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对我们,口中念念有词,虽盘膝而坐,却如一尊安然的雕像,周身清冷无暇,亦无情味。
察觉入室的阵阵寒意,萧遥止息诵经声,愣愣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喜怒不辨的我,面色浓郁的宋睿辰以及低眉垂眼,拨动佛珠,清心寡欲的方丈。
她沉寂的面容稍稍鲜活起来,却不似从前欢脱,而是稳重隐忍了许多。但见她眉眼弯弯,不疾不徐地步至我们跟前,双手合十,轻轻俯首。
“二位施主,里面请。”
一边的方丈望了望我和宋睿辰不约而同暮气沉沉的面色,极缓极慢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还是无从置喙。只是替我们带上门,悄声离去。
我浑浑噩噩,目色深沉阴翳,紧紧盯住萧遥光秃秃的头顶,明暗交错间,泛着温和的光泽,温润如玉,却荒芜了心神。
我几番张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半个音节。半晌无声,室内沉静似水,落针可闻,惟有窗外雨落纷纷,细密如牛毛,剪不断,理还乱。
春雨潇潇,暮色遥遥,香火缭绕,钟声悠远,我们两相对望,相顾无言。
第六十八章 潇潇雨歇
祀州不太平, 哪怕是寻常百姓也察觉得出动荡的时局与未卜的前路。与世人所念恰恰相反,河清海晏的年间往往祈福叩拜善男信女多些。而这人心惶惶的时节,人人自危, 络绎不绝的不是拜佛诵经之声,而是紧闭门户的鸡犬之声相闻, 老死不相往来。人们深知, 活一日, 算一日, 这祀州, 就快要变天啦。
瑟瑟风声灌耳,斑驳的竹影光影明明暗暗, 古刹死寂, 庙宇默然,这凝滞的空气, 震耳欲聋。我眼底明灭可见,了无血色的唇上开裂,渗出血色,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面色平淡,落拓温润的姑娘,心底云雾缭绕。
“萧遥,你答应我的,带发修行……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萧遥却恬然一笑, 双手合十,平铺直叙。
“多谢钟离替英宁着想, 只是英宁不知好歹, 一意孤行,这尘念, 断了也罢。”
我苦涩地勾起嘴角,目色苍茫。
“可是,我该如何和你父亲交代?”
她白净的脸上现出一丝僵硬,却在一息过后,释然道。
“父亲说过,国大于家,英宁深以为然。此一入局,无论成败,父亲都会理解英宁,更会以英宁为傲。”
我张口欲言,却清晰地认识到,葳蕤@,她已斩断所有俗世的念想。我挤出一抹笑意,上前搀住萧遥的手,在桌前坐下,细细密密的雨下的繁复,我轻轻快快道。
“那么,英宁下一步,打算如何做呢?”
萧遥寥寥的眼睛亮了亮,她心中安放山壑般深呼吸一下,神神秘秘地在窗前张望片刻,见四下无人,轻手轻脚地关严了门窗。反身过来,面色严峻不似方才。她安然落座,语气转凉,淫雨霏霏,语落轻轻。
“钟离以为,为何李大人见我不见,慌了心神?”
我略一思索,目光流连在萧遥倏然高深莫测的面容上,一瞬停留,试探着道。
“李大人见色起意,你父亲又是祀州的一号人物,说得上些话,打的乃是一箭双雕的如意算盘?”
她见我苦思冥想,但笑不语,浅浅为我和宋睿辰斟上热茶,点了点下巴。
“二位喝点热汤,暖一暖身子,莫要着了凉。”
我面色复杂地端起小小的茶杯,触手微烫,我小心翼翼地吹气,方欲一饮而尽,却听得天惊石破的淡泊一句。
“不,因为我知晓他的把柄。”
我拿住茶杯的手稍稍不稳,泼了一手,茶泼处皮肤肉眼可见地发红,我却无暇顾及,俄而正色。
“什么意思?”
宋睿辰与我异口同声,我们相视,却笑不出来。萧遥落落起身,倚着木色剥落的窗棂,凭栏观雨,山中雨水滂沱,愈下愈烈,起了雾气。
“意思是,他最初确实是看上了我的姿色,可惜不承想,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眉眼是青山远黛的水墨色泽,清秀却不可触及。我深深蹙眉,悚然道。
“所以,你父亲把你关在了官府,怕的就是,李汉光下手?”
她抬手接过一捧冰冷的雨水,仰头洗面,定定道。
“是。”
我倒吸一口冷气,快步上前止住她荒唐的发泄,掰正她僵直的身子,一字一句道。
“所以,他讲了什么?”
萧遥隔着断珠般的雨线,轻置言语。
“他对祀州的账册,动了手脚。”
我只觉那铺天盖地的雨色都浇到了我不堪一击的身躯之上,我勉强稳住心神,不疾不徐道。
“这件事的始末,细节,你知道几成?”
萧遥偏头思索,半晌,目不转睛地注视我,天崩地坼。
“九成。”
我眼前一片眩晕,一刹那,我只觉失明似的,眼前是五彩斑斓的黑,耳畔尖啸不止,让我近乎脱力。我的指尖死死钻进冰凉的手掌,扯出一道苍白的笑容。
“难怪,难怪你连带发都没得选,你是怕他起了疑心,派暗卫上山来查。只有完全融入僧侣,方可逃过此劫,掩人耳目,行滥竽充数之术,将线索传交我们?”
她扬起一抹温良恭俭的笑,欣然道。
“钟离,你果然一点即通。”
我头痛欲裂,堪堪站定,意欲折返回座位歇上一歇,从长计议,却不料,眼前一黑,跌倒在地。耳边是炸开的金石之声,依稀听得萧遥惊慌失措的呼喊与弥留一眼宋睿辰撕心裂肺的面容,我甚至生出荒谬的想法,我是不是命数至此,快要死了?我脑袋昏涨得紧,却还是勉力嗤笑一声,怒骂出声。“想保护的人,到头来,一个也保不住。罢了,这烂摊子,破山河,我苏钟离,不救了……谁爱管,谁去管吧,反正,我不管了……
意识消逝,倒地后竭力睁开一缝,维系清明的最后一眼,是山雨欲来的晦暗天边,山路迢迢,我心昭昭。
醒来时,雨已消歇,天色初霁,我心神恍惚,视线还存些许的模糊。身体也不受控制,却急急起身,体力不支,制造出的动静不小,很快引起了门外人的注意。一人破门而入,飞扑到我窗前,几乎是滑跪过来。
我哭笑不得地望着心急火燎,片刻都生怕耽误的宋睿辰,轻声劝慰道。
“睿辰,没事,我底子好,就是累着了。”
他显然是哭过了,眼底还隐隐映着血丝,熬得眼底淤青,我看得触目惊心。他近乎是带着哭腔,一顿奚落。
“苏钟离,你有什么事儿不用自己生扛,可以和我分解的啊。还好寺中有位老僧会些医术,替你把了把脉,说是心神操劳过甚,平日压力过大,精神高度紧绷。加之急火攻心,一口气喘不上了,心悸的症状。还好你身子骨还算硬,才没一命呜呼!”
他喋喋不休了半天,添油加醋,连恐吓带威胁地给我一通数落,在疾风骤雨之后,我弱弱开口。
“我就说,我底子还是上乘。”
宋睿辰脸色铁青,随手就敲了我的脑瓜子一记,我眼冒金星的脑袋更天旋地转,我气得生烟。
“宋睿辰,我头本来就晕,你还敲我!”
宋睿辰闻言脸色一变,诚惶诚恐地上前抱着我的脑袋左看右看,还不忘顺带捋了几把,把我本就杂草丛生般的头发揉成了鸟窝。我忍无可忍,冲笑眯眯,未觉不妥的他咬牙切齿道。
“宋!睿!辰!”
宋睿辰打了个激灵,心虚地抽回占了便宜的手,憨憨一笑,企图萌混过关。我却不吃这一套,抬起一脚就把他踢飞了,踢完趾高气昂地翘起了二郎腿,据高临下的俯视摔了个狗啃泥的宋睿辰,冷哼一声。宋睿辰揉着肩膀捶着腿从地上骂骂咧咧地爬起,委屈道。
“我不就是摸了几把你的头发吗,毛茸茸的,像小狗一样,手感不错。”
我望着大言不惭,还敢在犯罪现场回味的宋睿辰,霎时嗲了毛,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我抄起桌上的拨云,一刀切去,定格在洋洋得意之人的颈脖前三指处,目色平淡。宋睿辰扯了扯嘴角,哭天抢地道。
“钟离啊,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啊。而且,还用的我的刀,也太欺负人了吧。”
我缓缓踱步靠近,讽刺道。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好吧,既然你嫌我欺负人。”
我稍稍一顿,拨云重重摔在并不光滑的地板上,我反身抽出双刀。宋睿辰瞅准时机,闪身夺拨云刀到手,喜色方上眉梢,两道寒光左右夹击,纹丝不动地架住了他突突跳动的大动脉。我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一吹须发,不冷不热道。
“现在,刀还你了。”
他欲哭无泪,堪堪作罢,求饶道。
“好啦,我知道错了,钟离,我不该动手动脚,以下犯上的。”
他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我这个直来直去的人不忍直视,我翻了个十足的白眼,不情不愿道。
“拿你没办法,原先怎么没发现你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白莲花。”
就在我转身的空当,身后人悄悄踮脚,鬼头鬼脑地尾随而后。
就在我放松戒备之际,他猝然发难,拨云刀已入鞘,鞘背浑圆,不会伤及半分。于是他大张旗鼓地把我搂住,小人得志般弯了弯眉梢。我阴转晴的面色一下支离破碎,几个深呼吸后,我牙缝里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
“你小子,活腻了!”
就在宋睿辰还在絮絮叨叨自己的声东击西之机妙之际,我手腕翻转,以肘击之,在他反应不及,一瞬发懵之时,双肩发力,沉力至腰际,发狠暴起,一个漂亮而不拖泥带水的过肩摔,把宋睿辰摔得够呛。
恰逢其时,那位老者全然不知地推开了门,面上和风细雨,笑眯眯地开口。
“老夫……”
屋内的硝烟给可怜的老者前所未有的冲击,可惜人老了,脑子未免迟钝了些,他愣愣地机械道。
“来给病人复诊……”
话落于地,鸦雀无声。我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又失了语,保持着摔宋睿辰的姿势,好不辛苦。还是宋睿辰率先打破了沉默,脸不红心不跳,睁着眼睛说瞎话。
“啊……老师傅,感谢你专程来探望我家大人。那个,她恢复得不错,我在帮她活动筋骨,康复一下,就不劳烦您了!”
我简直是无地自容,面烧如云,好在背对着老者,才不至于颜面扫地。我恨恨地盯着宋睿辰,那燃烧的目色几近在他厚脸皮上烧出个洞来。老者干笑一声,连连应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上门,疾步如飞,返老还童。
……
……
我极力压制住火气,心平气和道。
“你可以起来了,睿辰。”
两个字咬的快要碎掉,宋睿辰虎躯一震,嬉皮笑脸道。
“你不松手,我怎么起身。”
我闭了闭眼,胸膛剧烈地起伏,思想斗争亘古未有的激烈,一道呼吸过后,我愤愤收手,赌气般拎起大大小小的刀具转身就走。就在我前脚迈出门槛之时,身后传来幽幽一句。
“别忘了去禅房寻萧遥,她说不定还在为你祈福呢!”
我气冲霄汉,面红耳赤道。
“你不早说!”
转身欲跑,又闻第二句箴言轻飘飘落耳。
“G……刀别带进去,寺有寺规,这回我可早说了……”
我气呼呼地摔门而去,捏住刀柄的手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第六十九章 “自”求多福
步履匆匆, 衣袂带风,我面色沉凝,脚尖离地似的飞奔在渗漏积水的长廊, 松柏苍郁,我心彷徨。庙宇北构而西折, 五步一楼, 十步一阁, 廊腰缦回, 檐牙高啄。
潦草抹去额角沾染的雨水, 我心急如焚,衣袂浮光掠影, 随风荡起, 万籁俱寂,我只听得见沿路而来, 我沉重轻喘的呼吸。左拐右拐,我险些滑上一跤,狼狈不堪, 靴上落了尘土,我却无从顾及。一旁的僧侣纷纷侧目,超脱俗尘的稚气脸上写满了惊诧与担忧,我跌跌撞撞一路,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凌云之上的禅房。
禅房空寂, 偌大的佛像端坐在中央,慈眉善目, 佛眼低垂处, 所寻之人跪坐在犯潮的草甸上,虔诚地拨转佛珠, 念念有词。我虽预料之中她的愚笨痴傻,却还是忍不住深深叹息。我之所以争分夺秒,不过就是知道她拗不过的性子,与我无二的倔强。掐指一算,我昏睡已有一夜,她便跪了足足一夜。
我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身上侵染的霜露,整收好心绪,挂上一丝寡淡的笑容,施施然步至一心诵经的萧遥身旁,轻轻俯下身,低语道。
“英宁,在为谁祷告呢?”
萧遥略略受惊,周身一震,继而发觉是我,嫣然笑道。
“钟离,你怎么来了。”
我微微失笑,嗔怒道。
“你呀你,我要是再晚来一步,你能再给我呆呆地跪上一个时辰,平日冰雪聪明的姑娘,此下成了榆木脑袋。”
她羞赧一笑,收起珠串,不好意思道。
“英宁见钟离那般模样,慌了心神,无能为力,只求佛祖保佑,让你平安无恙。”
我叹笑着挨着她坐下,眉目舒展,循循道。
“英宁,你皈依佛门,遇事问佛,自是常理。只是。”
我微微顿住,眉眼弯起,声似长风,灌入门廊,宫铃振荡,沁人心念。
“这俗世中,万般艰险,无论对错,立场使然。我佛慈悲,佛不渡你,但你若心怀涅,即可立地成佛。”
我一语毕了,萧遥愣住,眼底忽明忽暗,半张的嘴,字句连不成线。我面含和暖笑意,全不避讳地凝望萧遥,似笑非笑间,溘然道。
“英宁,现在,可以谈一谈吗?”
她低垂的头缓缓抬起,乍然之内,已然泪眼朦胧,模糊视线。我安抚般轻轻拍打她抖动的背,薄薄一片,脆弱亦坚忍,背负下难以抉择的残忍。我悄声劝慰哭得泫然的萧遥,软言细语道。
“不哭,英宁不哭。我们去去就回,不会有事啊……英宁别担心。”
是了,她出家,是断念,亦是要线索,断在此处。
换做一夜之前的她,兴许她与我们是同舟共济的死士,可是日久生情,她与我们相依偎,抱团取暖,看我们胸中经纬,高谈阔论,指点春秋,权衡利弊,意气风发。她毕竟踽踽独行,伶仃孤苦,无人问津的是,她胸中苦闷,以及对人生的思考。不是风花雪月,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她父亲委以一生的贺县,乃至整个祀州,何去何从?
这念想太庞大,大到她惊惧,大到她犹疑。于是她力所能及地寻求支点,意欲翘起渺小的贺县,偌大的祀州。我们是不二之选,可是她却,犹豫了。
她眼睁睁看着杀气滔天的护卫包围了官府宅院,权势遮天者旁若无人,手下之人命不把握在自己手中,平庸之恶。
这样凶神恶煞的嘴脸,这样手眼通天的官员,真的能被仅仅三人打倒吗?一旦出手,便是离线之箭,不是一击必杀,便是火上浇油,是福是祸,她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