯,唐瑞雪无言跟上,看司机按下了三楼。
三零七号房间门前已经站了两个男子,都人高马大的,一看就是保镖一类的人物。
“三爷在里头。”
唐瑞雪抬手叩门时,其中一个保镖仿佛向她迈了一小步又止住,大约是想起一项叫安全检查的事,但发现无甚必要。
她穿了一件极贴身的旗袍,起伏处绷得紧紧的,腰身收得十分贴合;看着别说暗器,就连条厚些的手绢都藏不了。
保镖不能借搜身去对老板的女人上下其手,无胆,更无命。
门开了,宫子言坐在一把摇椅上,他大概才洗过澡,木地板上还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
“愣什么?要我奏乐欢迎才肯进来吗?”
唐瑞雪关上门,“原来三爷还精通乐理。”
宫子言放下翘着的腿一笑,昨天她穿着朴素宽松,只看出她有张经得起推敲的脸,原来体态亦是婀娜,“粗通吧,能唱两句窑调!你今儿这身衣服...”
“不好么?为了见三爷新买的。”
“好,好极了。”宫子言站起来,眼神直勾勾的专往她胸前盯,竟一副欲火焚身的模样,“脱了想必更好看。”
唐瑞雪主动凑近他,两只胳膊松松地环抱了他的腰,脚步则将他引着往床上带。
宫子言一看她毫不扭捏,大喜之余也省了那些零碎功夫,直接上手开始解她的衣扣。
旗袍盘扣的扣眼开得紧,宫子言好容易松开了两个,已经不耐烦了,火急火燎地想要用蛮力撕扯时唐瑞雪制止了他。
“长夜光阴并不易逝,三爷何必这样急?咱们慢慢来,玩个新鲜的。”
话虽如此,她手上却自己解着扣子,旗袍开了,里面是一件轻薄的衬裙。
宫子言心想怎么脱了一件还有一件,眼睛看着那片露出的雪白脖颈,“什么是新鲜的?”
唐瑞雪推了宫子言一把,待他仰面朝天地倒在床上,她也将旗袍彻底褪下向沙发上一扔跟着上了床。
把碍事的棉被踢至地板,她言笑盈盈的跪到宫子言身旁,抽出了他的皮带:“我听说三爷常去马场骑马,马术了得呢。”
她将宫子言的手拉过来,“今儿让我骑三爷一回行不行?”
宫子言很顺从地躺着,看她要把自己的双手绑在床头,略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制止。
他自打跟了日本人后见多了死于非命的同行,衣食住行格外谨慎,连出门打野食睡女人都要带两个保镖,但眼前人实在没什么值得防备的。
她光着细胳膊嫩腿,周身只着一件衬裙,从头到脚唯一零件是头上那根原木色簪子;簪子的两头从她发间戳出来,均是钝而圆润,离利器差着十万八千里。
于是他咽了口唾沫:“怎的不行?三爷今晚就给你当马。”
唐瑞雪仔细收紧皮带,随即去解宫子言的衬衫扣子,手上一边动作一边说道:“别老盯着我,我不好意思。”
“好宝贝儿,你还会不好意思呐?”
“你把我看不自在了,到时候玩得不高兴可别怨我。”
“行,都依你,我闭上眼就是了。”
“谁知道你会不会耍赖皮偷看?”说着唐瑞雪将枕头覆到他面上。
宫子言有点不舒服,却也没说什么,因为他浑身燥热简直要着了似的,顾不得那许多了,“我包管不看,咱们快办正事吧。”
唐瑞雪答应着,拔下了头上发簪,柔软的长发洒在脊背,像一大片乌云。
簪子暗藏玄机,剑鞘一样的外壳拔开后是细而致命的刀片――那根藏刀簪从宫三右颈处刺进去,拔出来,再刺进去。
唐瑞雪手臂紧绷的神经隐隐作痛着,她不敢放松,披头散发骑在他身上紧紧压着枕头。
他没有死去,仍然鲤鱼打挺般挣扎,床铺咯吱作响,听起来极暧昧。
许久以后才彻底静下来了。
唐瑞雪起身离开血泊,莫名感到自己变得耳聪目明,豪华套间内的一切均格外清晰。
她走进浴室冲洗掉身上血迹,将脏污的衬裙脱下扔进浴缸,彻底整理好自己后,她坐到宫三坐过的摇椅上打开他的烟盒。
连吸掉五根三炮台,再深吸气就嗅不到血腥味了。
与此同时,一辆黑汽车披着夜色行至东城一路口。
此处地属城郊,路两侧杂草乱蓬蓬的少人打理,生得高而茂密,金沅在这草稞子当中已蹲守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