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抬举钟离了,钟离乐意奉陪。”
并且奉陪到底。张怀民狠狠一愣,僵硬地偏头朝我挤眉弄眼,让我委婉回绝,可我只是笑了一下,松快地答话。
“不过我的钟离刀碎在了昨日,今日,要暂且借用殿下的刀了,二位,都不介意吧?”
刘大人见鱼儿毫无防备地上钩了,笑出了满脸褶子,连连道。
“无妨,无妨,无伤大雅,钟离承我的情,算刘某欠你一个人情。”
“口说无凭。”
我微微笑了,嘴角的弧度无限放大。
“我若是赢了,你们三殿下的那把珍藏的宝刀,可否送我?”
这下,刘大人的笑容僵住了,我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他走马灯般变幻莫测的容色,有些不耐或者说是戏谑。
“怎么,不舍得?”
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刘成玉面部不可抑制地有些扭曲,欺人太甚,嚣张至此!她竟然无视官场规则,挑明了利害关系,越级示威。呵呵,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有把握赢吗?
他正踌躇间,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打破了隐隐的对峙之势。循声望去,来者仪表堂堂,锦衣玉带,长衫金丝交叠,尽显风华,此番气度,侧目刚刚温柔地咄咄逼人的刘大人此刻含胸收腹,眉眼低垂,毕恭毕敬,屏气凝神的样子,心下了然,这想必就是那位的主子,也是苏府的幕后主使――三殿下。
背光渲染了一丝朦胧,勾勒出有质的脸部轮廓,我不应景地暗自揣度,这瑾国皇室,大抵基因不错,皇帝陛下虽是见过了,但是不敢肆无忌惮地正视,加之有一定距离,看不真切。但照这两位的形象看,也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这一个个都生的眉眼极为出挑,俊逸出尘,好似玉面郎君,摄天地光华,取日月灵气。
杂七杂八地想了好远,我忍不住回头想比较一下两位的高下,但见张怀民看似古井无波的眼底已经波涛顿起,转眼间惊涛骇浪,熟悉他不过的我心知,这是他如临大敌最高警戒线的前奏。我扶额轻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像我现在无牵无挂,倒是乐得清闲,只需要为自己而活,还能顺便复个仇,岂不乐哉?
想至此,我不以为意地一挑嘴角,想要再向三皇子讨要他的镇府之刀,却被他赫然打断。
“这就是钟离,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既然能让我们一饱眼福,哪怕输了,乔延也愿意相赠。”
我笑得开怀。
“还是三殿下为人处世慷慨爽快,我喜欢!”
我刻意一顿,不躲不闪地直勾勾望向三皇子,野心勃勃道。
“只是,我不会输。”
一旁垂手而立的刘成玉听出了我的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却只能用幽怨的目光示意我,听我大放厥词嗤笑一声,只当我夸下海口。三殿下不动声色,笑意盈盈。
“年轻就是气盛,我很欣赏。”
一个迂腐的读书人到一个老奸巨猾的弄权之臣,有多远?不过一个活生生的张乔延。
我带着鄙夷之色斜睨了这位可怜又可笑的读书人一眼,目光不经意落在了真正棘手的人物上。
“三殿下既然放话了,那我们请这位仁兄出来?”
三殿下嘴角显现出一个诡谲的弧度,眼中极快地掠过一抹暗藏的杀机,没等我细看,就消失不见。我也无心再为他的一颦一笑所牵动,因为一旁的宫墙上,“声势浩大”地降落下了一个魁梧的身影。此人肩宽数尺有余,目露凶光,透着挥之不去的阴狠。鬓发杂乱好似狂人,皮糙肉厚有如石像,落地时大地都在震颤。我心头深凛,犹豫着开口。
“这位,就是那位?”
哪怕渐渐养出稳如老狗的习气,我也意识涣散得稍显语无伦次。毕竟,一旁的张怀民都深深皱起了眉,武将人高马大的海了去了,可这样五大三粗的家伙可实属罕见。为了为难钟离,他们倒是下了苦功夫。既然他们这么大费周章,我也不好推脱了,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冷汗已经回天无力般直下脊背。
这桩石墩子的压迫感太强了,我们之间的体型差也太过悬殊,这不是,摆明要把我往死里整吗?”包藏祸心的三殿下笑得如沐春风,眼神发亮。
“烦请钟离移步偏殿,防伤路人。”
路人,什么路人?早朝完官员们尽数散去,各司其职去了,不过是想掩人耳目,怕落个以大欺小的口实罢了。但我还是不情不愿地应允下了,只是刚刚的气焰,一下被杀下去大半。难怪两人狼狈为奸的样子那么胜券在握,原来是有这样的底牌。
是了,苏长青输给我,很大程度上是我打他措手不及,毕竟他怎么也不会料想,一个久居闺阁,尚未出府的小姐,会蕴含这样大的能量,会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死手,硬是逼自己与身边打小习武的弟子齐平,甚至是更胜一筹。甚至于自成体系,连出三招新气象,集诸家大成。我时常自己也寻思,是不是西戎的血脉,就为大杀四方而生?不过此时此刻,没有时间再探究这些身外之物,要紧的,是面前这个看起来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他们明白,摸清了我的出招套路是次要的,力量才是主要的。名垂青史的武将,没有纤细柔和的,再不济也是精壮矫健的体格,那些身轻如燕般飞檐走壁的小骨架们名声大噪也仅限于乡野与街巷,闯江湖可以,但杀红了眼的战场,是另一回事。贴身肉搏,冒死拼杀,靠的都是绝对力量。
我知道,用意是让我明白,我苏钟离还是早日弃了这痴心妄想,回苏府当我凶而不险的棋子去吧,不要祸乱朝政,不要捣了他们的大谋,这是提醒,也是警告。我笑了笑,面上云淡风轻却含着一丝无奈。
“嘶,三殿下当真是看得起钟离,第一次就给这么份大礼,我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手中龙渊刀转了一转,嘿,好刀就是称手,事不宜迟,我瞅准他薄弱的左翼一个箭步俯冲加侧仰滑到了这老兄的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刀下劈,企图以先发制人之势谋取先机。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看似庞然到显得笨拙的老兄惊人的灵活。
在我刀即将触到他宽厚的背部时,他一只手便反握住了我的刀面,甚至还,搓了搓?
正哑然失色的怔愣间,他猛然反手抄起我,我一下觉得连人带刀被他掀翻,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就像无脚鸟被迫落地,我狼狈不堪地摔在了地上,眼冒金星,口吐血沫,半天支不起身来。
第三十一章 借力不打力
一人冷若冰霜, 一人幸灾乐祸,一人忧心如焚。
我给了张怀民一个勉强的微笑,强撑着自己从地上挣扎着坐起, 刀尖深深扎进了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 刺激着我衰弱的神经。不行, 我不能固守成规, 那, 施以巧力呢?
狠了狠心, 我叫嚣着凭借刀的支撑荡了出去,高高划过这巨人的头顶, 然后毅然决然地抽出了身侧常年携带的小刀, 虽小却吹发可断。我行至正上空,用尽臂力, 绷紧了臂弯向着他的胸膛投掷去,上刀面在阳光下显得暖融融的,下刀面却因背阴而冰冷彻骨, 像极了阴阳两刃,飞旋着刺向他去。
距离太短,速度太快,生与死的速度间,他没有充沛的时机再转刀弹开我当作飞镖的刀雨, 我洋洋得意地看着距离他面门愈来愈近的刀阵,微微一笑。
可惜, 下一秒, 我就笑不出来了。对方面无表情的脸突然生动起来,带着一丝轻蔑, 他几近于懒洋洋地抬起了手掌,下一秒,接住了我锐不可当的狂刀暴雨,仿佛只是一场和风细雨。
我终于感到一股噬骨钻心的寒意从尾椎骨爬到了天灵感。这样坚不可摧的敌人,难道真的是不可攻破的城池吗,难道真的有人能够成为一座全无弱点的堡垒吗?
心底动摇着,身前的泰山已经随意地把我的天女散花扔了出去,无心插刀,却有几把稳稳地钉在了宫墙上,还有一把,重重地砍上了我的肩头。我如坠冰窟,从头到脚开始隐隐打起了寒战,再一次如折翼之鸟,只是这一次更不幸,我垂直着坠落。
血色凄惨地洇染了衣襟,我紧紧盯住意欲叫停的张怀民,无力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棋逢对手,哪有半路溃逃的道理,虽然我好像处于劣势,连平手都打不成,但我深知,我每一次飞跃,都是绝境逢生。怕我使出十分力气,也不过能与他相持不下,更别提我方才以头抢地,已然元气大伤,使不出全力,虽不至于苟延残喘,在毫发无损的对手面前,却是风烛残年之势。
仿佛胜负已分,悬念已定。一旁的三殿下只是笑吟吟,不见情绪起伏地看着胜利的天平滑向自己,而一边的刘大人笑意绵里藏针,虽是一介书生,却显然看出来一方端倪。
我大口喘息着,伴随着不时的咳嗽。张乔延“于心不忍”般怜悯的目光薄薄铺在我周身,“好言相劝”道。
“钟离,有时,选择比头破血流更重要。”
他学我方才的停顿留白一刹,又不温不火地望向张怀民。
“哥,你觉得呢?”
张怀民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只是看着我,他略微红了眼眶,场面过于惨烈了,我几近血流如注,虚脱地想要站起,地上徒留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痕。
不显山露水如张怀民,却在语气里带上一丝恳求。
“钟离,没关系的,来日方长,我们日后再来比好不好,不要勉强。”
我唇色一点一点苍白起来,映在掉落在不远处的青龙刀面上,看得分明。
我痛不欲生地闭起眼,不为刀伤,只为那看似怜悯的居高临下的一瞥,以及不咸不淡的一句劝慰,直言不讳就是“回家吧,还来得及,可以既往不咎。”张乔延见我垂死装,以为我是默许了,便吩咐着“班师”。
招呼了半句,却不料身后传来一声笑言。
“且慢。”
他回身转来不理解与不置信的一瞩目,痛定思痛之下,我堪堪站起,仿佛没事人一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仿佛开端一样的意气风发。
“继续。”
他失却了呆愣,笑意爬上脸庞,周密不露破绽,还是那副风高云淡的模样,对我的负隅顽抗,不抱希望。
我反提青龙刀,猖狂一笑,大言不惭道。
“不过尔尔。”
不出所料,彪形大汉被我激怒,气势汹汹地就朝我劈头盖脸的一刀。我面上巧笑倩兮,微微侧身贴刀避开,此举让对方大为光火,刀舞地呼啸生风,我左躲右闪,就是不正面应战接招。对方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一通砍杀,我的外衣已经残破不堪,我却我行我素,仿若不觉。
刘成玉看的眼花缭乱,附耳到张乔延耳边低语道。
“殿下,她在整什么花招?”
张乔延沉吟半晌,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在消耗对方的体力,可……”
是啊,消耗是双向的,体力充沛时尚且无法与对方匹敌,两败俱伤,气息奄奄了,又能如何呢?
转眼已经几十个回合,我估摸着时机成熟,暗暗运力,在最后一个闪避后欺身而前,刀横着切向他的胸膛。这也合理,毕竟我“气数已尽”,甩刀可别把刀扔出去了。
看着我脆弱的头部一下暴露在眼前,这不是送人头上门吗,大喜过望之下,“大山\"干脆舍弃了大刀阔斧,赤手空拳地向我挥来。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张乔延直觉不妙,想要出声提醒,可惜为时已晚。
我咬住牙关,发出残余的狠劲,踏上了宽厚的青龙刀,凭着依稀的记忆效仿赵延勋一个猝不及防的侧踢,与那拳风生生相撞,可惜显然此番只能消解,不能占上风。
我付之一炬般再次偷师赵家,空中对调了受力点,一个鲤鱼打挺,又是一脚。接踵而至的两脚终于积少成多,让细流汇入了江海。
但见对手惊恐地眼睁睁看着惯性畅行无阻,一记重拳砸进了脸里,陷进去一个大坑。
我心有余悸地望向令人触目惊心的这一幕,终于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意识消逝的最后一秒,我看见的是张怀民惊慌而沉痛的脸……
当然,大败三皇子大将这样的卓越战绩我是断不可能低调的,张怀民掩不住的关切的凝视里,世界剥夺了我的听觉中,痛感在高度紧张之后才潮水般上涌。我却丝毫没有惊慌或是痛楚的声色,只是平静而安心地看着紧紧抱住我连声喊着太医的张怀民,眼皮渐渐沉重,趁着最后一刻清醒时分,我轻轻巧巧地笑出声来,望着他恨铁不成钢却痛惜不已的容色,嘴角一勾,调侃道。
“殿下,我还没死呢,别这么失态。再说,我八字硬,死不了。还有,你说,我刚刚那两式,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深深望进我墨色的瞳孔里的张怀民终于哭笑不得道。
“我还怕你落下内伤,如此看来,能说这么多废话,已无大碍。”
真是拜他那张乌鸦嘴所赐,下一秒,我一边咯血一边勉强着大声疾呼,张乔延,刘成玉,纷纷赶来的太医,护卫,包括被我打倒在地在昏迷与清醒之中交替的那位,都声声入耳。
“谁言借力打力就是借力打力,我偏要借他人之手,还治其人之身!”
就这样,在众人瞩目下,我心满意足地昏死在张怀民怀里。醒来正躺在暖香氤氲,光烛高燃的大殿里。睁开眼,纱帐之外,影影绰绰立着太医,宫女,护卫,张怀民背对着我,正疾言厉色道。
“还要多久才能醒来,这都一天一夜了,你们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一众人噤若寒蝉,裴林看不下去,劝慰道。
“怀民你别急,兴许在等些时日,她需要好好将养,毕竟我听说,三殿下那边,孙小将军脸还肿的老高了,牙都都松了一颗。”
张怀民一下止住了声,我听了心里直发笑,没想到,我的爆发力,恐怖如斯。笑意让喉咙难耐发痒,带动了小阵的咳嗽与急喘。纱帐被猛然掀起,我虚弱而澄澈的目光直直对上了张怀民欣喜的眉眼。
“卿醒了?”
我含笑点点头,张怀民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起,我目光越过他扫了扫松了一口气的众人,裴林会意,急忙摆手道。
“你们都退下吧。”
一时间,大殿更显空旷,我眉毛一挑,大大咧咧道。
“没想到我的不得已给三殿下带去了困扰,希望他不要怪罪。”
张怀民无奈地笑了,敲了敲我的脑壳。
“你呀,总是意气用事,怪罪他是没有这个权限的,记恨倒是毋庸置疑的,你可知,孙小将军于他,相当于我的裴林。”
我偷偷瞟了一眼他身后的裴林,没想到正好撞进他涓涓流淌的眸子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移开视线,转而镇定自若地注视着他担忧渐上眉梢,抬手摁住了拧在一起的眉头,迎上他诧异的目光。
“不要苦恼,老是皱眉会显老。无所谓,他来一个,我打一个,他来一片,我打一片。”
目及张怀民微不可察的叹息,我高昂的志气急转直下,不好的预感占据心头。
“怎么?他已经动手了?”
张怀民苦笑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我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