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您瞧,续着话呢这祀州府便到了。”
闻言他温着面色抬眸,才堪堪觉察自己已然移步到了祀州府跟前,而寻觅无果。
在一众随行官员不紧不慢的陪同下,李远宁这才回神方才沿着苑路到达祀州府的沿途,依着护城河延申进城内的内河道在苑路的正中东西分流,形成两个片区。
拐角过了尾端奢华而低调的长月阁,就到了人烟霎时稀薄的官府所在地。
经一路留意,并未发现密探的痕迹,李远宁稍稍卸下防备,舒展了隐约紧绷的面色。
“李大人,卑职自作主张,出于陪您熟悉一下祀州的风土人情的考量,便没备车马,绝非轻慢。大人若是不适应,还望大人海涵。大人可有累着?”
此举正合李宁远之意,若不是方才他亲自观察,他还真不敢拿定是否陛下派他前往是出于真意,还是虚假的安抚与蒙蔽。
而这一般初步试探将深刻影响他来日的内外布置与分化手段。
他眸色流转,片刻理清了内城的布局,收拾了大小思路,朗然笑向一旁礼貌恭候他先行迈步祀州府的知府,目色和蔼道。
“辛苦大人,不知如何称呼?”
那自始至终笑容满面,客气未曾变过的知府,似乎面上短暂存了一闪而过的动容,却在李宁远抬头观望质朴巍峨的祀州府牌匾之际消失不见,面上恢复一派自然的清明。
“在下朱明远,曾于长庆二十八年任祀州知府,后因调任前往株洲任御史,如今再度任职祀州,也算是官途平坦,兜兜转转回了原地。”
那苍茫的语气中有些失落,却还算坦然,并无责怨朝廷的把柄在。
而一顿周旋下显然放松了警惕的李宁远,全然将眼前之人刻意流露的情绪当了真,不由将发展下线的人选定格在了眼前这个似乎写满了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身上,暗暗下了算盘。
朱明远在李宁远别有用意偏转而来的视线中,微笑着望向祀州府门前那两尊风雨不动安如山,旧貌不改的石狮子上,毫无破绽,敛眸答道。
“也好,祀州一方百姓爱戴我,将我当作父母官。当年半途调任,他们十里长街设香案,为我送行。我也记挂他们,如今回到这里,虽然远离朝野,却也还算圆满。”
这般说来,此人甚得祀州百姓民心,二殿下给过指示,祀州偏远之地,又曾是三殿下张乔延的辖地,当时作鹌鹑状的他难以染指,所以势力的藤曼未曾伸到此处,需要他想法子广拓眼线,实心用事,上下打点。
这个朱大人两任祀州,深受爱戴,若是收用……
一念及此,李宁远喜上眉梢,愉悦的面色真诚上三分,语气末尾的意味加深。
“我观朱大人气度才学,可绝非燕雀之辈,分明是潜渊潜龙,指日在天。”
朱明远眼中的浓重墨色久久回旋,在李宁远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良久笑叹。
“李大人不愧是久在朝中的京官,言辞磅礴,心胸甚伟,可是说笑了。”
两方交锋,都不急于一时挑拨,于是在一阵相让之中上了府前的石阶,在相望笑意中化为无言。
朱明远见李宁远仰天大笑入门去,微微错身瞥向身后祀州府缓缓合上的将军门,嘴角的笑意微不可察地一同散去了。
长庆二十八年,苏钟离初初展露头角,携叛亲之纷纭,一举推翻苏家,改变了低贱的命格。
而他从祀州府离任,还不知道朝中看似拘泥于党争的这一事件对大瑾其后经年的深远余波。
如今回望,竟是自其手刃取代张怀民称帝以来,现改年号崇狩,已是崇狩三年。
祀州府前两尊石狮端坐依旧,与她当年神采外溢而受东宫死敌张乔延排挤,圣意难揣,背水接下地方官身份赴任如出一辙。
可是终究不复当年彷徨不定,步步艰险。
这一回,不再是臣下游走于上级用意的弄权之术,而是拨弄帝王心术的苏钟离给二殿下心腹投下鱼儿热衷的饵钩。
她设下的是,不存在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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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隔响,人语微薄,闲人侧卧。
炊烟尽处,便是沉木色调的长月阁。
绿树环抱,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楼阁隐匿其中,喧嚣一片间,静谧而隐秘。
仰头只见参天遒松冠天而起,除却树冠间稍显微光,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本是湛蓝的天穹。
穿着低调的来人脚下一停,面色一顿,抬眼可见深微审慎。
树冠上方掠过几只长尾鸦雀,惊枝后,哗啦啦一片响动。
犹豫片刻,他快步抬腿,还是心一横走了进去。
声色不动地穿过熙攘人语喧的会客厅,可见天井,流水潺潺的茶室,私密性更佳的两侧厢房。
内外人员熟练地交接,从中步出迎接的内奉面色淡然,看起来更为老成与不露。
见他并无落座的意思,倒也了然,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三下五除二,那衣着无奇的内奉便客客气气地将他领过一道幽深的走廊,身旁经过的其他酒楼下手偶经,都目带敬畏地向她颔首致意。
不过愈是深入此地,愈是冷清幽深,光线越暗。
终于,酒楼的喧闹被远远抛在了来路上,与世隔绝的静默包裹了感觉气温骤降的李宁远。
那一言不发的内奉终是停了步子,朝李宁远倏然一笑,恭敬道。
“这位客官,接下来的路,您自个儿进吧,我们大人,就在里头等您。”
其径幽长,黑洞洞的尽头让身经大风大浪的李宁远也不免莫名地心悸。
李宁远生生咽了口唾沫,镇定回道。
“好,多谢你。”
见那内奉落落走远去,李宁远深呼吸一下,这才缓缓没入那黑暗中去。
李宁远小心推开一道门,阁外夜色不知何时已然暗下来,乌泱泱的暗压了下来。
但是在这长月阁中呆久了,竟不知天色几何了。
屋中烛火通明,平滑矮小的桌案上摆着一只香炉,四周围起几道屏风,上头的墨竹栩栩如生。
小巧的香炉正袅袅生烟,而屋中竟是无人,轻薄的白纱随夜风轻起而若有似无地飘动着离了地。
凌乱起舞的白纱拨乱了李宁远的思绪,直到他注意到桌案上还有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卷。
李宁远拨云见雾般走上前,正欲细看,手指不由轻抚上去,才惊觉,墨迹未干。
他恍然,此信的主人应该尚未走远,似乎就在附近。
这墨迹残留在指尖还未干透,他就察觉一道凉意在脖颈间弥漫开来。
咫尺之距,刀尖犹腥,却不是才见血的那种腥气,而是终年浸泡在血腥之中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味道。
李宁远虽为李家子嗣,却走的科举路线,此番惊吓不小。
他思及家族颜面,强忍不适,放稳了声线,最后带了些怒意。
“大胆,你是谁,竟敢挟持朝廷命官。”
却听得身后一道玩味清幽的笑声,格外熟稔。
“李大人,别来无恙。”
李宁远脑海一刻工夫闪过无数个面孔,一道呼吸落下,这才彻底扭曲,悬而未决的心终于死将透了。
“是你。”
他狠狠闭眼,一口气重重落到了起霜的地面,半生的潮湿。
“是我。宋睿辰去了,我李家,仍在。”
第一百八十一章 帝王心术
暮色深重, 宾客尽退,宛若潮水一般的嘈杂涌出长月阁,空寂从头到尾。
两人诡异地僵持在原地, 李宁远一动不动,却冷汗涔涔。
身后之人的刀尖冷意挪了一寸, 在李宁远呼吸终于紊乱的一瞬, 深了一寸。
“呵, 宋睿辰, 苏家武场见过。如今苏家已倒, 新仇旧怨都该了却了吧。你以为你现在是向李家结仇么,你这怕是在与朝廷作对。”
恍惚的灯流动在李宁远溃散开的衣摆宽带上, 随着身形不稳, 像是浮光,更似掠影。
身后钳制住李宁远的那人冷哼一声, 声线陡然凌厉起来。
“怎么?你以为宋家是蠢的?你们李氏对宋氏的亏欠,仅止于此?可笑。”
而李宁远分明感到,自己突突跳动的血管的滚烫, 与散发难闻气味的刀锋的冷峻,碰撞出冰火两重天的触觉。
“苏家皆已倾没,遑论你本就没落的宋氏,天下大势之裹挟,难不成兄台皆要算在我李家头上么?这未免, 过分了些。”
被李宁远一干二净的推脱气极,身后之人冷笑一下, 刀口洇了血。
“以李大人的意思, 苏家不再,则遗恨两消?”
血腥的气味让李宁远开始神志不清, 乃至头晕目眩。
“是也。”
身后人的瘦削而青筋毕露的手腕有一刻的抖动,生着厚茧的指尖却死死扣住了刀柄。
“不愧是登科之高士,巧言令色乃前所之未见,可惜今日将命丧于此。”
李宁远脊背一寒,大脑猛然清醒,却还是强撑着冷静。
“你敢!李家虽有错在先,宋氏有陛下故友之渊源,但陛下宅心仁厚,绝不会因私情而有误公断!”
听身后人没了声,李宁远以为说辞得逞,不免眉飞色舞起来。
“你在祀州杀了我,无疑是在打陛下的脸!”
见身后人仍无言语,李宁远没来由得信心倍增,连带着声音也激昂起来,在空旷的屋内显得却分外单薄。
“我乃朝廷钦点命官,亲负圣命收归离散人心,此乃国之重政,此般罪责,不是你小小的李家担当的起的!”
身后一声嗤笑,似乎是憋不住似的,微小,却乍然点燃了李宁远的怒火。
“笑吧,量你也只能笑到此处了,我李家将笑到最后!”
身后之人却反常地突然撤走了刀,李宁远反应过来,捂着脖子连滚带爬地跑开去,指着对方的面门怒骂道。
“亡命之徒,还想杀我?杀了我李宁远,陛下将把你宋氏一族屠戮满门!哈哈,和我李家斗,你还嫩了点!”
来人却面目全然融没在暗处,根本看不清面容,但却无故给李宁远一种他在发笑的阴森感觉。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鼓足勇气,李宁远止不住地骂骂咧咧,缓解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沉默与诡谲。
“你佯装地方的天机阁诱骗我前来,如今却不敢下手,当真是懦弱鼠辈!”
终于,对面的人轻轻发笑,语调上扬,颇有兴趣道。
“哦?既然是陛下亲任,且是委以重任,想必地方人手尽为你调遣,何必大费周章来赴我一个民间天机阁的约呢?”
李宁远噎住,脸上顿然挂不住将才的神采,半晌搪塞道。
“这……这自然是一个官员应有的政治素养与敏锐嗅觉!陛下与我的乃是官方的明处力量,而我自己也当筹谋,若有枝节旁生,我当留有一手!”
黑暗之中的笑声再度响起,让李宁远忍不住后退几步,毛骨悚然。
“宋某叹服,李大人的嘴,可真是比厕所的石头还臭还硬呢。”
李宁远霎时警觉,再次远开些,继而横眉结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李大人不愿说实情,那就只能李某来说了。”
黑暗之中的人终于以手掌轻拍着雪亮的刀背缓步踱出,形貌i丽,风华若月皎洁。
李宁远戒备地握紧腰间佩刀,却惊觉腰间早已只剩空荡荡一片。
“该死!一定是将才被那个内奉趁不注意偷了去!”
他懊恼地拍了拍脑门,继而瞪眼向面前这个看起来年岁尚轻,却言辞狠戾,面沉似水的女子。
他必须全身而退,带着他死也必须沉睡的交易,离开这个危险的宋氏子弟!
他一退再退,已然站到了庭院最中央,月光最盛之处,皎皎似流银,却只衬得他白过纸的面色。
而那女子含着盈盈笑意,步步上前,黑暗与月光融汇,密不可分,她终于站到了月光下,明朗的五官清秀而肃然。
终于,李宁远退回到了黑暗中去,呼吸廖无,而女子稳稳立在了月光中央,一身正气。
浓郁的黑暗与极致的光明交换,主被逆位,全然颠倒。
李宁远挤出一丝惨淡的笑意,勉强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说完放我离开,我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不向陛下告状!”
那女子极具讽刺地弯起唇角,轻蔑地轻吐几个字来。
“李宁远,二殿下不会保你了。”
李宁远神色剧变,疾厉驳斥。
“贱人,你说什么?!我不认识什么二殿下!”
她轻敛笑意,徐徐道。
“李宁远啊,等会你会求我杀了你的。”
李宁远目眦欲裂,面部肌肉随着对方笑意的加深痉挛,生硬地吐出几个字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放我走!再不放我,也会有人来救我出去。真要闹得那么难看的话,到时候,可就收不了场了!你可好生掂量其中利弊?”
女子莞尔一笑,装作被吓住的模样,继而大笑。
在李宁远惊恐而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她娉婷抚摸耳畔的碎发,目色残忍。
“不知大人说的可是祀州府的朱大人之类?”
李宁远瞳孔放大,直到涣散。
“李大人你说,如果从始至终,陛下都没信过你,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祀州,你该如何自处呀?”
接连而来的空洞席卷了李宁远的神智,他终于奔溃大喊,撕心裂肺贯彻空无一人的庭院。
可惜距离居民住处太远,距离祀州府又太近,无人理会。
“想必你对朱大人交代过,要是去长月阁吃酒迟迟不归,那便派人来寻你。”
女子注视着呆若木鸡的李宁远,笑得开怀,心情愉悦道。
“那么烦请李大人猜一猜,现在朱大人有没有派人来找呢?还是说,从头到尾与我,里应外合呢?”
李宁远五感尽丧失,只感到眼底有咸腥的液体汩汩而下,捂住脖子伤口的手也缓缓垂落,无力任由血液复流。
他自嘲般失笑出声,不死心地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眼前欢悦的女子。
“除了朱大人,我还有其他人来援救,你以为,我不会作周全的考虑吗?”
“啧啧,只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女子呼得吹了一口指甲上沾染的尘埃,戏谑地望向他,一字一顿,字字杀心。
“既然大人都能想到这一层了,不妨大胆一点,猜猜,除了朱大人,还有多少你拜访过的官员是我们的人?”
李宁远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脑袋,扑通一下栽倒在地,爬起都困难。
“所以,陛下从未信过我,她派我来,就是在请君入瓮,而我还傻傻以为自己的胜利近在眼前,被你们骗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