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尔没有回头,用蒙语告诉他:“日本投降了。”
然后他不顾山内顾问还有话未说完,独自转身向外走去。会议室一片混乱,并没有人留意阿古尔的去留,只有王得胜起身跟去了。
在军部大门前,王得胜伸长手臂拉了他一把:“王爷去哪?”
“回去补觉。”
王得胜嘁了一声:“你怕什么?我这几天是想通了,日本人完蛋归完蛋,只要筹谋得当咱们不至于一败涂地。听说德王主席有打算要去重庆拜谒委员长,趁他还没出发,你我都该争取跟着一道去。”
阿古尔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你忘了你原先不战而逃,攮过江宁政府刀子的事了?”
“王爷,你想的还是浅了。利益面前谁也不会永远地记仇,天下还没有太平,只要还有仗打我就完不了。 ”
见阿古尔没说话,王得胜又道:“去吧,一起去重庆!浑水才好摸鱼,安知我们不能更上一层楼呢?”
阿古尔答道:“我哪也不去。”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王得胜,钻进了汽车,“回家。”
前排的司机听到,答应了一声随后启动车子出发。
半个钟头后,窗外的坝上风光不再流动,阿古尔到达了他的住处。
刚一下车,幸子便迎了上来,她行走的步态虽还维持着日本女子的样子,张嘴却已经与国人无异了,甚至还略带了一点本地口音:“王爷今天回家好早。”
阿古尔朝幸子笑:“饿了。”
幸子笑得比他更温柔:“你想吃什么?”
阿古尔说都好,都可以。
幸子转身去厨房,阿古尔在菜刀与案板接触的铛铛声中在院子里踱步,这儿不是家,他的家在奈曼旗,他回不去了。到张家口十数年,他已经坐到了很高的位置,作为蒙疆联合委员会参谋长过手的文件数不胜数,他只能是投敌的罪人。王得胜是个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乱选择一方力量加入,才有可能捞得一条命,但他已经厌倦了这种身不由己莫名其妙被推着走的生活。
幸子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端上来一大碗红豆饭和烩菜火锅。阿古尔盯着面前香气四溢、极具日本风味的食物,心想她也想回家吧,现在她至少可以作为侨民回去了。
阿古尔慢慢吃光了所有东西。
幸子始终坐在一边,在他推开碗的时候立即起身要收拾餐具。
阿古尔握住了她的手腕:“先帮我烧水吧,我想洗澡。”
幸子有点意外,因为这些事情平时都是赫管家在做,对了,似乎好几天没看到赫管家了,这人是去哪了?
看着幸子出去了,阿古尔从腰间卸下了一把小手枪,他最后调整了坐姿,随即把漆黑的枪口抵至太阳穴处。
闭上眼睛,手腕在隐隐颤抖。
“我这辈子出身金门绣户,见过良田千顷肥马轻裘;二十岁以后纵是不如意,如今也是个饱死鬼,比路边饥寒而亡的饿殍好运太多了。还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如此想着,他的手指就触碰上了扳机,眼看着就要叩下的时候,幸子像只急眼的兔子似的红着眼睛扑了上来。
“王爷!”幸子气喘吁吁地把枪扔开,“您这是做什么?”
“我死。”阿古尔尽量平静地解释,“现在不死,将来被判为战犯也是个死。”
幸子刚要张口,阿古尔又自以为猜透了她要说的话,“我知道现在许多人都在找日本人送礼,企望能坐飞机跟着一起去...”
“我不劝你去日本,我也不回去。”
“我不是松本家的女儿,将军只是我义父,他收养了我。”幸子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改口道,“不,将军赎了我。我原先在酒馆里唱歌跳舞给男人看,只有奶奶一个亲人。我走后她被松本家照顾,三五年他们告诉我说奶奶身体健康,将军还安排人带她去看了富士山,说她老人家看到樱花开得美丽十分高兴。”
“他们懒得把心思花在骗我上,奶奶是瞎子,根本看不到山和花,她大概早就死了。”
阿古尔轻轻拭掉了她的眼泪,他二十一岁就娶了她,从来不愿意承认她美。
因为旁人总说松本大将的女儿出身尊贵,身体中流淌着贵族血脉,配得上做他的王妃。
现在他感到了轻松,她只是个美丽的歌女,战争的牺牲品。自己也不是什么王爷,所谓王侯,早就被时代的车轮远远抛弃了。
阿古尔改变了主意。
次日他掩人耳目地趁天未亮出发,想要和幸子赶一早开往通辽的火车。
在等汽车夫把车开往门前的时间里,阿古尔站在稀薄的晨光中对幸子,也对自己说,“回旗里吧,先回奈曼旗,之后...”
这时有个一身寻常牧民装束的人从他们前方路过,阿古尔未留意,可幸子几乎本能的感到了危险。
八月时节,早晚温差大,凌晨时穿的多些无可厚非,但很少有人会带着围巾,还拉得很高半遮着脸。
幸子丢下手里的提包抱着阿古尔转过身,就在推开他的那一瞬间,枪声响了!子弹穿透了她的身体,这让她向前踉跄着扑进了阿古尔怀里。
天仿佛更亮了几分,那人遮脸的围巾掉了,露出了一大片青色的胎记――松本葵。
在得知战败后松本大将已于哈尔滨剖腹自杀,葵得知这个消息后返回张家口,要告诉幸子这个噩耗并让她和自己一道自尽――她们都使用着将军赐予的姓氏,受将军恩惠,将军死了,她们理应追随而去。谁知正撞上幸子和她丈夫提着行李箱包,一副要走的样子。
阿古尔连开数枪后恍惚地低下头,看见怀抱中幸子胸前慢慢洇出了一朵血花。
“幸子?”
幸子还睁着眼睛,可鼻间的热气越来越淡,“我们…至少有一个可以回家了。”
这年八月末,奈曼旗几座平日香火颇盛的寺庙集体闭门谢客。
有牧民途径看到,就说真奇怪,从小到大从没见过寺庙关门,喇嘛们都去哪了?
又一个牵马过路的人随口答道:“这是王爷在送王妃最后一程呢!”
说着伸手一指,“你听。”
他手指的是奈曼旗王府的方向,那里果然传来声声祈愿逝者往生的诵经,梵音悠扬。
第84章 番外三 年年岁岁
一九六四年,香港,半山区。
暑假里的一个下午,陆瑶本和女同学约定好了要去浅水湾打沙滩排球,不想临出门前下起了暴雨,一盆盆往下泼似的。意兴阑珊地挂了改日再约的电话,她在书房里挑了一本她妈妈的旧小说,配着窗外雨声翻看着解闷。
小说不厚,是中等篇幅,在故事就要发展至高潮的时候,忽然在书页中发现一张相片。
一个男子穿了身英式猎装,斜靠着站在一辆敞篷跑车旁――打扮得像老电影里的角色。在他不远处有摄影师正在工作,显然这是一张在广告拍摄现场留下的影像。
陆瑶书也不看了,拿着照片就咚咚地跑下楼:“妈,这不是爸爸吗?”
唐瑞雪新近迷上了研究花艺,此时正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修剪一把花枝;她在杂志上看到说一定要斜剪,根部才能多吸收水分,花才能开得更久。
“你吓了我一跳。”唐瑞雪放下剪刀望向女儿,“怎么啦大嗓门小姐?”
“妈妈你看呀――这是爸爸在拍广告吧?”
“在哪里找着的?”她细细端详,感觉也说不出女儿像谁更多一些,“那会儿还没你呢。”
“爸爸还拍过广告?”
陆瑶很兴奋,年轻女孩子们总是对模特儿、明星之类的职业格外感兴趣一些的,爸爸曾经拍过广告,这太酷了!
“应该是四六年。”唐瑞雪用食指点着太阳穴想了想,回忆那时他面对繁华陌生的城市一面乐观一面烦恼,“那时候我们刚来香港,还住在九龙呢,有个电影公司的制片在街上拦下他,问他愿不愿意拍汽车广告。你爸爸说钱太少了,自己原先在上海拍广告从没见过那么低的价,人家听了就答应给他双倍的报酬。”
“啊,爸爸还在上海...”
唐瑞雪一笑:“当然没有,他仗着那公司里全没去过内地的香港人英国人,财迷心窍讨价还价罢了!”
陆瑶很好奇,她只知道母亲早早买下了一块地,现在是香港最大的墓园,父母经营着一家殡葬公司。
自打她记事起就住在半山区,俯瞰着维多利亚港长大,她不晓得爸爸还会有财迷心窍的时候。
于是她缠着妈妈“讲讲”,坏天气也就在母女俩的说说笑笑里过去了。
翌日,雨过天晴。
温迪早早地打来电话,邀陆瑶赴昨日未能成行的浅水湾之约;又说她家表姐来了,表姐是会开汽车的,可以不必要司机送,来个女孩日。
陆瑶不无遗憾地拒绝了,因为今天她有另一个早就定好的约会。
程宇今天回国,她答应了去接机。
程家和陆家一墙之隔,程家祖籍广西,程叔叔过去是军工厂的厂长,四二年抗战时私人捐了一架飞机,爸爸和程叔叔很聊得来。
两家是邻居,两人是青梅竹马,她叫他二哥――程家两个孩子,程宇是老二,他还有个大六岁的姐姐叫程云,前年嫁人了。
陆瑶会跑会跳的时候程云都上中学了,年龄差大了点,所以她还是跟在二哥身后多。从小就在一起玩,就算中学她读了女校,他们也没有超过一周不见面的时候。
两小无猜十几年,直到去年程宇从圣保罗中学毕业后去了英国念大学。
说起来也快一年没见了,但陆瑶总觉得自己和程宇从没分开过,就凭她抽屉里那厚厚几摞信――每次收到程宇的越洋信,都是七八页纸打底。一开始她没觉得有什么,时间久了拆信时就开始打呵欠了;她又不是他的生活委员,他这么事无巨细地向自己汇报成天做了什么,她可是有点阅读疲劳。
因此前景,陆瑶对于接机一事并没有久别重逢的热情,换好出门衣服,她才想起自己忘记向花店打电话定欢迎花束了。
歪头看了看钟,现买显然来不及。
她灵机一动,把不知什么时候买的彩纸翻了出来,又从梳妆台上找了一根束头发的丝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陆瑶下楼溜进客厅,把唐瑞雪昨天修剪的郁金香从花瓶里薅出来,拎到厨房水池抖了抖水。
正当她摆弄着彩纸包装花束时,陆清昶背着手走进了厨房。
“在做手工课的作业吗?”
陆瑶头也不抬:“爸爸,我都多大了还上手工课?你说的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我忘了给程宇买花,到时候接机手里空空的不大好看,反正家里有现成的...妈妈要是问起来你帮我解释一下哟。”
“哦,程宇今天回来了。”
陆清昶一听女儿去给程家二小子接机还得带花就很不以为然,他忍着不皱眉:“人去就很可以了,哪有女孩送男的花的?”
陆瑶已经打好了一个又结实又美观的蝴蝶结,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向爸爸说道:“这是礼貌,送花又不是绅士的专利,我走啦!”
“早点回――”
“知道了知道了,早点回家不许在外面过夜。”陆瑶比了个OK的手势,“爸爸再见。”
说来真是奇怪,平日里很容易拦到的的士,今天怎么也等不来,陆瑶左等右等眼看着手表指针在移动,干脆步行去车站搭公车去。
昨天暴雨的痕迹还未全然消散,陆瑶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叫鞋袜沾上泥水。
很快,她的小心前功尽弃了。
一辆很出风头的亮黄色跑车未按喇叭提醒就从她身边飞快开过,正压过了一片积水;泥水四溅,她的衣裙下摆,甚至漏出的小腿上全是泥巴点子。
车里的人不可能没看到路边有人,但司机停也不停就开过去了。
陆瑶怒极反而不气了,心想开车的一定是无药可救的纨绔子弟,跟那种人置气没必要。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脏污,甚至连包花的彩纸都被溅上了星星点点。她犯了愁,这种样子肯定是不能去机场的,回家洗澡换衣服再赶去的话铁定来不及。可程宇早早就告诉了她班机落地的时间,似乎是很期待她去的,自己也答应了…
正想着,黄色跑车忽然倒了回来,先开的是副驾车门,下来一个青年。
他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一件青不青灰不灰说不上来什么颜色的短袖衬衫,看着有点不修边幅,不过倒不像那种讨人厌的公子哥儿。
“小姐,实在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是我们不小心。”
陆瑶听他说一口很标准的国语,意外之余也没用广东话反驳:“与其说不小心,倒不如说是根本没考虑路上除了你们还有别的行人吧。这条路是有限速的,你们开得这么快,衣服脏了事小,撞到人怎么办?”
随后驾驶座又下来一人,这人头发梳得光溜,香港的大夏天还穿西装,开口说的是广东话:“妹妹,别上纲上线,大不了我们给你点干洗费喽!”
陆瑶从小就能说会道,讲理这件事上还没怕过谁,她嘶了一声,预备开战。
短袖衬衫先她一步冲他的同伴发声:“道歉。”
油头西装极不情愿似的撇了撇嘴,短袖衬衫斜过来一眼,这一眼仿佛很有分量,随后油头西装依言对陆瑶低了一下头:“对不住啦,对不住啦。”
短袖衬衫又说:“我们以后一定注意。小姐本来是要去哪?不如我们送你一程吧,至于衣服的清洗――”
说着他就把手伸进裤兜里去,陆瑶见状摆了摆手:“不必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决定还是先回家,程宇要是生气自己爽约…那也没办法!
她没留意怀里的郁金香落下了一支,有人把它从泥水里捡出来,她也未曾察觉。
第二天陆瑶和程宇吵了一架。
程宇气陆瑶失约,陆瑶很好脾气的解释了第二遍,不是她不想去,是意外――程宇却说接机的事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回的信却总是很短,而且听说她总是和陈威廉一起打网球?
陆瑶很惊讶:“我为什么不能和威廉打网球?”
程宇脸上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是失态的脱口而出:“我们以后总要结婚的,你不该在我出国的时候跟别人走那么近!”
陆瑶更惊讶了,一时顿住了。
在她还在学百以内加减法的年纪,有次两家人一起吃饭,陆清昶多喝了两杯,随口说瑶瑶以后要结婚的话和二小子结就挺好。因为他不舍得女儿嫁去别人家里,现在又不兴招赘那套了,真有愿意入赘的,想来也不能是什么好人才。隔壁够近,有什么事,女儿喊一嗓子他这个爹立刻就能翻墙过去。
程宇自知说错话,可无从找补,干脆一吐为快:“就算陆伯伯是玩笑话,可我不当玩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还会有比我们更熟悉彼此的人吗?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当时爸爸一说完,妈妈就叫他别胡说,说我的事情要看我乐意。”陆瑶冲他一笑,笑只在声音里,不在脸上,“打不打网球,信写得长不长,谁说了也不算,得看我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