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刻迎春,下缀鹅黄流苏,光泽纯净,触感温润,一瞧便知价值连城。
这怎么会是她落下的?
她可没得过这等贵重的赏赐。
她正打算出声,季却先她一步:“莫要让贵妃娘娘察觉你丢了如此贵重之物。”
持盈略带诧异地望向他。
他看似云淡风轻地将这些东西放在她手心里,实则用了不小的力道,彻底绝了她顺势推回之意,而后不甚在意地瞥她一眼,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施舍。
持盈不明白他究竟何意,只匆匆垂下眸子,福身告退。
出了书房,她手中紧紧攥着这玉佩,神思早已飘至九霄云外。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这是两相珍重情意的诗。
季不可能不知道,他这般做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赠自己玉佩,环身还特地雕了自己喜欢的迎春,每处细节,都是她的喜好。
若是上一世收到这样的礼物,她怕是会高兴上半月。
可今世,她早已想通了。
他待她,不过是如大家族中毫不相干,却不得不因姓氏联结在一起的兄妹。
他素来不屑与她有交集,总不会待她有情意。
既然如此,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平白惹她误会?
“哎!”
她有些惶然,心神不宁地走着,却没留意径直撞上了一个人。恰巧足下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便绊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手中的玉佩都摔了出去。
“季持盈,你到底长没长眼睛!一大早就往人家身上撞,是不是嫉妒本宫穿得比你好!”
她没理会响在自己耳边的训斥,忙低头去找那块玉佩,却见它静静躺在离自己几步之外的地方,碎成了几瓣。
“季持盈,本宫同你说话呢!你到底懂不懂规矩?”
持盈依旧没说话,只死死盯着残玉,鼻子猛地一酸。
留不住的。
上一世得不到的东西,这一世,自然也留不住。
季思虞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瞬时冒了无名火。
她理理裙摆上的褶皱,瞪了仍跌坐在地上的持盈一眼,说话更口无遮拦了些。
“到底是宫外的野种,就是这般不成器!”
季与贺九安本就闻声而来,她这句话恰巧飘进了他们耳中。
“季思虞,贤妃便是这般教你的?”
持盈下意识抬首,恰对上季愠怒的眸子。
男子难得肃声训斥妹妹,却在瞥见那双微红眼眶与地上碎玉时怔了一瞬。
“公主。”
贺九安体贴弯身将她扶起,她忙匆匆低下头去,躲开了季的视线。
她明明不该难过的。
可为什么遇上与他相关的事情,心间还是会莫名酸涩呢?
贺九安不动声色地把持盈护在自己身后,同季思虞严声道:“二公主,你言语间不该如此失礼。”
持盈本以为二公主听了这话,会训斥贺九安以下犯上。
却见季思虞眼中忽地蕴上水汽,指着她道:“怎么?连你也护着她这个小野种?若不是她入宫,你们会对本宫恶言相向吗?”
她越说越委屈,狠狠抹了把眼泪。
持盈并不在意季思虞口中的秽语,她只垂眸凝着那几块碎玉,方才走出东宫时的惶然早已尽数不见,只剩心头一阵一阵涌上的悲切。
那些残片,好似明晃晃地昭示着,让她彻底同过去告别。
贺九安眉宇紧锁,冷笑道:“她有父有母,出身世家大族,又受陛下亲封。二公主此言,倒似不把朝中重臣与陛下放在眼里,如此出言不逊,倒更似无――”
“季思虞,向持盈道歉。”
眼见贺九安言语间将犯大不讳,季忙出言打断。
她其实是有些怕皇兄的,可如今,见两人都偏帮季持盈,心中不忿更是占了上风,嘴硬道:“本宫就不!”
季正欲再次发作,却听身旁一道轻哑的声音:“不必了。”
他侧首望去,却见持盈并未看他,而似自嘲一般笑了笑。
“皇兄,不必了。不是我的,终究不会是我的,再怎么奢求也没用。是我的,旁人想要也夺不走。就似这玉佩,我已丢过一次,托皇兄的福,纵然失而复得,却还是碎了。不是吗?”
她这话藏着数层含义,也没指望季能尽数听明白。
仅是此时此刻,她只想这么说罢了。
季凝着她通红的眼,躬身捡起碎玉。
“孤会修好。”
“不必了。”
“孤可以。”他执拗道。
“纵然修好,岂会毫无裂痕?重新雕琢,又可还是原先那块?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到完好无缺的时候了!”
持盈越说越哀,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可季却和听不明白似的。
“持盈,孤能修好。”
他的嗓音渐笃,带着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强势,与持盈互不相让,却吓得一旁季思瑜噤了声。
最后,她勉强挑起唇角,似泄了气。
“那修好后,便赠予皇兄吧。”
说罢,她转身跑掉,把一行人远远撇在后面。
季手中捏着碎玉出神。
这玉佩,是他早就雕琢好的,一直寻不到时机相赠。
今次明明是他沾了贺九安的光,才得以与她有“木瓜琼琚”之缘。
其中因果,只他二人知。
可如今,她却以赠为名,看似将这玉佩留在他手中。
实则,是弃。
她放弃他了。
可……为什么呢?
季不明白,只立在原地,任由殷红的鲜血自指缝中淌出来,也浑然不觉。
“子卿,你……”
贺九安凝眉提醒,他这才回过神来,只轻启薄唇,道了句无妨。
“皇兄……”一旁季思瑜抽噎出声。
“把你的手摊开。”他的声音即刻转冷。
季思虞抿抿唇,不情不愿地照做。
贺九安这才发现,她手心染着些脏污。
“方才你并没摔着,何来脏污?”季一语中的。
“我,我......”季思虞从未见过皇兄对她发这样大的脾气,半天憋不出一个借口。
“是你在林间小道放的石块。”
他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陈述。
“我......”季思虞低着头,再不敢嘴硬。
“回春晖殿跪着,没有孤的口谕,不得起身。”
*
这边贤妃得知思虞受了季的罚,忙亲自去求见皇上,却没曾想,恰遇见叶贵妃随侍左右。
叶贵妃上下打量她一番,难得帮持盈出了口气。
她摇着天子臂膀,故作委屈道:
“臣妾知道陛下一向偏心,可陛下若如此轻易便饶了二公主,那不仅是在打我们叶家的脸面,更是打了储君的颜面!储君的颜面,可就是贺家与陛下您的颜面!”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念及朝堂上叶贺两家的政斗,不禁扶了扶额,只得随季而去。
叶贵妃又是安抚,又是按摩,把圣上哄得神色稍缓,才款款回清凉殿来。
她刚一推门,却见持盈正伏在桌子边小声啜泣。
“哭哭哭,就知道哭!半点不似本宫,若非今日那季转了性子,突然偏帮你,你还不知要受怎样的委屈!届时再连累了我,看我饶不饶你!”
“什么偏帮我,他怎会偏帮我?季思虞砸的本就是他的东西!他愠怒,不过是因为季思虞不服从他管教罢了。从来就没人在乎我,从来就没人在乎我……除了九安哥哥……呜……”
她越说越伤心,似是要把前世今生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她记得他们今日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记得今日贺九安为了她,险些大不敬。
她记得季不耐的语气。
她记得季思虞说她是野种。
那时她沉浸在宿命难改的无力中,不想与季思虞争吵,也不屑于季的施舍。
可若换位思考,站在他们各自的立场上,她无法去责怪任何人。
但她也有自尊,也不该被人随意践踏。
真正考虑她感受的,唯有贺九安一人。
叶贵妃刀子嘴豆腐心,见她哭得如此断肠,狠瞪她一眼,便将她搂在了怀里,任由她把鼻涕眼泪抹在了她华贵的云锦上,放软了声线。
“好了好了,别哭了。说起来,也是母妃不好,当初接你入宫的时候,你还那样小……”叶贵妃耐心哄着她,说着说着,自己反倒抽了抽鼻子,泫然欲泣,“当时,本宫只是想着,天子血脉不容混淆,接个男孩儿入宫,是万万不能的。可加封宗室女,却是常有之事,没曾想……会让你这般委屈。”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贺九安?”叶贵妃叹了口气,接着道,“贺家那孩子,人品倒是贵重,不似他们嫡系,那般会筹谋算计。如若你心悦他,倒也算良配。”
持盈暗暗听着,发觉好似因今日之事,反倒推进了她的计划。
有了叶家助力,自己逃出这座牢笼的可能,便会大上不少。
如此,也算因祸得福?
她止住抽噎,断断续续道:“母妃,你说得可是真的?”
叶贵妃凝眉斟酌。
“此事宜快不宜迟,春猎过后,北燕将会派使臣来宸,届时又恰逢你及笄......若是能在国宴前,敲定你与贺家的婚事,就应该能成。你容我想想......”
说着,她嗔了她一眼。
“哎呦,养女儿就是麻烦,我给你外祖递封信去。”
持盈破涕为笑。
没想到,自她醒来到如今,心中第一回浮起暖意,是因为她的母妃。
“多谢母妃!”
之后,持盈把自己在清凉殿关了几日,正百无聊赖,思索着该如何与贺九安更进一步时,拂云忽来通传。
“公主,贺侍郎托人带话,约您藏书阁一见。”
持盈猛地坐直,挑了挑眉。
他竟自己找上门来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6章 人生如寄(六)
“五公主。”
“免礼。”
持盈依约来到藏书阁的时候,宫人惯常同她问安。听见门口的动静,本在书架前打发时间的贺九安回过身来,遥遥一笑。
日光恰落在他的乌发上,给整个人添了几分暖意。
持盈走至他身旁时,忽觉得他身上带着晨露修竹的干净味道,莫名给她一种安定之力。
“九安哥哥,你找我何事?”她亦回之以娇俏笑容。
“这个赠予你。”
贺九安展开掌心,只见其中静静躺着一枚玉佩。
她忽地想起那日之事,笑容凝在唇边,眼底划过一丝黯然。
贺九安垂眸望她,把她的小情绪尽收眼底,却默契地避之不问,另开了一个话头。
“从前在宫中见公主,知你一贯喜着鹅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瞥见她今日的烟粉襦裙,接着道,“臣觉得,那颜色更衬你些,便给你雕琢了这玉佩。虽比不上公主碎掉的那块华贵,可却是我依着你先前那块的纹样,亲自设计的,算弥补你那日的遗憾,也算是……”
他想起那夜在信上落的诗,话语点到为止,旋即弯了弯唇角,把玉佩递至她手心,“公主瞧瞧,可喜欢?”
持盈这才仔细端详起来。
不同于季强塞给她的那枚,而是以青玉为底料,黄金雕迎春,金玉呈祥。
如他本人一般,透着蓬勃暖意。
“是你亲手所雕?”
持盈有些意外,自觉这份礼实在珍贵,突然对他生出了内疚之心。
她只是把贺九安当成她这一世的救命稻草,才死死抓着不放。
她对他,有尊重,有欣赏,却独独缺了那份年少悸动。
她虽不知贺九安心中如何看待她,但比起她来,他终归要真诚许多。
如若日后两人修成正果,她定要好好补偿才是。
想到这儿,她展颜一笑。
“真漂亮,谢谢九安哥哥!”
贺九安本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自觉不妥,手一偏,只替她绾了绾鬓边碎发。
持盈略显羞赧地后退半步,垂了眸。
隔着层层书架,无人留意到一袭绣金鹤的白袍一角。
季手中正握着一幅工笔图,视线却遥遥落在二人身上。
前些日子,他被那碎玉伤了手,今日刚拆去纱布,便想着来藏书阁找一找迎春的图样,却没想误打误撞,看见了这一幕。
曾几何时,持盈总偷偷打听他的行踪。听闻他来藏书阁,便故意来此,再装出与他偶遇的模样。
实则,她前脚刚问完,宫人后脚便如实相告。
他看着她的拙劣演技,就足以心情愉悦一整日。
那时,少女脸上挂着浅笑,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儿,故意踮着脚,问他最上层放的是什么典籍,能不能为她取下来看。
如今,她依然巧笑倩兮,却不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另一个男子。
季屏息静气,试图把自己立成一颗不起眼的绿植,匿在书海之中,手中的画卷却平白多了一层褶皱。
握着它的人,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只见贺九安对持盈道:“臣与殿下闲来无事时,曾一同学过琢玉。”
“那皇兄学得如何?他那样的性子,定不如你耐心吧。”
持盈话音未落,便想起那块碎玉。
会不会也是出自皇兄之手,由他亲自雕琢的呢?
“看来公主对殿下的了解还不够深呐。他可是最沉得下心之人。只是,他更善临摹,不善想象,因此,在即兴作画上,臣略胜他一筹。”
“这样啊……”
持盈心下了然。
她知道季一向不善作画,如今又在贺九安这儿得到了印证。而那块碎玉上的迎春极其精细,非工笔大家不可得。故那块玉佩,应是他随意搜罗来的玩意儿吧。
只是与自己的喜好误打误撞罢了。
毕竟,他怎会留意自己喜欢什么呢?
她在宫里过了十一年的生辰,他从不投她所好,每每只会送些与旁人大差不差的礼物。
她都能想象出他的语气――
“从库房里随意选个女子喜欢的摆件,送过去便是。”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跪礼之声。
“陛下万岁!”
持盈一听,当即有些慌乱,四下寻觅着藏身之处。
“糟了,若被陛下发现,怕是又要受罚!”
贺九安头一次约公主来此处见面,本以为挑了个再光明磊落不过之地,没曾想陛下突然驾临此处,一时也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