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推开一个口子,她低头看了他半天。
眼前,他安静躺在冰冷的冰棺上,尸身经过处理,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血迹,他的嘴角竟然挂着一抹欢喜的微笑,仿佛临死之前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
看上去和活着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差别,尤其那缕生动的微笑,仿佛下一秒,他便会睁开眼睛,轻声喊他一声烟乐。
她的目光搜寻了半天,他为什么微笑?
伸出手指,温暖的指腹抚摸了一下他的嘴唇,很冷,她记得以前他的嘴唇总是滚热的,像火一样的烫。
暮烟乐心里涌动悲伤的情绪,心脏的豁口越来越多大,但真正看到他后,她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不真实的感觉长满心脏。
为什么两人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她经历过很多的分别,世界上的很多关系,不论父母,朋友,同学,都会渐行渐远,慢慢走出彼此的生命。
两人的分别是注定的,她喜欢他的时候,他不爱她。当她不喜欢他了,他却爱上她了。
命运实实在在给他们无情的嘲讽,他们之间早已面目全非,最终的结局,其实最好是远离对方。
裴云初放她离开魔域,她以为他想通了,回不到初见,不如不见,可是怎么会死了,他为什么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她的记忆回到那一天除夕,远处是绽放的烟火,他倚在门边问她:“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她冷冷地回答:“愿世间再无魔。”
因为这吗?
因为她的一句气话?
暮烟乐捂住脑袋,蓦地蹲下身,额头又涨又痛,好像有人用手在里面搅拌,她的脸色发白,不住地吸气。
赵辞慌忙说:“夫人你没事吧?”
她缓了很长时间,渐渐地额头终于不痛了,身体倚在冰棺上,她喃喃说:“我不是真的让你死。”
赵辞扶起她,问:“您在说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露出苍白的笑,最后看了一眼裴云初,说:“没什么,谢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事,我得走了。”
赵辞带她来这里,希望她能多陪陪裴云初,裴云初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愿望是,再见见她。
可才过了没多少时间,她就想离开。
他欲言又止,最终叹了一口气:“夫人您真是狠心。”
铱椛-
暮烟乐与宣卿平的婚期就在今日。
盛大的婚礼,举行的流程,与上一次相同,宣卿平邀请友宗弟子参加宴席,礼堂此时此刻想必坐满人了。
离上次去墓室过了半个月,她觉得自己的确和赵辞说得一样,如此狠心,生活并不会因为裴云初的死亡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师姐们耐心为她挽发,戴凤冠,她看着铜镜明丽娇艳的面容,蓦然想到,今日,裴云初不会再出现了。
上一次他像疯了似的,从他们的婚礼现身,抢走她。
来到魔域,却又如此小心翼翼对待她,怕她不高兴,怕她过得不好,怕她离开他。
而今,她将成为宣卿平的妻子,而他孤独地躺在冰冷的玉棺中,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惦记他。
那个,曾经挥剑斩魔万丈光芒的剑修,成为过去,成为修真界的一道耻辱。
所有人对他讳莫如深,所有人对他的死亡欢欣鼓掌。
檀玉华不小心扯断一根发丝,她撕了一口气,感觉疼痛顺着头皮蔓延到四肢百骸,只是一瞬间,却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她的眼角沁了一滴泪珠,缓慢顺着脸颊落下。
檀玉华道:“抱歉,很疼吗?”
“没事的。”她牵了牵唇角。
同宣卿平站到礼堂,滴血行结契礼的时候,恰好有一只孤雁从天边飞过,它发出近乎悲戚的优美啼声,像在为某个人为某段感情画上一个句号。
看着大家喜气洋洋的脸,听到他们恭贺新婚的祝词,暮烟乐脸上带笑地回应他们,可是她觉得自己像带上了面具,明明是她的婚礼,她却仿佛是局外人。
与宣卿平成婚的第五天,暮烟乐在涌泉殿收拾东西,突然发现床底的一个箱子。
箱子的顶部堆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拉到外面时,飞灰在风中飘散,阳光下浮动细小的点。
她怔了很久,这是以前她喜欢裴云初,悄悄收藏的关于他的东西。
箱子的钥匙不见了,她坐在地上摩挲箱子的表面,许多不能细辨的情绪在眸底浮现,不该打开它,既然是过去了,就让它永远尘封在不见天日的床底。
暮烟乐的理智与感情相互博弈,她在地上坐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用法力打开铜锁。
掀开顶盖的一刹那,连同她曾经悄悄掩饰的暗恋,一同暴露在阳光底下。
里面都是一些日常用品,扇子,书籍,笔筒等等,但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雕刻着裴云初的画像。
一件又一件,满满的,扇子是她求了很久师姐送她的,书籍是她给苏菀带早饭一个月换的,笔筒是她给别人抄了半个月的作业拿到的……
她好像回到几年前,成为那个无可救药喜欢裴云初的少女。
喜欢会有尽头,可她曾经喜欢他,曾经的记忆让她有点疼。
地上忽然掉了几滴水珠,晕染开,她趴在箱子上大哭,这个世界有一个人,记载了她青春年少时所有美好的记忆,她的欢喜为他,她的悲伤为他,即使那时的他不喜欢她,可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他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变成她青春里最深刻的印记。
如果他还在的话,她一定不会这么伤心,她会觉得两人都开始新的人生。
可他不在世上了。
想到他曾经淡淡的温暖的笑容,她抽动着肩膀,拿起一个个收藏品,试图从它们的身上看到搜寻到他的影子。
那个她曾经爱过的人去了哪里呢?
她的眼泪落到扇面,把这些东西全都收进随身携带的锦囊,她知道这辈子永远不会忘了他。
身后的门大开,宣卿平倚在门边。
他没有出声打搅她,默默地看着她,手指渐渐收紧门框。
“即使剧情影响,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吗?”他苦笑一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一切毫无意义。
【裴云初去世后,剧本世界快维持不下去了。】系统冰冷机械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宣平,做好离开剧本世界的准备。】
“什么时候?”他走出涌泉殿。
【一年半载,还有希望,再往后,就不大行了。】系统回答。
宣卿平看着清澈的天空,今天的天气晴朗,阳光的温度刚刚好,皮肤的感觉十分舒适,但他的内心一片冰凉,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也许,不如提早回去。”
他喃喃地抛出一句话,“我主动坦白,兴许烟烟不会太恨我。”
系统惊讶:【你开启剧本世界的目的,还未完成,确定要这样做吗?】
宣卿平说:“我当初为了让烟烟喜欢我,离间裴初和烟烟,才决定采用你的剧本。可看看现在,她喜欢我,只是因为剧情的原因。即使在剧情的影响下,她的心里仍对裴云初拥有一丝感情。”
“我输了。”他的神色萧瑟。
系统沉默。
宣卿平看着远处经过的弟子,问:“如何提早离开这个世界?”
既然他做出决定,系统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如实将方法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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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她成婚,周静宁一直安静如鸡,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暮烟乐快忘了还有她这个人,但在某一日,她死了,悄无声息死在自己的卧房。
她的朋友喊她一起去练剑,喊了好几声没听到回应,推开门,周静宁的尸首躺在冰冷的地面,双眸震骇地瞪着,胸口的血流了满地。
消息沸沸扬扬传遍宗门,檀玉华告诉暮烟乐,唏嘘道:“她平日不太讨弟子喜欢,过了两日,才被人发现,可怜血都流光了。”
她露出茫然和不可思议的眼神:“谁杀了她?”
檀玉华摇摇头说:“我也不知情,长老们正在调查,兴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暮烟乐点了点头,她对周静宁的死活其实并不感兴趣,震惊的情绪渐渐消退,心里想,可能是她得罪人了,她这个傲慢又骄矜自我的性子,没了背后的靠山,说话做事极有可能在某些时候惹怒别人。
她不在意这件事,很快忘了。
真相大白的那天,她约了宣卿平一起下山去酒楼吃饭,食舍的饭菜吃腻了,她想去酒楼吃吃招牌菜,约了晚上的时间。
但是,晚上未到,宣卿平被雷火殿的长老捉走了。
暮烟乐等了半天没等到他,问了同门才得知消息,立刻跑到雷火殿。
他被关押在牢房,五花大绑,长老正准备对他进行严刑拷打。
“一定是哪里有误会。”她急声解释,阻拦长老,“师兄不可能杀人,他最爱护凌云宗的弟子,怎么可能动手随意杀人,两人也没有什么恩怨纠葛啊。”
暮烟乐急坏了,她觉得有人杀了周静宁,然后诬陷宣卿平,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的人!
长老拧紧眉头:“小弟子莫要干涉审问,否则我连你一道关押。”
两人对峙,牢房的气氛像绷紧的弦,极为紧张。
宣卿平一直不说话,垂着脑袋,也不替自己辩解,暮烟乐看向他:“师兄,你说句话啊。”
宣卿平慢慢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张开嘴巴,又闭上。
暮烟乐的心忽然凉了半截。
“我承认,我杀了她。”宣卿平闭上眼睛,坦白罪行,“弟子愿以死偿命。”
长老的审问出乎意料顺利,鞭子都没抬起,他便认罪了。
按照凌云宗的规矩,杀害同门,他必死无疑。
长老不争气地看了他几眼,抬脚出门,他是元清道君的弟子,犯了什么错,错误该用哪种刑罚,必须同元清道君商量。
牢房外面站了几个守卫,等长老走了,暮烟乐依旧站在牢房里面,安静了很长时间,仿佛这里没她这个人。
宣卿平低垂脑袋,过了片刻,打破沉寂,语气沙哑道:“对不起,不能继续陪你了。”
“为什么?”暮烟乐流下一行泪,“为什么你要杀了她?”
宣卿平并没有回答她,胸膛起伏,喘了一口气:“烟烟,裴云初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里不是你原本的世界。”
她的确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暮烟乐拔高声音:“我不是原来的暮烟乐,你都知道了,但周静宁的死,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显然她误会了,至始至终都没明白他的意思。
宣卿平冷静地说:“你不是暮烟乐,现代的不是,异世界也不是。”
暮烟乐嘴边的话戛然而止,觉得他可能疯了,露出无法接受的眼神:“你在胡说什么?我是谁,难道我自己不清楚吗?”
她经历十多年的学习,高考,读大学,工作,同父母的关系不好,但有一个很爱她的姥姥。
与同学们的关系也不错,多年工作,经常与高中大学的朋友保持联系。
脑海中清晰的记忆告诉她,她是暮烟乐。
那个表面有一点冷淡,但内心深处柔软,不轻易示人的二十六岁女人。
“对不起,烟烟。”他一直喊的都是烟烟,带着几分郑重其事,“是我的错,当初我将你们带到剧本世界,我以为经过剧本,你会对我产生哪怕一点点的感情,而裴初,你会讨厌他,甚至怨恨他。”
暮烟乐摇摇头:“你疯了。”
“我没疯。”他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在现代过得很辛苦,这我都知道,我早就清楚剧情的发展,但我仍然义无反顾请求系统,助我完成剧本,对不起,当初是我太执着,害你过得不快乐。”
她现代的身份,家庭破碎的遭遇,他不应该知道,可他的确了如指掌。
他甚至知道系统。
暮烟乐脑子很混乱,不确定要不要相信他,声音颤抖:“那我是谁?”
宣卿平:“你是晋国的小公主,暮烟,从小被晋国的太后收养,是裴初的义妹。而裴初是晋国的世子,你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暮烟乐荒谬地扯了扯唇,然后拽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觉得眼前可能是一场匪夷所思的梦,她必须弄疼自己,尽快从梦中清醒过来。
“你十六岁的时候,同他进入灵霄宗,我是灵霄宗的大弟子,你们入门那天,是我亲自带你们去的弟子堂。”宣卿平眼神带了点回忆,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的额头画了一朵梅花妆,像盛开的梅花。那时你还是凡人,经历一路的舟车劳顿,嫌走路累,懒懒地赖在裴初的臂弯里撒娇,那时我心里想,这便是新来的小师妹了,好看得不似真人,还有个疼爱她的哥哥。”
暮烟乐捂住嘴唇。
“可是,”宣卿平的语气蕴含几分痛苦,“我后来才知道,他不是你的亲哥哥,你俩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对你的喜爱,其实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裴初,他比我早了十二年,与你相遇,与你朝夕相处,他只是比我早一步,等我遇到你,你已经喜欢上了他。”
“……”
“后来我看到他替你挽发,看到他白布束眼,陪你玩小孩子家玩的游戏,看到他抱住你时露出欢喜的笑容,我心里忍不住嫉妒万分,如果我提早与你相识,与你朝夕相处,你是不是也会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