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的元旦刚过,李云峰便得到了一些风声,在他时常往六国饭店跑与陆清昶商议时,一些目光也随之有了知觉。
这天中午,酒店侍应生敲响了套间的门,唐瑞雪开门后才发觉侍应生身后站着一个生人。
那人一挥手斥退了侍应生,随后笑道:“冒昧打搅,请见谅。”
唐瑞雪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时陆清昶走过来将她挡在身后,“你是?”
“鄙姓刘,刘昊。”不待陆清昶回应,他先挤了进来并顺手带上房门,“陆将军,我认为咱们有必要谈一谈。”
访客并不拐弯抹角,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讲明了来意,表示并不在乎陆军长因何还在人世,也无意追究当年领过的抚恤金。现下逢用人之际,若陆军长能再为江宁政府出山效力,一切均既往不咎。
陆清昶没有急着推辞,不动声色地看向桌边靠着的钢制手杖,待刘昊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那个方向后才说道:“我的身体已经坏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刘昊一直蹙着眉头,仿佛心里存了很大的怀疑和不满,陆清昶一直微笑着轻声细语,无非是转着圈的说自己有心无力。
直到送走了刘昊,关上门后他才不笑了。
听到门碰上的声音,唐瑞雪从里间卧室走出来,“怎么样?”
陆清昶说:“走了。”
这明显是一句废话,人当然走了,他只是心里乱,反应到身体上变得口不择言了。
唐瑞雪看出来他的心事重重,也不追问,只是站在原地等着。
良久过后他再次开口,“今天是走了,可我总觉得他们没那么容易罢休。”
“不然就跟云峰一道走吧,只是香港那个地方太远,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能不能习惯。”
唐瑞雪垂下眼帘:“只要人齐,在什么地方是无所谓的。”
“听说香港是不会下雪的,不过...”
陆清昶没有说完,因为那后半句已经站在他眼前了。
两个月后,李云峰以伤病为由请辞,于广州登机去了香港,同班飞机上坐的还有唐瑞雪和陆清昶。
在飞机升空,那些房屋田地渐渐变作一个个黑点的时候,唐瑞雪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觉得那些越发远去的景色不像故事的结尾,更像另一个开头。
将来还会有什么发生呢?不知道,也不打算过早好奇。
她用左手握住身边人的右手,握手时他的体温让她感到温暖,这样的感受将会延续下去,在以后他们共同度过的一生。
第82章 番外一 少年英豪
一九二六年,热河省,滦平县。
喜鹊在枝头叫得欢快,比它更喜气洋洋的,是站在树下的陆清昶。
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目光随着字列从右向左阅读,读完那个有他名字的中等板块后,脸上的微笑就止不住了。虽然此篇文章篇幅不长,提及他的更是只有几句话,但写他是“英雄出少年”,说他“来日或又是一代豪杰也” ,这就很够得意的了。
也不怪他轻浮,一个十八岁的小子,吃上饱饭的历史都无法向前追溯太久,今天手下却有了一个团的人马,他不得意谁得意?
“子至,在看什么呢?”
陆清昶闻声回头,见颜旭笙穿着一身浅青色的长袍背着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他心想老颜走路真是越来越没声了,手上赶紧把报纸折了两下,“没什么,不过随便看看报罢了。”
颜旭笙微微点了点头,“每日看报是好习惯,留心时局是必要的。不过看报也要挑看什么报,正统报纸要看,进步学生们自办的报纸也可以偶尔看看,留心他们有什么动向,所谓知己知彼。至于那些专登花边新闻的小报,则完全没有必要看。”
陆清昶做出一个虚心受教的模样,同时把报纸揣到了衣兜里,“我知道了。”
关于这个话题,颜旭笙还没讲完,如果由着他的性子说,他满可以说到天黑去。教育孩子是要从小做的细致工作。陆清昶这么一个墙高的小伙子,虽然约等于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但毕竟长到了十七八岁,和一张白纸般的幼童还是有相当区别的。要想让一个半定型的陆清昶在往后的年月里按着他的期望发展,还真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
“前几天我去营里,遇到几个营长凑在一起看一本画报,讨论上面上海的一个话剧演员和另一个电影明星两人谁更貌美――这就纯属于痴人说梦浪费生命。蹲在这么一个破县城里,与其臆想南边的摩登女子,不如想想自己吃了这顿下顿在哪。”
陆清昶也看过印着美人图的画报,此时就有些不以为然,“看画报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县里要是不搭台子唱蹦蹦戏,旁的也没什么可消遣的。再说咱们营里也不缺粮食,吃了这顿下顿自然在炊事班里啊。”
“我只是打比方。”颜旭笙看了陆清昶一眼,“不能吃大锅饭混个饱就满足了,老帅入关进北京城你也是知道的,你年纪轻轻的怎能没有志气?至少也要把那当成目标才对。”
陆清昶一看越说越没边儿,赶紧打断问道:“对了,老颜,你过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颜旭笙 “哦”了一声,回想起了自己的正题,“我是来问你,为什么昨天没有去营里。”
“我打算等会就过去转一圈的。”
颜旭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就代表他切换到一个严肃的态度了:“子至,我问的是昨天。”
陆清昶瞄了瞄颜旭笙脸上的神色,见虽没有生气的迹象,也不曾带了什么愉悦样子,便实话实说答道:“昨天我和陈大方出城骑马了,还打了兔子,回来的时候太累了,就没有再去营里。”
颜旭笙先是状似闲闲的说:“偶尔骑马打猎是可以的,锻炼身体也练习枪法,对你有益。昨天只有你和陈大方去了?”
“对,就我们俩。”陆清昶笑道,“除了陈大方旁人枪法都太烂,和他们去没意思。”
谁知颜旭笙话锋一转:“但陈大方是个勤务兵,勤务兵是负责帮你处理生活上琐事的,不是陪你玩的。你是上级,他们是下属,你不能和他们走太近,更不能单和其中某一个走得近。比如昨天,打猎只有你和陈,你也没有告诉旁人你去哪,他要是想害你,在树林子里给你打冷枪太容易了。”
陆清昶愣了愣,“这...不至于吧。”
“你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死于毒杀?”
陆清昶轻声咕哝道:“又没有皇帝了,说这些干嘛。”
“好,就算不说过去的事,说现在,现在的那些特务不也是热衷于搞暗杀吗?”
“可是陈大方不可能是特务啊,他们一家都是滦平人,他爹就在街上卖煎饼,知根知底的。 ”
颜旭笙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不说了,你先去营里吧。以后记着每天都要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咱们不会永远驻扎在县里,将来总要挪地方的,不能因为现下无事就让那些小兵懈怠疏忽了训练。”
陆清昶骑着一匹红棕色的蒙古马来到了驻扎营地。
照例巡视了一圈,近来招了不少新兵,一路上有许多陌生面孔向他问好,有的敬不标准的军礼,有的鞠躬,还有的仍按前朝旗人的规矩朝他打千儿。
他虽然也带着微笑一一回应了,可心里想这群新兵真是有不少问题,连打个招呼都这么各有千秋的,上了战场岂不是更不正规――趁这段日子太平,真得叮嘱下面连长营长们好好督促才行。老颜说的不假,确实不能偷懒,需得勤来营里转转,不然怎么力争上游?
这时路过一排营房,忽然听见里面几人吵闹着什么。
陆清昶驻足不走了,越听越皱眉头,里面几人嘴野的不得了,居然在骂他们的营长。
他沉下脸来,一把推开了门:“你们在做什么?”
他虽然年轻,但面无表情的时候很有一种冷森森的气质,几人一见了他瞬时都闭嘴了。
“怎么还骂起你们营长来了?骂也就罢了,关起门来背后嚼舌头算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怯生生地开口道:“团长...我们错了,我们实在是替梅兄弟打抱不平啊。”
“嗯?”
一个脸上有些水痘疤的青年站了出来,肃然垂首道:“团座,不干旁人的事。是我想向营长告假半个月,他不批,我心里有气,多和兄弟们抱怨了几句,他们不过是话赶话附和我罢了。”
陆清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们这屋住的都是上个月新来的吧?你才来,有什么事要告假半个月之久?军中没有这样的规矩,你们营长无非是按律行事罢了。”
“回团座的话,我家里老娘病重...”青年声音越来越低,“家姐托人带信来,说大约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陆清昶没有爹娘,无法领会那种亲情,不过他知道生死总是大事,死者为大么。
他叹了口气:“你们营长也是不会变通,这种特殊情况要告假他完全可以向上申请,不过...”
后面的话他咽了下去,不过老颜总是嘱咐要严格治军,一切都按条文来;连吃饭时间都有限制,说是半小时就是半小时,一到点儿就得收碗决不允许有人磨磨蹭蹭。还亲手写了许多副“严于律己”的书法大字挂在各个营房,营长大约是不敢把一个小兵要请长假的事写进报告递上去的。
陆清昶掏出三块大洋,把手向前一伸:“你拿着回家吧,你们营长那边我去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梦游似的,愣愣的只是看,没想到这个年轻团长居然那么好说话。陆清昶见他不接,直接把大洋塞进了他衣兜。
青年这才回过神来:“多谢团座,多谢团座!我叫梅卿。”
说着就向外跑去,才出了营房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折返回来,“团座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绝不当逃兵!”
陆清昶笑了,“我相信你。”
傍晚时分,陆清昶回到县城内他居住的平房。
晚饭后他无事可做,便进了书房坐下练字。
他的字帖不是外面买的,是老颜亲自给他制的;每张纸上有十行,每行开头的字是老颜写的,剩下的空余留给他临摹。
写了三张大字后,他自觉手腕快要抽筋,放下笔托着腮歇了一会,突然想起有件事没做。他将兜里的报纸掏出来,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把大剪子,小心翼翼地将写有他名字的那一小块裁了下来。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把小纸片压到桌面玻璃板下。
门响了,“子至,我进来了?”
陆清昶一听是颜旭笙,便随口应了一声。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心想剪下来的报纸万一被老颜看到可是有点难为情,于是顿时显出了手忙脚乱。
匆匆用字帖遮盖住纸片后,颜旭笙也进来了。
“在写字吗?”
颜旭笙随手拎起一张写好的字帖,偏偏就是陆清昶盖在纸片上方的那张,“挺好,横平竖直,比之前好太多了。”
很快颜旭笙便注意到了书桌玻璃板下压的东西除了两张照片还多了一样:“这是什么?”
陆清昶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道:“这篇报道夸我来着,我就想留着当个纪念。”
颜旭笙亮出他背在身后的左手,将手中拿的两本书按在陆清昶面前,“这算什么?等将来你当了师长、军长、巡阅使,记者都得抢着来给你做专访。”
陆清昶笑眯眯的:“老颜你说的也太远了,我们才有多少人啊,你就想着让我当巡阅使了。”
颜旭笙不笑:“看书吧。”
陆清昶其实一点也不想看书,天都黑了,他又不是匡衡,干嘛要这样点灯熬油的苦学?但老颜对他太好了,事事都是为他着想的,他简直不能拒绝。
颜旭笙又说:“那篇报道我昨天看过了,写得很一般。不过留着做勉励也很好,要做英豪就要文武双全。 ”
看着陆清昶乖乖翻开书页了,颜旭笙便不说了,脚下无声地退了出去。
颜旭笙独自站在小院中,头顶上一阵阵春夜的星光洒下,看着陆清昶捧着书本的剪影,他轻声喃喃道:“我选你帮我重活一次,你一定要有出息,才算对得起我。”
第83章 番外二 八月末
一九四五年八月上旬,张家口。
阿古尔身为蒙疆联合委员会的参谋长,已经在家中闲坐了三日没有去办公了,并不是他不愿去,是去了也除讨论传闻、交换小道消息外无事可做。
此时他趴在床上,手肘撑在枕头上,拿了一本三国演义翻看着。
赫闽格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王爷,王得胜打电话找您。”
阿古尔又翻了一页书,“挂了。”
赫闽格犹豫了一下,劝他:“您还是去听电话吧,他刚刚和我说了几句,听那意思好像是要不好了...”
阿古尔的视线扔落在书页上:“噢?”
赫闽格弯下腰用耳语的声音说道:“王得胜说苏联对日本宣战了。”
阿古尔下床去接了电话,那头王得胜的声音很飘,“咱们在张家口都被圈成傻子了,前几天苏联飞机往北满的满洲里、齐齐哈尔、牡丹江,南满的奉天、安东都投了炸弹!压根儿没人告诉我们! ”
阿古尔“哦”了一声:“那日本人乐不了几天了。”
“你还有心思想日本人?你我又能乐几天呢?万一日本真完蛋了,那我们...”
信号时好时坏的,到这王得胜的声音就被电流声取代了,阿古尔放下电话听筒,对着电话机站了许久。
又过了几日,阿古尔接到通知前去日本驻张家口军部开会,自以为出发很早,但到的时候会议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他见德王主席身边围绕着几个发秃齿豁的老王公,便心中一动;老家伙们在蒙疆政府中不过是挂名而已,今天也全被叫来开会,说明要宣布的消息一定是大事。
阿古尔不过去凑热闹,随便捡了个空位坐下,不一会儿王得胜也来了。
王得胜拉开阿古尔身边的椅子:“你早来了?”
阿古尔刚想回他一句闲话,主持会议的山内顾问便一面走进来一面拍了拍手。
“大家安静,下面请听广播。”
广播中放的是一段纯音乐,阿古尔听出那是日本歌《君之代》的伴奏。
几分钟后乐曲结束了,咧叭里传出了一段日语,是日本天皇裕仁宣读的“投降诏书”。他宣布战败,要求日本的海内外臣民立刻放下武器结束战争。
大厅里瞬间骚动起来,阿古尔没有起身,靠在椅子上环顾了四周,发现周遭人群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不懂日文的,一类听懂了的。
听懂了的人那群人反应也有所不同,蒙古军官们开始窃窃私语,讨论满洲垮台他们的建国梦还能否继续。依附蒙疆伪政权混差事的汉人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地发着呆。而那几个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日本人则开始涕泗横流地痛哭。
这时,有个不通日语的蒙古官员从背后戳了阿古尔一下,小声问刚才广播里是在讲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