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他悬崖勒马似的打住,说道:“家里还有活没完,就不打搅了,再会吧。”
接着他回家,小珍正在院里和她母亲吵着什么。
不知前言为何,只见李太太出手捂了小珍的嘴,“你这丫头,什么都能向外说的吗?真不知害臊了!”
姑娘大了,有些事除了她母亲旁人便不好过问了;陆清昶懂得这点,垂下眼只作不见。
小珍却挣开母亲跑过来拦住他,劈头就问道:“阿福,你是不是要娶那个卖米粉的小婶婶了?”
不待陆清昶回答,小珍又现出一个委委屈屈的哭相来:“你和她都不熟,怎么能娶她?我不要你娶别人,不许!我――”
“李小珍!”向来和气的李太太忽然脸色发白,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声调打断女儿,不让她再说下去。
李太太强行把女儿推搡进了卧室,并锁了门,接着她倒了两杯茶把陆清昶唤来堂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篮子拿回来了吧?”
陆清昶当然看出李太太心事重重,“嫂子,有什么话你就吩咐吧。”
李太太隐隐听到女儿在哭,可是狠下心不理会,“你看玉卉怎么样?嫂子想充个媒人,把你们凑成一对儿呢。你想啊,你俩个都还年轻,玉卉又没有生养过,你没有做后爹的麻烦。她今年也就二十七岁,粗细活全能,你们要能成真是一桩顶好的婚事了。”
李太太骤然保媒拉纤,大姑娘哭闹不休,陆清昶心里已经有了个猜测,但总是错愕更多一些。
“嫂子,我...”陆清昶一时不知该怎样措辞,“人是好的,但我...”
小珍还在哭,李太太心里也不好过。
为人母的人有责任在身上,为了女儿的以后此时必须强硬。
“我说实话吧,小珍那孩子年少糊涂,她对你――”李太太瞅了陆清昶一眼,“可她这个年纪的人,哪里分得清什么是男女情谊?”
“那天赵家来相看,她生怕我们同意,发了一通脾气,口口声声说赵文一丝比不上你。她爸实在被气着了,本来也不忙给她说亲,有了这一出倒想赶紧和赵家定下来,免得时间久了再生出什么祸端。”
李太太言至于此,没说出来的那半截陆清昶也明白了。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为娘的再火大也舍不得匆匆把女儿嫁出去,于是便想出这么一个暗渡陈仓的法子,从根源上断了女儿的心思,也好再把女儿留在身边几年。
“嫂子,你说的这件事我不能应。”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不对,学问可以用来谋生,即便担任文职的人少有大富大贵者,也总比他高明得多。他自知无用,为了不拖累她情愿做死人,对另一个陌生女人当然也是如此。
“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当平白耽误人家。”
李太太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子,强笑着插话:“你没看中玉卉吗?其实她人长得也很漂亮,只是成天起早贪黑操劳,没顾得上收拾罢了。”
陆清昶想了想,终究不愿提起旧事,只模糊说道:“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之前的事情这几年渐渐有了些印象,旁的虽不晓得,但想起我心里有个人,不能另娶。”
“那你记没记起来那人什么模样?你们是订了婚还是已成了亲?我估摸着你大概也是河北那一片的人。”
陆清昶没有回答李太太的问题,转而笑道:“嫂子,你夫妇俩对我恩重如山,你的顾虑我既知道了,就不会叫你为难。我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幸而李大哥教我一门糊口的手艺,走到哪儿都能混饱肚子。你们收留我几年,我也谈不上报恩...”
李太太急了:“你要走?不是,嫂子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陆清昶说:“我是早想走的了,这里气候湿热,实在对腿有病症的人不好。”
纵使这般答复,李太太脸上仍然是一种愧疚的神色,陆清昶看了便笑道:“嫂子,晚上劳你炒两个好菜吧,我很想和李大哥喝两盅。”
李太太连连答应着,顿了片刻又劝道:“你不要走,外面四处打仗,你自个儿上哪儿落脚呢?”
“我一个人哪里都能落脚的。”陆清昶想了想,“我想先到昆明吧,听说那个地方交通还通畅,之后么...就再说了。”
这时小珍在卧室拍起门来,李太太听着就叹了口气。
陆清昶站起身来:“嫂子,让我去和小珍说两句吧。”
李太太把钥匙交给他,继而又是一声叹息,“这气人孩子哭了半天,听声音都哑了,你顺道拿杯茶给她喝吧。”
小珍没想到来开门的是他,脸上哭得一塌糊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直低了头坐着不看人。
陆清昶把茶杯递给小珍,“和你妈闹脾气,也不打算理我了么?”
小珍接过来喝了一口,依然不太敢看他,过了许久才道:“我没有闹脾气,我又不是小孩了,我是认真的。谁我也不愿意,谁我也不稀罕,我就是喜欢你。”
陆清昶并没有急于说教她什么,只摇了摇头。
“怎么了?你只当我还没有长大吗?我已经十七岁了,我早就是大姑娘了!”小珍红着脸急急地说道,“还是你觉得你叫我爹一声大哥,怕他怪罪你?”
“你十七岁,那你知不知道我多大了?”
小珍皱起眉头,小嘴也不觉撅起来了:“你难为人!你自己都忘了你究竟是哪年生的,我怎么知道?看模样,你不过比我大个十岁么,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我的年纪总要是你的两倍。”陆清昶正了脸色道,“我做小伙子的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呢,这太不对劲了。我是你小叔叔,你小时候是,你长成大人了也是,你将来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
小珍才干燥不久的眼眶里又湿润了:“可是我不喜欢旁人,那个什么小文子的,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他。”
“不喜欢就不嫁,等有喜欢了的再说。”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女孩也不一定非要嫁人。”
小珍愣了愣,从小到大长辈们向来把“女孩终归要嫁人的”“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他这种说法却是头一遭听到。
“可是女孩不嫁人干什么呢?”她嗫嚅道,“我气极了说要在家当老姑娘罢了,如果真这么着,旁人的闲话还不得戳到爹娘脸上去?我怎么忍心让他二老受人指点呢...除非当姑子去,可我又不愿意剪光头。”
“不用剃光头也可以不婚,只要自个儿过得高兴就好了。女子的婚姻不能不自由,更不能为旁人的眼光将就结合――以前别人告诉我的,这话她总说给和你相当年纪的姑娘听。这个人很有学问,她讲的准没错。”
“骗人。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还能记得自己认识个有学问的人说过什么话?”
陆清昶笑了一声:“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吃饭喝水不都记得呢,从没吃鼻孔里去过。”
小珍也笑了。笑过之后意识到自己是才失恋了该悲伤的,慌忙收起了笑容板起脸,大概是表情变化的幅度太大,竟鼓出一个鼻涕泡来。
陆清昶拿出手绢递给她,默然看着她那张苹果似的小脸,把小珍看得又是害羞又是别扭的转过脸去。
小珍不知道陆清昶的目光里只有一种情绪,叫艳羡,她是那么的年轻健康,可以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
他说道:“你还小,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第80章 蓝色房顶
日方正午,唐瑞雪迎着阳光走在河提上,河岸边栽了大片她叫不上名的树木,绿的看不见尽头。脚下布鞋的鞋底迈步时一直作响,从运动的角度来讲,当然是穿一双符合人体工程学的运动鞋更合适,但毕竟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切摩登惹眼的东西都有招来横祸的可能。何况在一个人赶路的时候,鞋子的响声似乎也为缓解寂寞出了一丝力。
总算到达了福贡。
缅甸在开战,边境以内的数座小城镇虽不是战场,交通却也受了影响。怨不得人家调侃说,战前坐两天火车的距离现在得走仨月。
她穿着一身蓝布衫子,袖口被两只细手腕衬托成了松快的款式,头发也变了,现在长度只齐平下巴。是她自己两剪刀剪的,谈不上什么层次弧度;剪得不好,又顾不上打理,后脑勺处总是没有章法的外翻着。
她已经疲惫极了,手里的那只箱子也是两个钟头前就觉得累得再拎不动了的,但心里念叨着就快到了、再走一段就到了,竟也坚持支撑了下来。
又走了三四百米,总算过了河堤,可以看到城镇中的街道市场了。
唐瑞雪心想,上顿是昨天下午吃的,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不管什么,我非得吃些东西了。尽管如此计划,在路过有冒着热气大锅的米线摊时,她却未曾停留径直走过去了。
她进了一家茶馆。
在上一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里,茶馆里总是张贴着莫谈国事的字样,但仍然止不住各种消息的传递。当今重庆,坐茶馆更成了小生意人们每日必要的功课,前线战报、市场变换、金价上涨,全能在茶馆里打听出来。
唐瑞雪怀着这样的认知,从贴身衣兜里摸出一张相片,期望能在此间茶馆问出下落。
这是她手头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张照片,最近也是七年前了,上面陆清昶一身派力司西装,看起来真是年轻。她捏着相片一角,忽然明白了元稹诗里白头宫女说玄宗的那种盛衰之感。
“劳驾,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青年先抬眼看了看她,才看向照片,“除了过路的商人,我们这儿没有穿这样漂亮衣服的。”
唐瑞雪觉得这人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挤出笑脸将照片又递到他眼前:“不看衣服,看人呢?他应当就住在县城里的。”
青年摇了摇头:“没见过。我家是开米店的,城里大部分人我都认得,我不知道就说明他不是这儿的人。”
唐瑞雪又把相片拿给其他座位上喝茶的人看,方才的青年起码说着清晰的国语,其余几个年纪大些的,口里念叨的方言她是真领会不了。
倒也都是热心人,见她懵懂,又比划着对她连连摇晃双手。
在唐瑞雪失望要走的时候,忽然一个老伯向她伸出了手:“姑娘你找人哇?拿来我看看罢。”
在唐瑞雪将照片送过去的时候,那老伯已经不知从哪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了。他细细端详后道:“这是你家里人吗?”
唐瑞雪点点头:“是的,您有一点印象吗?”
“街上确实见不着谁打扮成这样,但又有点眼熟,是谁呢...”老伯沉吟片刻,忽然对另一个正坐着吸烟锅的汉子挥了挥手,“有才,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卖花圈李家的那个瘸子?”
那汉子应声起来,探着脑袋看了看,“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我没和那个瘸子搭过话,不过之前老陈家送殡时看到过他来送花圈。他长得是好,面皮比女人还白,那些去哭灵的小媳妇哭也忘了,全追着他看。”
这话引得周围几个男人都笑了,唐瑞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他们笑够了,她才问:“您刚才说,他是瘸子?”
汉子点点头:“是哇,李家前几年才从外地迁来,你问的人好像是他家的长工,腿脚不好,只送货不下地干活。”
茶馆里还是热闹的,唐瑞雪静默着,在心里说了许多许多话。
怨他,怨他傻,怨得多了快要带了恨,没有比他更傻的了。很久以前她曾一个人带着金银细软到天津住过,看着像大户人家里演卷包会的太太,实则是他送他去的;他对她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常事,又说她还年轻,以后就懂了。可是以后的那些年,他们一同经了那么多事,他还不信自己做得到风雨同舟吗?
“那户姓李的人家住在哪里呢,劳您指个路。”
叩门前唐瑞雪仔细看了门庭前的环境,想象他是怎样在这里进出往来的。
“你找谁?”
开门的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唐瑞雪料想陆清昶定然是隐姓埋名的,“请问您家里是不是有一个长工?我找他。”
李太太诧异道:“你走错了吧,我们小户人家哪雇得起长工呢?”
唐瑞雪再次拿出相片,发现在茶馆的传递中一角有些折了,小心抚平后才递过去;而后又意识到马上就见到人了,还这么宝贝一张纸做什么?这样想着,不觉笑了笑自己。
李太太“呀”了一声,“这不是阿福吗?他前天才走了呀!”
唐瑞雪的那点笑意急冻般定在了脸上,“走了?他去哪了?”
“是啊,他去昆明了,你是他什么人? ”
唐瑞雪做了个深呼吸,想要回答人家的问话,可眼眶先红了,莹莹的光闪烁在其中。火车停了她搭汽车,搭不上汽车的时候雇马车,实在连马车也找不着她就提着箱子步行。千辛万苦地赶路,饭也顾不上吃水也顾不上喝,好不容易到了,他却走了,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他是我丈夫,三八年他――”她哆哆嗦嗦的强忍着,不愿意在生人面前哭,“打仗,人人都以为他死了,我…”
李太太看她止不住的打颤,赶忙伸手把她往屋子里搀。
李太太又是倒茶又是拿湿毛巾,一番忙乱后,唐瑞雪用冷毛巾擦了擦脸,喝了一杯热茶,那一阵崩溃也逐渐过去了。
她恢复了常态,和李太太交谈了许久,缕清了这几年来陆清昶的境况。
唐瑞雪虽没有二次崩溃,可一张脸也是煞白的,好消息是他并非不回去找自己,坏消息是他根本就忘了自己是谁。显然坏是十分的坏,而好只有半分,两相叠加竟又是一个噩耗。
李太太唉声叹气的,“都是我们的错,要不是为了我家孩子,他也不能急匆匆的就走了。”
唐瑞雪摇了摇头:“您言重了,这是谁也无法提前预料到的。”
在李太太的极力挽留下,唐瑞雪这天就留在了李家。
她虽是想立刻就插了翅膀飞走,但这里没有火车没有飞机,只好按李太太说的,等明天天亮搭本县一位货车司机的车往昆明去。
李太太讲明了她有个女儿,可唐瑞雪一直未见到,直到吃饭时那女孩才从房间出来。
唐瑞雪朝她笑了笑:“这就是小珍吧?”
陆清昶走的那天李小珍很长久地哭了一场,也不知是不是哭狠了导致缺氧,这几天一直是头痛没精神,还断断续续的发低烧,躺在床上只是睡。刚才她母亲和她说了唐瑞雪找来的事,她强撑着起来要看看唐瑞雪是什么模样。
看过之后她脑袋沉沉的低下头来,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读过很多书吗?是不是很有学问?”
李大飞正忙着开一只水果罐头招待唐瑞雪,抽空放下罐头刀斜了女儿一眼,“第一回 见面怎么能问人家这种话?太没规矩了!”
“没事的。”唐瑞雪拉着小珍坐下,“我嘛,书读了一些,但也谈不上多有学问,能算数识字罢了。”
小珍回忆着陆清昶过去说的话,又问,“那你是不是爱和像我这么大的女孩讲道理?”
“哈,好为人师总不是什么好习惯,不过我过去的确常和十几岁年纪的女孩子待在一处的,也许...”话到这里她顿了顿,“是不是他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