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满意地颔首,似是嘉奖,频频笑道。
“没事,振作呀,李大人,虽然陛下从未信过你,至少,你的二殿下,确实对你寄予厚望呢。”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字比刀往往,更能令人肝肠寸断,而诛心之词,听到最后,只余绝望。
李宁远艰难地抬眸,竟是央求。
“求你,罪责皆在宁远一人,要杀就杀我,不要牵连李家。”
女子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灵动地笑出两个深陷的酒窝,善意地提醒。
“不是我们不放过李家,只怕是放不过你们的,另有其人哦。”
李宁远佯装的坚强终于完全碎掉,掉落一地的悔恨与不甘,戚哀嗫嚅,扒拉住女子的衣裙边,苦苦仰望。
“大人,小的受了利益蒙蔽,错入火坑,求大人高抬贵手,给小的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女子眼色和蔼地温笑着蹲下身来,贴心地握住李宁远冰凉的手,细细道。
“不知大人可否听过一句话。”
李宁远苍白的唇一开一合,涕泪交加间,竟是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一日疑臣,赶尽杀绝。”
“一日背弃,众生不用。”
“如此这般,怕是李家这回,两边都要不是人了。”
李宁远听闻此三句绝杀,状若癫狂般撕扯女子的衣摆,再无半点读书人的文雅与气节,万般仪态尽失。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杀了我啊!你不就是不想我好过吗,你杀了我!”
女子一脚利落狠绝地把李宁远踹开老远,难掩嫌弃道。
“呵,想得美,我们陛下诚如你所言,宅心仁厚,不仅给你留条活路,还要破格提拔你,给你们整个李家,大大的赏赐。”
李宁远崩溃的笑意终于再也维系不住,转而为撕心裂肺的嚎啕与恐惧。
俯视着蜷缩成一团颤抖不止的李宁远,女子笑意吟吟。
“大力提拔你们,让慧眼识珠的二殿下好生看看,他亲手选的人,果真政绩卓越。”
她最后鄙夷地瞄了一眼已然苦笑不成人形的李宁远,冷漠启唇,丢下一句。
“是啊,苏家已然覆灭,可这不是因为苏家无了,而是苏家新的掌门人,接替整个天下,作了苏家!”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君扶病
奇崛孤峰掩映在不太清明的天色中, 孤零零的风灯一盏悬空,而那停留在门前的男子山峙渊s,却不失风雅辞色。
在接连打了第五个喷嚏之后, 听命于一旁的阿寂终于忍不住嘀咕出声。
“师父啊,这天寒地冻, 伸手不见五指的, 您这究竟是要拜访谁啊, 还神神秘秘的。”
明明已然开春, 天气回暖, 却无故天降雪花,淅淅沥沥, 无言男子的睫毛都沾染了霜雪, 鼻尖微红。
“阿寂,今晚过后, 你便会明白。”
阿寂不满且无奈地喟叹一声,光亮之下清晰可见,哈出一股白气来。
“师父, 真是不明白您,既然您诚心来拜访人家,为何又在门口徘徊不进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阿寂无聊且困倦地打完喷嚏打哈欠,满眼心累地在原地半蹲下来。
却未曾注意到,被碎发遮去眼眸情绪的蓝世砚睫毛上的雪渍, 惊心般一颤,无声掉落下来。
他略显苦涩地弯了弯嘴角, 似是解嘲般自言自语道。
“是啊, 既然问心无愧,那为什么, 犹豫不决呢?”
抬首仰望,大雪倾洒,此时,身后困倦到打了个瞌睡的阿寂一个趔趄坐到了雪堆里,不由哎呦一声。
随即他泄气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雪花碎片,一时无心道。
“再说了,你干嘛让我这次保守秘密,不告诉依慕姐,你是准备了什么惊喜给她吗?”
蓝世砚高挑颀长的身形肉眼可见地一晃,声线似乎也受了风雪寒意,料峭极了。
“阿寂,你说,若是一个人曾目的不纯地接近一个人,却在最后爱上了她,不奢求对方爱自己。最后他愿与不纯的目的一刀两断,弥补之前掺了杂质的感情,那么,他会被宽恕么?”
甚至,他自知他没资格说出那个假设,于是添加了个听觉突兀的条件。
可是即便如此,连绵的尾音还是哽咽在了咽喉处,寂寥的夜色中,久久的余味。
阿寂不明所以地思考片刻,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笑着答道。
“这个嘛,要看是否是大是大非。”
“如果是亲密无间的人之间闹小别扭或者误会的话,解开就好了。”
“可若是涉及家国大事,情义忠贞,恐怕是一入深似海,无可挽回。”
阿寂吸了吸流鼻涕的鼻子,语气平缓道。
“正所谓是,一时不忠,终生不用。”
有些东西,种下的时候注定是恶果孽缘的话,就该知道不该奢求开出春花来。
见雪势不减反猛,衣襟半湿,蓝世砚垂下了眸子。
静默半晌,他似是释然般轻叹一声,笑出了声。
“阿寂,走吧。他该等急了。”
阿寂一个激动的鲤鱼打挺,兴冲冲地跟上去,察觉蓝世砚的情绪异常,忽然欲言又止道。
“师父,你弯弯绕绕说这么多,顾虑这么多,莫非……”
蓝世砚的心随着阿寂言语试探的深入而砰砰跳动剧烈,虽然知道今夜血淋淋的真相就会揭露在徒弟面前,却还是觉得,亲口说出,痛苦而煎熬。
“师父你今夜要见的是情敌!他也喜欢依慕姐!但是他背叛过依慕姐,对不对?”
回望天真无邪的徒弟,也不知是为了麻木自己延缓凌迟,还是天寒到笑不出来半分。
他睫羽轻轻振动,冷肃道。
“进去了,你就知道了。”
提起衣摆跨入门槛的那一刻,他紧紧闭上了眼,似乎是适应不了屋内的暖,却更像是留恋身后的寒。
可惜,他们从来都不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于家国,于私情,都有愧于她。
这样的他,不再妄求宽恕,只求那份曾经的错念,被这场洁白而反常的春雪埋葬。
“臣蓝世砚,残生扶病为君,祝君永卧高台。”
与这句话一并留在身后的,还有这场绵绵不绝的浩瀚春雪,却不是这个多事之春的最后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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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亮起烛火,却并不明朗,只能依稀照亮屋内摆设的轮廓。
上首斜倚坐着的人本在假寐,听见推门响动,猛然睁开眼睛,笑意须臾间便浮上面颊。
但见逆光迷漫,来人居前者眼底白茫茫一大片,分明辨不清情绪。
散漫坐着的人见蓝世砚这副神情,扑哧一笑,戏谑之色荡漾在眉宇之间。
“哈,陛下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其人言语轻佻,话说得诚惶诚恐,却压根毫无离座的动作,只是慵懒地动了动嘴皮子。
刻意咬重的“陛下”二字听起来刺耳得紧,完全没有敬畏的意味,更像是调侃与挑逗。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这般与我伏休国国主说话!”
身后的阿寂勃然变色,气血上涌,即刻大踏步上前就要与此人算账,却被面色不定的蓝世砚抬手拦下,平淡吩咐道。
“阿寂,出门前我怎么交代你的,忘了吗?”
阿寂气结,愤愤之下小声反驳,委屈到唇齿都在打战。
“师父,他这般无礼,为何还要恪守礼仪,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天下之道!”
蓝世砚却只是回身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色,站定施礼,仪态持重。
“哈哈,二殿下说笑了,在大瑾,泽云不是什么伏休国国主,不过是一小小臣子。”
身后将才平静下来的阿寂眼眸之中有什么燃烧起来,他难以抑制地低吼出声。
“二殿下!?师父,这是怎么回事?你……依慕……”
他惊怒到几近失声,脸色由怒气冲冲的猪血色转而为惨淡如纸的白,他眼底的火燃起的同时,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随之碎掉了。
他只觉得眼前平静的海浪忽然成了惊涛骇浪,如洪水猛兽般扑向了他,意欲淹没他,缄默他,颠覆他。
而面前原本光风霁月的师父,伏休国主,他感激涕零的启蒙老师,此生最为敬重的引路人,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面目全非。
所以……所以,将才蓝世砚的种种异常与莫名其妙的问话,都有了解释。
思及此,所有的答案荒唐串联,残忍呼之欲出,让这个率性的少年,顿时觉得,流年往事走马灯般过眼,诸事可笑。
短暂的沉默对峙无限拉长,窗外的雪很冷,寒气渗入屋内。
身形忽然佝偻,一下颓然下去的阿寂苦笑着垂头轻轻道。
似乎是在勉强地口述一封绝笔。
“陛下,你教过我的,要忠君爱国,敬爱友人,侠义肝胆,明辨忠贤。”
“师父,你教过我的,言切不过于身体力行,欲授他人圣人之学,当先以身效法,勤勉后生。”
“哥,你教过我的,大丈夫生于天地,当顶天立地,不为狗苟蝇营折腰,心有山河万寸。”
“泽云,你教过我的,心动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事,抛却血缘,为一个人走险,是一件幸事。”
“蓝世砚,你教过我的,如果你遇人不淑,被他背弃,那么,应当离开他,天地浩大,何处不是归处?既然殊途,体面是江湖不复相见。”
称谓一点一点剥落,情绪一句一句削减,阿寂原本激动的情绪逐渐干涸,分外空洞地望向蓝世砚,最后道。
“蓝世砚,我永远感谢你过去的教诲,我铭记终生,我也长成可以自立的男子汉了。”
“所以,此一天涯阔别,你选择什么,我蓝宫寂绝不会干涉,但是希望你守住底线,至少,把伏休国,整治好了。”
“别让我以后行走到哪处,听闻你的错政,那么,我蓝,山高路远,定回来与你计较。”
蓝宫寂言毕,朝蓝世砚深深跪拜,三次伏地,终是冷冷望了一眼置身事外却满眼玩味的座上之人,扭头离去,再没回头。
蓝世砚默默凝视着蓝宫寂消失在银白色雪幕之中,痛心疾首之色溢出眼角,彻底失了神。
张远岱饶有兴趣地观赏这一幕兄弟决裂的戏码,一言不发,良久啧啧道。
“泽云,真是抱歉,远岱终是欠了考量。突然召你前往,这一会面,竟是叫你们骨肉反目。我罪孽深重啊……”
良久,蓝世砚面色难辨喜怒地转过身来,门外愈发大起来的风雪呼啸着吹进来,雪粒子滚落到他脚下,发出磨砺的声响。
“殿下,不是你的错,是我……教导无方了……”
张远岱好笑地凝视着眼前似乎已然迅速平复下丧亲之痛的熟人,尖锐地开口。
“没想到,泽云是个将君臣之仪高举过手足之情的人。”
蓝世砚低下头去,声无波澜道。
“君臣之仪,本就前于手足。”
蓝世砚在因重力垂下的碎发遮掩下,拼命隐忍着泪水,凉意沁透眼眸,钻心的苦。
“本王可还没有称帝,泽云心急了些。”
似乎是打消了疑虑与顾虑,张远岱终于懒懒地站起身来,上前搀扶长跪不起的蓝世砚。
或许是跪久了,蓝世砚膝盖都失去了知觉,他后知后觉地跌倒在地,却感受不到痛觉。
“泽云请起,本王知道你的诚意了,你的忠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事成之后,本王绝不负你。”
蓝世砚浑浑噩噩地起身,忙不迭地向张远岱称谢。
张远岱却眯起眼,冷不丁道。
“不过泽云啊,我想问,将才家弟所说的爱一个人是什么意思?你有心许之人了?本王怎么不知?速速说来,本王日后撮合你们,也算功德一件啊哈哈哈。”
被张远岱紧紧握住的那只手丝毫没有颤抖,终于站直身体的蓝世砚微微一笑,并无慌乱,沉沉道。
“臣喜欢谁,并无所谓,只愿臣的喜欢,不妨碍陛下的大业。”
他这是投诚,没有软肋的意思了。
张远岱听懂了,赞赏地揽住蓝世砚的手,轻轻拍抚。
“不愧是泽云啊,我当年的眼光果然不错,挑选的继位之人,果然优秀啊哈哈哈。”
蓝世砚眼眸晦暗,却只是一闪而过的忧伤,继而展颜附和张远岱畅怀的笑声,在这屋内逼仄着。
“遥想当年,你在我的鼎力扶持下干掉了你的长兄,坐上伏休国国主的位子,我就看出,你大有前途啊!”
张远岱话锋一转,隐隐撇来一道锐利的视线,笑意不减。
“泽云啊,你不会有一天,胃口大了,把我也吃了吧?”
蓝世砚猛然摇头,嘴机械地敷衍着,躯壳仍旧在此,却早已魂飞太虚。
“臣自知几斤几两,若非陛下扶持,绝无今日。臣只愿终生侍奉陛下,在伏休国为陛下做好辅佐,成犄角之势,助您纵横四海,北面称帝,统领八方。”
张远岱听得舒心,却不飘忽,而是缓缓道。
“也是,从你接触到西戎势力,广结良缘,再到结识苏钟离那女子到深入瑾国,都有我的手笔。你若使我倾覆,抖落出这其中的猫腻,可是要名声不保,遗臭万年。”
蓝世砚心若死灰地听着,笑得滴水不漏。
这是敲打他,恩重如山。
这辈子,都别想有二心,或是谋求其他出路,他的把柄握在手里,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蓝世砚无力地扬起嘴角,忽然状似无意地奉承道。
“陛下虽蛰伏这些年,却势力遒劲根深,不知陛下是如何做到的?臣佩服。”
张远岱却不上钩,面色狡黠地望了蓝世砚一眼,笑意明晃。
“泽云啊,想知道吗?”
蓝世砚微微颔首,克制住内心呼之欲出的渴求,平淡地直视张远岱。
“很快你就知道了,这回,苏钟离要在自己人手上栽跟头了。”
蓝世砚注视着笑得诡秘而傲然的张远岱,陷入沉思。
自己人?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依慕的旧部?
“莫非陛下撺掇了苏钟离的旧部?可是他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她举半块残破的虎符,边疆一夜,一呼百应,直捣京城。如此坚不可摧,您当真……您怎么做到的?”
难以遏制地,他问出了口。
张远岱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
“连你这个关门弟子都能被策反,那些个名头上生死拜把的兄弟,陈年旧事,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转头望向屋外不歇的雪,蓝世砚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大瑾今年开春的第二场,马上就要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