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慕,现在,你决定了吗?”
我顷刻的失态,继而展颜,将手心的玉佩放入了金海宴的手心,一如既往。
“弟子愚钝,师父见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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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如和田,水秀如锦缎,或许应该倒过来讲,但是已然太久没有接触自然,曾生长于马背上的我因登帝位不可贸然出宫,故而竟对曾经策马驰骋的草原陌生了不少。
绵绵密密的雪已然停了,过一场雪,苍松碧绿的新枝一低头,一颗露水如珠地滑落下来,清脆一声砸在地上,裂为数瓣。
而我怡然地骑在一匹高大健硕的雪里蹄上,缓缓颠着,远远便望见了在天边招手的曲黄二人。
我抬起下巴微微扬眉,还十分料峭的北风将我的马尾吹得很高,我眯了眯眼,自觉拔高了声线。
“哎!这边!”
两个依旧身姿挺拔中年人听见被风吹散的声,于是定睛望过来。
当视线清晰聚焦在对面平原上两个并马而行的身影后,欣喜之色虽隔数百米却仍显而易见。
我笑意盎然地面向奔马而来的二人,被他们全力挥手的笨拙模样所逗乐了,由衷地欢声。
“二位别来无恙,可还安好?”
黄祁山向一边的曲某怒了努嘴,故意捂着胸口哀嚎出声。
“失去了得意门生后,为师都寻不到人生的意义了哎呀!”
一旁的人也默契地打起了配合,连连点头,全然是一副痛心疾首到了极处的模样。
我歪了歪嘴角,任由两个人老心不老的老顽童又笑又闹,嗔怪道。
“我不再是那个毛头丫头啦,你们呀,收着点吧。”
两人会心一笑,见好就收,亲热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一阵嘘寒问暖,让我一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蛮好蛮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奈地任由这两个人摆布着,却丝毫没有怒意。
在他们面前,我永远不是帝王,而是徒弟,永远的徒弟。
金海宴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打断了戏精的二人,笑言道。
“依慕现已在贺县设下圈套,我们当辅助她请君入瓮。”
我嘴角噙笑,颇有风雨不动之姿。
“我会尽快为各位大人安排身份,大多是卧底的角色,毕竟你们曾为张怀民旧部,这样的人设,想必还是极具欺骗性的。希望各位好好把握,我不求二皇子尽快露出马脚,但求二皇子的全部真容暴露在日光之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三人颔首,无需多言。
落日西斜,雪色晃眼,天高路远,我抬手遮去半边光线,放空望天,太阳似乎不再那么热烈,可以直视。
我终是下了决心。
几人谈笑间走马来到一处岔路口,有一颗歪脖子树积攒了些残血,树干斑驳湿润,却还是顽强地立着。
金海宴忽然开口问我。
“阿依慕,你知道自己现在的野心是什么吗?”
“你与苏家的仇怨早已告一段落,你清算张怀民欺你弃你也过去了,那么现在的你呢,究竟期待一个怎样的结局?”
我微微笑了,即便金海宴不回答,想必我也会在此宣告给天地风声听取。
“在西戎,我有了与过去背道而驰的野心,那就是将张怀民取而代之。而在中原,我又明白了我这份野心存在的意义。
“西戎或是瑾国,都该是我的臣子。平起平坐,再无芥蒂。”
第一百七十九章 故人之姿
泼墨般渲染大片笼罩京城的天穹似乎预示着什么, 是狼人游戏家的高潮将至,还是暗藏玄机者的陨落?
骤雨呼啸,桂宫柏寝不免蒙上一层暗霜, 崔巍之山连绵成势,似有倾轧欲来之态。
万花凋谢, 惟余冬梅傲然风雪, 一地纷繁。
宫门紧闭, 天气罕见得恶劣, 就连掌灯的小黄门几近绝迹, 宫街湿滑,厅堂明敞。
无旁的吩咐, 这鬼天气实在没人愿意出来作贱身子, 于是昏昏天色间,萧瑟得紧。
却见听得子时的钟声将歇, 一身形高挑的人轻踩砖瓦,水花轻微渗出砖瓦缝隙,闪动暗淡光泽, 几个轻巧的移步便遁入寂寥夜色之中。
一略瘦削于他的拢紧氅衣,也快步追随上去。
而二人的方向,分明就是沉重酣睡的偌大京城之中唯一灯火通明的所在,龙华殿。
亮如白昼的殿前是雨侵不灭的悬灯,堪堪映亮了一方寸幽湿天地。
留心侧耳, 后殿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豆大的雨珠砸在宫道上噼啪作响, 无人在意深夜是谁造访, 又是何居心。
说也奇怪,今日守夜的士兵少了大半, 似是出于权高者的默许,零星的侍卫摸着腰间佩刀,眺望雨幕模糊的另一端,瞧不清黑夜那端究竟是何光景,心底无尽荒芜。
在那狭小的浮光方圆中浮动尘埃之际,一身姿挺拔之人背光推开正殿大门,落落步入。
两排雕花明灯迎路,不染纤尘的木制地板上传来脚步轻叩之声,颇为气定神闲。
越往深处迈步,好闻的龙涎香气愈发弥漫在其间,待到视线开阔,居中而坐便是还捻笔凝思的我,倚在桌案旁本是假寐的则是辛劳到了极处的晏云,难得安定地睡去,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而一旁的檀木圈椅上,烟雾袅袅蒸腾了面容,安然坐着一位面生的人,模样不算出挑,却深眉星目,眼眸深处,尽显机锋。
身着常服的来人见状,步伐不由放缓,轻轻拂袖向不曾抬眼的我倾身而来,温润道。
“依慕辛苦了,这几夜,怕是几乎未曾合过眼。”
我这才依依不舍地搁下手中的狼豪,墨渍稍稍滴落在纸卷,洇开一圈,恍若太极逡巡。
“怎么?心疼我,那要不你来替我出谋划策一下?”
我略带嗔怪与调侃的语气让洛桑眉眼一弯,无奈地笑开,意欲抬手刮蹭我的鼻梁,却碍于外人在场终究作罢。
他目及我身侧并不危坐的中年人,一袭深青劲装,眉目间尽是苍色与千帆阅尽的老陈,肃然间,探询道。
“依慕,这位是……”
我闻言爽朗一笑,眉目间柔情涨潮,抬袖摊掌。
“这位便是我的东宫故人,人称大瑾第一谋臣,金海晏,金大人。”
“陛下谬赞,卑臣不敢领此殊荣,不过是一小小臣子,为陛下谋,为陛下忧,实为臣子分内之事。”
金海宴垂着眼皮,起身向我深深一敛衽,低缓的声线好似老旧的弓稳稳拉张,稍带嗡鸣。
洛桑乍然听闻“东宫”二字,微不可察地一愣,却只是瞬息的功夫,收敛住眼底的情绪,得体回应。
“啊,久仰久仰,缘是金谋士,晚辈失礼。”
金海宴点到为止地寒暄几句,众人含笑落座,雨声清冽,敲击在大地,扣动着人心。
金海宴见我坐定,稍稍酝酿,在洛桑目不转瞬的凝视下,声线不乱,微微笑道。
“陛下,微臣可以开始了吗?”
我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拨动手串的动作倒不减缓,微微叹声。
“劳烦师父且再等上一分,还有两位旧友还没到。”
金海宴面色明显的一顿,轻声应下后目色不动声色地转向洛桑,却见洛桑同时投来的问询视线。
金海晏于是失笑般摇了摇头,耐心恭候两位陛下亲自等着的贵客,而落桑则是端详着眼前深沉不露的千里谋士沉默下去,眼底晦暗起伏,不知是何心思。
终于,在即将昏沉的氛围不断加深之际,听得连绵雨声中一道戛然的木门吱呀声,湿漉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先声夺人。
面向后殿的洛桑率先抬眸望去,随着偏门被身后紧随那人轻柔地掩上,月光皎洁地流泻在砖瓦之上,冷寒色调,两人身后浓浓的暗色消散去。
姗姗来迟的俩人中身形更为优越的那个利落地扯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头巾,长长舒了口气,笑吟吟地环视一圈,声若碎玉,散落一地。
“劳烦各位久等在下了,在下伏休国国主蓝世砚,在此谢罪。”
洛桑眼眸微亮,望向蓝世砚的目光悠远而亲昵,当年他们形影不离,也算是从年少玩伴到少年战友。
可蓝世砚触及洛桑炽热而会心的笑意之时,却莫名心虚地避开了视线,转而向面色平淡的金海晏和友好点头的晏云颔首致意。
他身后之人也随后抬手露出清秀的面容,较之蓝世砚的知世故,稍显青涩道。
“各位见谅,在下是泽云的亲传弟子,亲弟弟蓝宫寂,也是伏休国的定远将军,这厢有礼。”
听两人分别道完客套话,我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见二人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的模样,只觉疲劳催生的红血丝似乎都消退了不少。
“泽云来,这边坐。”
我笑意盎然地招呼蓝世砚近身坐下,又见稍显局促的蓝宫寂眼巴巴地瞅着我,不禁失笑道。
“这位小兄弟也坐下吧,不用紧张,伏休与瑾国乃是世交,你就当身处伏休即可,不必拘礼。”
蓝宫寂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对我轻声道。
“陛下,唤我阿寂就好,泽云平日就这样唤我的。”
我不置可否地颔首,莞尔道。
“阿寂,蓝宫寂,这名字很好听。”
阿寂得了夸奖脸上不由浮现红晕,欢欣道。
“我也觉得,我长兄泽云给我起的名字,是天底下最好的名字。”
雨夜造访龙华殿的在座之人本都心思沉重,怀揣心事,笑不太出来。
可将才天真烂漫的阿寂一番论调显然缓和了紧绷的夜谈氛围,连同金海晏这种不苟言笑的人都被阿寂天然纯粹的性格所感染,面上生出情不自禁的笑意。
恍惚中,似乎本该沉重的话题,份量因此清减不少。
收归正题,我轻咳正色,微微道。
“既然大家都到齐了,我便说一说当务之急。”
我声线微顿,悄无声息地咽下心口那股滞涩的气息,勉力开口。
“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如今朝势分为两派。那看似名不见经传二皇子冒了头,凭借血缘优势收纳一匹迂腐之臣,一帮老学究以此发难,来势汹汹,向我口诛笔伐,造势之众,近些日子,可见一斑。”
洛桑听到此处皱眉吸气,目光沉沉如夜海,黑墨般的眼瞳唯残余些许月华,了无生气。
“不假,虽然依慕先前以急中生智,巧言寻到了一个正当的继位理由,暂且稳住了局势与人心。但是毕竟直面真正流淌着先帝血脉的竞争者来说,这说辞还是苍白了些。”
见众人纷纷附和,而我徐徐点头,洛桑咽了口唾沫,目光沉毅。
“胜算如此不分明的情况下,那些墙头草们极有可能在我们稍加失算处于下风时一边倒去。”
而一旁面不改色的晏云,在咂摸完洛桑的一番紧锣密鼓的分析后,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缓和过来,清醒了大半。
“洛桑说的没错,现在人心动摇得厉害。比起离散地打压那些个浮萍似的逆反之臣,要求治本,还是该想个法子,让依慕能压上那二皇子一头,只有权力的天平偏向我们,我们才有资格继续占据正当性的高地。”
居坐其间的最为长者便是金海晏,他却不辨喜怒,只是自始至终缄默着,苍白的须发有些朦胧透光,让他整个人氤氲着,似乎有些脱离了我们的谈话,与世隔绝开来.
我赞了一句两位的看法,继而将如炬的目光投向了似乎早已停滞了呼吸的金海晏,细语讨教。
“不知师父,如何勘破此局?”
金海晏这才极缓极慢地抬起须发全白的下颌,意味深长地直视我,语出惊人。
“去贺县勘破,去地方诸县勘破,惟独不能再将重心放在朝堂。”
我心下一动,眉目深深如山川沟壑,眼色斗转星移,似笑非笑道。
“哦?师父何以见得?”
金海晏低低一笑,抚了抚已然干枯的须发,慢条斯理地梳理道。
“如今朝臣皆是猢狲,不过是皆为利往,明哲保身。将才二位所言甚是,权在何处,则理在何处。若不是这个二殿下现身,这江山,陛下你必已然坐稳。”
我忙不迭地称是,每个人都听得连连点头,为他的一针见血与鞭辟入里而叹服。
金海晏滔滔不绝地讲着,不时参杂着几声抑制不住的咳嗽。
若不是这几声经年风寒侵染的悲声,我当真是恍如隔世,疑心我眼前昂然矗立的,还是那个挥斥方遒,少年意气,欲与天公比高的大瑾第一谋士,金海晏。
只是时过境迁,张怀民失势之后,兔死狗烹,部下四散,这样一枚明珠也自此蒙尘。
烦忧与年岁侵蚀了他的仪表,我曾担忧他是否已经被天差地别的人生跌宕磨平了锐利的思辨。
如今看来,我无疑是多虑的。
金海晏察觉我的失神,威严地出声提点道。
“陛下。”
我收神,含笑应答。
“既然朝臣不是可用之子,那么地方的力量,你有几处信心?”
第一百八十章 反着一子
贺县最繁华的地段莫过于城南, 自泊口步行而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李远宁着天青宽袖[袍,玉带系身,危立船舷, 沿岸行船如织,临江起风吹动他的衣摆, 他不动色。
太阳将升至天央, 他抬手遮去刺眼的日光向岸上市井细细打量, 微微眯眼。
天气已然转暖, 刺骨的冬天似乎已然久远。
听得船舷轻轻碰上岸的声响, 李远宁收敛思绪,在热情迎来的地方官吏搀扶下撩起衣袍, 从容上岸。
从正安门附近的集市向南, 一直走到护城河起始处的官府,约莫有三里路。
李远宁在祀州知府的引领介绍下, 面带微笑地缓步穿过这段热闹的街道,一副亲和力十足的模样。
叠成一山的蒸笼上炊烟袅袅,热气腾腾的包子混杂着糖人的甜腻味道钻入人的鼻腔, 字画摊上招呼着过路的捎上一卷拜客,烟火人间的画面叫人忍不住道岁月静好。
而四周忙碌生计的摊贩见知府大人亲自迎客,也不由打量这位看上去就清贵无双的官人,私下议论此人的不小来头。
这条路两侧多为繁闹的私人摊位,却也夹杂着高档酒楼与茶室, 隐匿在略微清净的巷中,掩映于绿树之间, 也算是闹中取静。
李远宁一边含笑敷衍着知府大人热烈的客套话, 一边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眼观八方,仔细地地毯式搜寻着沿街贩夫走卒的面色异样, 乃至酒楼敞开的雅座间推杯换盏的人们的目光走向,不放过任何一个哨探可能暴露马脚的踪迹。
直到身旁絮絮叨叨了一路官话的知府突然静默一瞬,转而开怀笑着出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