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烟乐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半点沉重,她的肩膀放松,好像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放下执着,对命运不再做无谓的抗争。
曾经的艰涩和痛苦,化为云中的水汽,曾经浓郁的水汽,被太阳照耀,一下子就消散了。
她抛开一切,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朝他露出欢喜的笑容:“裴云初,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裴云初唇色惨白,似乎猜到她要做什么,摇了摇头,柔声说:“别说傻话,我拉你上来。”
他竭尽全力,用受伤的手拽她上来,暮烟乐努力克服掉落的恐惧,她多么想要借他的力气飞上去,但这样做的后果,是违背剧情永远留在这里。
暮烟乐:“当初是我错了,逼你娶我,现在我放过你,等我走了,你能娶你喜欢的女子了。”
短短的几秒时间,裴云初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仿佛忍受极为强烈的痛苦。
他忽然打断她:“我不娶她了。”
暮烟乐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不置一词。
她不信他会因为裴修而被迫娶别的女子,裴云初是谁,只有他想娶的人,没有他不得已娶的人。
他曾真心实意要娶周静宁。
暮烟乐觉得无比的疲累,说到底是她当年一厢情愿,如今她看开了,不愿再掺和这些爱恨情仇的关系。
裴云初的手握得极紧,声音发颤而哀恸:“烟乐,你说你不想再看到我,可我还希望以后再见你笑起来的样子,你小时候总爱笑,这些年却不爱笑了。”
他喘了一口气:“以后没事,我不到你的眼前惹你生气了,我等你气消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行不行?”
暮烟乐朝他笑了笑。
小姑娘瞳孔又大又亮,好像回到十八岁刚见面的时候,笑容灿烂耀眼,无忧无虑的样子。
太阳挂在天上,也无法掩盖她的万丈光芒。
裴云初怔怔地看着他。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另一只手拿起匕首,却狠狠穿透他的手心,血从手掌飞溅而出,他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她眉眼弯弯,像欢喜至极,喃喃自语:“以前有一个小姑娘,从十二岁起,一直一直喜欢你。”
裴云初瞳孔震动。
“现在,她已经不喜欢你了。”
暮烟乐轻松拽开他的手,裙摆点缀一缕阳光,像轻盈自由的蝴蝶,在他骤然泛红的眼眸下,纵身,从灭仙崖跳了下去。
第四十七章
周静宁跟随众多弟子赶到灭仙崖, 正好瞧见大家震恐的一幕。
裴云初翻身,身影骤然消失在崖口,灭仙崖是修士们闻风丧胆的存在, 一旦掉入,将失去半条命, 裴云初却毫不犹豫地滚落灭仙崖。
周静宁惊声大叫一声, 神情极度震惊,这不可能, 裴云初怎么会为了暮烟乐跳下灭仙崖。
他喜欢的明明是她啊?
裴云初跳下后, 灭仙崖的罡气如狂风席卷,忽然吹向四面八方,周静宁原本站在安全地带, 罡气却掀翻了她, 以及她前方的一大批弟子。
众人踉跄倒地, 浑身上下犹如刀割, 面色扭曲青白,费了好大的内力抵抗罡气。
他们回头看同伴的安危,脸上流露出关心, 其他人没事,唯独周静宁倒在地上昏迷, 身下一滩血缓缓流出。
事发突然,罡气本来到不了太远的地方, 裴云初滚入灭仙崖后, 却引起大量罡气的翻涌。
阴差阳错, 竟害了小师妹!
“叫医修!”
那些弟子还在懵然的状态, 为首的某位师兄立刻反应过来,抱起她, 惊慌失措地往医修堂飞去。
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紧张地跑到医修堂,情势不乐观,灭仙崖浓郁的罡气,足以毁灭一个大能修士的修为,甚至低阶修士的姓名,尽管罡气留存的时间短暂,但众人都为周静宁捏了一把冷汗。
过了三天,周静宁面色苍白,渐渐从棠梨阁清醒过来,她的肚子已经平了。
身边没有医修守着,屋子冷冷清清,只剩下辛眠雪一个人。
在太极宗,大家都挺喜欢周静宁,去灭仙崖时成群结队的,可她受了伤,苏醒时却没有别人守在身边。
周静宁心知肚明,猜到某个令人害怕的可能,摸了摸扁平的肚子,胆战心惊地往周围看:“其他人呢?”
辛眠雪没有回答,看她的目光格外复杂:“你怀孕是假的。”
所有人包括辛眠雪以为周静宁真的怀了孩子,可因为罡气,周静宁流产了。
寻常女子流产,死胎滑落,而她肚子却是空的,流了一床的血,肚子慢慢自己平了。
医修们面面相觑,弟子们也都骇然不已,其中一人猜到了什么,默默将她送到棠梨阁,这件事在太极宗掀起轩然大波。
“师兄已经知道你假孕了。”辛眠雪的表情有些同情,欲言又止。
周静宁浑身僵硬:“师兄上来了?”
“嗯。”辛眠雪将这三天发生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师兄坠入灭仙崖,翻遍崖底,也没找到暮烟乐的尸身,过了两日,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自己从崖下爬了出来。但灵根破碎,修为尽毁,道心亦不稳。洞玄道君目前正为他疗伤,维持生命。”
周静宁的脸色复杂:“大乘期的修为说毁就毁,他一个睦州未来的州主,享尽荣华富贵,何必为了一个暮烟乐,如此折损自己。”
“我的确看不明白他,他到底喜欢的是你,还是暮烟乐?”辛眠雪抿了抿唇,“有时候我觉得他喜欢你,一个男人的真心是演不出的,他都表现那么明显了,毋庸置疑,暮烟乐才是横□□们关系的第三人,她一厢情愿得可笑,当他为了暮烟乐,舍弃一身的修为,我却推翻了之前所有的推测。”
辛眠雪一直以为,周静宁才是占据裴云初内心的人。
裴云初的言语和行为都在说明这个事实。
直到灭仙崖之后,她才开始质疑,裴云初到底喜欢谁?
为了暮烟乐,他竟然跳进灭仙崖,毁了所有的修为,差点连命也没了。
周静宁掀开被褥,挣扎说:“师兄对我那么好,他不会不顾我。”
辛眠雪:“可你骗了他,世界上哪个男人,受人欺骗,还愿意好言相待?以后少在他面前晃悠了,省得惹上麻烦。”
周静宁表示不赞同:“现在他受了重伤,正处于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这个时候照看他,兴许能将功补罪。”
辛眠雪劝不动,周静宁为了不嫁给那个纨跨弟子公孙昌,必须争取裴云初的侧夫人名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暮烟乐死了,正好空出正夫人的位置,只要她求他原谅,裴云初不会不给她。
周静宁恢复身体之后,便迫不及待赶到主楼,但赵辞将她拦在外面。
赵辞常跟在裴云初身边,不近人情道:“主子正养伤,不方便接待客人,请回吧。”
“我非客人,而是他的师妹。”
周静宁朝他横眉竖眼,暗自咬牙,以前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不知哪里凭空冒出个赵辞,非要拦住她的去路。
她是犯了错,欺瞒裴云初,但裴云初至少会给她一个见面辩解的机会!
她不信裴云初如此绝情,一定是他的下属不识好歹,趁主子重伤作威作福,她顶着烈日,站了半个时辰,期间暗暗决定,若裴云初原谅她了,她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赵辞。
下午等到傍晚,脚站累了,口也渴了,她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连续唤了不知多少遍裴云初的名字,裴云初始终没请她进门。
赵辞冷漠地说:“请您回去,不要耽误主子休息。”
周静宁都等了这么长时间,空手而归,让她情何以堪,她不听他的劝解,继续等在台阶上方。
趁赵辞移开视线继续目不斜视看向殿门口的时候,周静宁深吸一口气,忽然推开门闯了进去。
后方的赵辞大吼:“周静宁!你放肆!”
主楼空空荡荡,一扇巨大的花鸟屏风后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房间,周静宁完全不知道裴云初在哪里,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还没跑多远,就被赵辞拽住手臂往外拖。
周静宁哀哀戚戚大喊:“师兄,求你见我一面,我有话要谈。”
声音响彻整座主楼。
赵辞已将她拖到门口,正当她陷入绝望之际,裴云初冰凉且不带任何情绪的嗓音,在四面八方响起,他说:“赵辞,带她进屋。”
赵辞顿了顿,周静宁的脸上散发夺目的光彩,师兄终究是心疼她的,她骄矜地甩开赵辞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
走进其中一间装饰素雅的屋子,视线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窗子前方大片夕阳洒落的地方。
裴云初趺迦而坐,他披头散发,发丝像瀑布似的散在腰侧。
以前,他衣冠济楚,每一根发丝都扎进玉冠,每一片衣角都格外平整,从不以如此不端正的模样出现在别人面前,而今周身气质颓丧,下颌泛青胡茬,连头发也不束了。
周静宁咽了咽口水,看着他为了暮烟乐失去往日的活力,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忽然消散,耳边突然想起辛眠雪的叹息声,“以后少在他的面前晃悠,省得惹了麻烦。”
她心中不停打鼓,没敢走太近,与他保持十步的距离。
裴云初突然开口:“你给我下的迷香,从哪里找来的?”
周静宁愣了愣,一时应对不及时,笼统地解释:“我、我自己偶然间得到的秘药。”
那天晚上,周静宁穿了一身散发迷香的衣裙,走进裴云初的主楼,裴云初其实觉察出香味不对劲,但此香格外烈性,他只闻了一下就中了招。
周景棋搜寻四大洲寻找到的奇药,专门对付大能修士,低修为的弟子用了香,反而不管用。
周静宁那时咄咄不安,她觉得迷香没有媚香管用,周景棋却坚定否绝用媚香,他说:“身为男子,我比你更懂男人,一个大乘期的修士,修炼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不止身体强健,非同凡人,意志也坚强。世界上没有一种媚药,能完全消除人的意志,中媚香的过程由弱到强,倘若一个男人中媚香,对女人有这方面的心思,他便不会离开,媚香起到顺其自然的作用。倘若他不愿意,他的意志足够他远离你,媚香就失去了作用。而迷香不同,迷香完全对付人的身体,令他陷入昏睡,他对他的行为不知情,你再用假孕药蒙骗过关,此事大功告成。”
那时周静宁一点即通,举一反三:“如果月份大了,我再借机陷害暮烟乐,让她扣上害我孩子的罪名,岂不是一举两得?”
看着裴云初冰凉的表情,她回想起与兄长密谋的记忆,浑身发凉。
但情绪仍旧稳定,这些谈话发生在青州,发生于兄妹间的密谋,裴云初不可能知情。
裴云初却残忍撕开了她的幻想,笃定道:“你很少出门,从青州回到苍梧楼,不久后便给我下了迷香,这药是你兄长给你的。”
周静宁欲图辩解。
裴云初自嘲:“青州担心我的野心庞大,对周景棋不利,我何尝不知?周景棋处心积虑要与我联姻,目的昭然若揭,我如何不懂?”
周静宁心蓦地往下沉了沉,颤颤道:“师兄,请听我的解释。”
裴云初不语。
她硬着头皮说:“自从你退婚之后,我一直受到流言蜚语的困扰,不得安宁,我这才生了痴妄,犯下此大错。”她倏地流下眼泪,跪倒在地,“师兄,静宁不求您原谅,只求您让我继续待在您的身边,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周静宁今日的妆容刻意往苍白和无力打扮,委实像一个备受折磨的小可怜。
她所说的都是事实,作为青州女子,退婚的确会遭到青州百姓们的议论和嘲笑,若是寻常门第的女子遇到退婚,恐怕日后难以出嫁。
她是公主,身份高贵,那些议论对她没有半点实质上的损害,可在裴云初的面前,为了引起他的怜爱,她必须把自己说得可怜。
当初暮烟乐的洞房之夜,他抛下暮烟乐来到她的棠梨阁。
兴许有了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
周静宁想到那天他的新婚之夜,眼睛凄楚地看着他,不带任何改变的表现,让裴云初亦想起了去年的这桩事。
去年,他如何丢弃苦苦等候的新婚妻子,走进别的女子的房间。
去年,他如何连续几日冷待她,与别的女子踏青赏花比剑。
……
他的脸色愈加惨白,睁开眼睛,蓦然说:“曾经,我喜欢你。”
周静宁忙说:“我也是。”
她的眼神像亮起的星星一样闪亮,卑微而虔诚,以跪地的姿势往前挪了几步。
可裴云初下一句,令她如坠冰窖。
“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裴云初喃喃自语,“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地方?我为何会为了你,舍弃我从小到大照顾的姑娘?”
他的疑问字字诛心,周静宁的脸色发白。
似乎忍受剧烈的疼痛,他撑住额头,眼神泛起血丝,质问的声音越来越大,字字泣血,“为何我几次三番地忍耐你的浅薄无知愚蠢和恶毒,为何我连一句对烟乐的喜欢都说不出口。”
系统在旁边观察已久,忽然说:【因为你喜欢的是周静宁】
没有人听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奇怪声音。
周静宁神情骇然地看着裴云初,对他的疯狂言语极为的无措,瑟瑟发抖说:“师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当年的选择,是你亲自做的,你不知情,我如何能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