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睿辰和萧遥都震骇地望着我,而我,重重落下最后一笔,震怒之下,摔笔仰面。
“这便是张乔延勾搭上苏长青的契机,而如此不择手段,藐视礼法森严,我只能遗憾得得出一个结论。”
我痛彻心扉般闭了闭眼,继而徐徐睁眼,声线寒染。
“张乔延。他要反了这天。”
第七十一章 徐徐图之
一念及此, 我心下一阵恶寒,整个人身形一颤,险些跌坐在地。我青筋隐隐暴起的手指殊死攥住椅子扶手, 眸光之中思量意味不明,约莫着一炷香过, 我这才低沉道。
“那么, 当务之急, 便是宋睿辰你快马加鞭通风报信, 直抵京城。”
宋睿辰失声惊叫, 如临大敌。
“那么这账册之虚实,谁去探?莫要告诉我, 你要孤军深入。”
我微敛眸子, 在如矩般的两道视线里,声线泠然。
“决断已下, 睿辰你不要置气,速去速回,兴许还能帮衬上我。多说无益。”
我面不改容地顺手抄起家伙, 破败不堪的斗笠扣在头上,淡漠回眸,不露机锋道。
“怎么,还不走吗?这寺院,也不是久留之地。萧遥已然青灯古佛, 姓李的不好作纠缠了,可我们是在逃的袭官狂徒, 你心里清楚, 这是最好的法子。”
宋睿辰哑口无言,脸上青白交加, 在我不耐却平和的眼色里,默然垂头。我满意地一点下巴,爽利地推开门,意欲拜别方丈,即刻启程。却不料,身后传来无奈却包容的一道温和。
“嘿,钟离留步,注意行装!”
我狐疑地顺着他忍俊不禁的视线低头望向自己布料轻柔的衣裙,也没了脾气。我尴尬地折回里屋,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我便焕然一旧地现身,古朴的布衣短打,扔到市集之中会消失于烟海的渺渺行头,恰如其分。
我反复思索了各方面的纰漏,终是心石落地,堪堪出声。
“无碍,万事俱备,只欠你我各奔东西。”
宋睿辰却生出一丝疑虑,声线沉凝道。
“只是我疑惑的是,钟离你为何既然已作了越级呈文的决断,却不直呈圣上,悉听圣断,而要多此一举,转交应天巡按。况且……”
他不自然地停顿,觑了一眼我复杂极了的眼色道。
“这应天巡按毕竟是李汉光的老窝,他于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不知水深几何,难保胳膊肘往里拐。加之那还成分不明的沈观,若是物以类聚,极有可能,偏帮自家人啊!”
我却不以为然地一笑而过,语意深幽。
“睿辰,这你放心,我苏钟离,还不至于蠢到这般地步。你想,越级呈文,不过是顾虑那一丘之貉偷天换日,扣押申文,截断音讯,囊中取物。可是我若递交应天巡按,与张怀民合为佐证,只要应天巡按徇私枉法,意图压下此事,他们必输无疑。而如果他们秉公处理,我们化险为夷,查阅账册之难迎刃而解。只待张怀民提交调取批文,即可光明正大地查取他们的罪证,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我语不停顿,连珠炮似的向他阐明了胸中走局,消弭了他瞻前顾后的可能性。若是放在以前,我定不会费上这番口舌,言出法随,乃是上行下效之陈规。只是黄祁山深邃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意味深长。
“若想部下死心塌地,忠贞不渝地将傍身的使命贯彻到底,必须以真诚杀之与以理服之,否则一旦遇了居心叵测之人诱导或是外力压制,极易动摇。看似最为稳妥与无差错的任务,却往往会对大局的倾斜造成致命而无可挽救的一击。并且临到死了,当权者还不知是何处出了岔子,从此低迷。”
历历在耳,警钟长鸣。念及此,我细细剖析了每一步走法的动机与分量,也是在变相敲打他,他的离开,比留下与我并肩相比的迫在眉睫,不言自明。
宋睿辰闻言恍然,连连点头,郑重道。
“钟离高瞻远瞩,睿辰甘拜下风,还望钟离谨言慎行,等我归来。”
我微微一笑,眼底光华游走,和颜悦色道。
“此外,之所以不直联圣上,乃是我不敢妄加断论。”
迎上宋睿辰似懂非懂的目色,我徐徐道来,面色阴翳。
“张乔延与苏长青勾结不假,残害百姓不假,民心依附李汉光不假,件件属实。可这,才是最为可怕的。”
我略一怅惘,继而悠悠。
“可是他们勾结,我并无实据;他们杀戮,我并未亲历;民心其为人性的侧面,死者已去,生者为大。更何况人人为己,死的是三向之民,与他们何干。死了的,还减轻了他们的赋役。平心而论,他们是长期受益者,若要撕破了脸对薄公堂,他们一方的证人,未必不会是这些幸存之人出面。他们,也许并不需要真相。”
我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情绪截然相反,笑得悲伤。
“我们生死人,肉白骨,保全的是黄泉碧落之下哭冤者的正义,可是显而易见,存活于世之人活得心安理得。”
我解嘲般勾了勾唇角,讥讽而悲哀。
“可是他们不争,看似得了小恩小惠,却怕不是将来某日以命相抵。短视,沾沾自喜的人们啊,你们拿了人家的好处,还能活多久呢?既然他们能出卖家国边防的安全换取一己私欲,能贪心不足灭绝人性,那么会不会终有一日,权益反噬,惹火烧身,他们不满足于此,将你们赶尽杀绝?”
宋睿辰听的一愣一愣的,心底的坚冰却也一点一点破碎,直至夷为平地。我笑叹如故,语意悠长,晓风残月。
“他们向周边之人而来时,他们不反抗;他们向为已死之人鸣冤者而来时,他们不出头;当全部目击者与知情者身死之际,他们会向他们而去,还会有谁为他们含冤昭雪呢?怕是玉碎瓦全,死有余辜焉尔。”
我字句珠玑,掷地有声,光风霁月。
“更为惊心动魄的是,他们使边线空虚,其心险恶,难保有通敌之实。若是一日他们脸面丢却,反水敌国,篡权夺位,这些人,还有活路吗?”
宋睿辰面上一下没了血色,他下颌隐隐颤动,干哑道。
“你是说,张乔延有与境外勾结的可能?”
我疲劳的双眼干涩得紧,略带血丝,半晌道。
“是。”
一字千钧,使宋睿辰眉眼溃退,眼色沉寂,面若死灰。
“怕就怕在,我的先声夺人,圣上非但不领情,还要疑我忠心,甚至是……”
我稍稍沉吟,瞳孔骤缩,堪堪继续。
“怀疑张怀民的忠心。”
宋睿辰方寸大乱,形溃神散,声色俱厉。
“怎么会,明明是他们……”
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慌乱,沉稳道。
“圣上毕竟身处京城,祀州偏远,上下又有小人干扰圣听,加害忠良,乃至颠倒黑白。圣上所闻所见,俱是张乔延虎父无犬子,厉兵秣马,肝脑涂地。与开国老将苏长青平分秋色,一举击溃来犯大军,保了祀州安宁十三年。而这波澜不惊的祥和水面假象之下,皆是血泪与肮脏的交易。”
宋睿辰行步如风,却无计可施,双手撑住桌子,情绪激动道。
“那也不能因噎废食,因了丝缕可能性驻足不前,畏畏缩缩,直至束手就擒啊!”
我冷冷一笑,反驳道。
“谁说我要坐以待毙了,这不是给了你两全之策了吗?”
宋睿辰脑回路柳暗花明,顷刻回神,一拍脑袋。
“是啊,圣意难测,站队不明,贸然出击反倒会引来猜忌。如果对方以退为进,外戚煽风点火,容易招惹杀身之祸。还是依钟离之见,两方合印,不温不火,却可文火出慢活,顺道给你收集证据拖延时间……”
我望着茅塞顿开,峰回路转的宋睿辰,欣然道。
“对,架立于他人信任之上的风险,我们尽力规避,徐徐图之,温水煮二位,麻痹大意,才是身处不利境地的我们应当的选择。”
宋睿辰深以为然,十分听劝,拎清了形式,于是道。
“那么钟离你去雁行山,万事小心。我听说戒备森严,闲人免进,天堑隔之,鸟兽尚不可潜入。典籍易燃,禁令明火,提灯亦然。以我之见,择夜黑风高摸入会轻松上许多。另外,你得多加考察,再下手不迟。我这边,且帮你拖住,能拖一时,算是一时。”
我抿唇轻笑,只是道。
“好。”
风声灌入峡谷,赫然有声。草木如浪,风吹抹平棱角,花色暗沉。
凌乱纷杂的脚步声在长廊上响起,依稀听得蛮不讲理的咒骂声和方丈与众僧侣无力而苍白的劝阻劝说,叫嚷之声打破了寺院的清静雅致,喧哗声大逆不道地盖过了诵经声。来往的善男信女为之侧目,厌恶地投去利刃般的一瞥,却在认出来人之后,噤若寒蝉,灰溜溜甚至是神色惊惶,避之不及。
嘈杂的人群在一间屋子前突然站定,寺庙短暂地恢复了空明,堂前的匾上赫然是随遇堂三个刻字,饱经风霜的,字迹不太明晰。
在一众僧侣惊恐交加的目光注视下,为首者气势汹汹地踹开了屋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方丈缓缓闭上双眼,写尽沧桑的面上浮现一丝于心不忍。
继而他双手合十,佛珠碌碌滚动,双眼紧闭,口中是数不尽的阿弥陀佛。
第七十二章 我佛慈悲
方丈眉宇紧缩, 唇色苍白,面上是追悔莫及的愧色,手中佛珠转的不休, 竟滑腻地险些脱手。他哆嗦的双手近乎快要拿不稳佛珠,双眼紧紧闭着, 生怕睁开双目望见的是阎罗降世的场面。却不料, 屋中并未传来预想之中的争吵或是打斗声, 寂静的仿若无人居于此。
方丈默念着佛经, 鼓足了勇气, 竭力睁开一缝,忐忑探头, 却愣在当场。
但见纤尘不染的随遇堂如故, 佛像慈眉善目,端坐于正中。擦拭的润着光泽的桌上除却一壶热茶了无他物, 插在青天白玉瓶中的枯木随着吹进屋子的风摇曳,袅袅檀香入鼻,安定心神。屋中一尊佛像怜悯众生的容色分毫不改, 眉眼垂怜之处,一个柔弱而正襟危坐的身姿一动不动,虔心修佛,结跏趺坐,左手掌心下上置于脐, 右手拇指与食指相捻作说法印。忽略这孤寂坐化于风中般的女子,哪有旁的人迹?
随行者众多, 见此状, 大失所望,纷纷唉声叹气, 一哄而散,没了队形。为首的男子额头宽阔,眉眼凌厉,嘴唇紧抿,阴沉着脸,诘问那念佛依旧的女子。
“英宁,他们人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语气染着浓浓的威胁,又隐隐显出官威与压迫。被点名的女子终于停了口中经文,杏眼微张,眼眸之中,并无半分忧惧,是波澜不惊的神色。
随即她不紧不慢地起身,回转身子,定定望向不善的来者,温文知礼。
“李大人,劳驾,恕民女怠慢,有失远迎。”
李汉光阴恻恻的目光在她单薄的身上扫了几个来回,鄙夷道。
“不知好歹的,爷高看你,你却不识抬举。跑到这荒无人烟,深山老林里来出家?那个苏钟离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瘟星,破坏礼制,挤掉才子,残害忠良,倒行逆施。”
萧遥却只是立于十步开外,淡淡凝视着对钟离“罪行”如数家珍的李汉光,缄口不言。
李汉光说着说着,自觉没趣,眼光撇到桌上还冒着热气的一杯热茶上,眉眼一动,继而奸诈的双眼眯起,不动声色地步上前去。
他官袍宽大的袖子缓缓罩住了桌上突兀地冒着茶香的一只杯子,茶水滚烫,灼烧着李汉光粗粝的手掌,他轻轻笑了笑,一步一步逼近面色清淡的萧遥。他居高临下地瞪着那纤弱的女子,光秃秃的脑袋让他没来由地厌烦。失了耐心,李汉光不知轻重地捏住萧遥的下巴,萧遥吃痛,却不求饶,只是怒目而视,不屈不挠的架势。
李汉光笑得猖狂,声线刻意拉长,有滋有味地欣赏着弱者的难以反抗,乐在其中。
萧遥忍着钻心的疼痛,毫无惧意地逆着黄昏的光影笑得意气风发,竭尽所能地抢夺剧痛传来的下颌的控制权,清冷而自矜。
“你以为你能随意践踏他人的生死吗?也许你能从我身上找到成就感,但苏钟离和她的朋友,永远不会任你宰割!他们在此刻,已然金蝉脱壳,到别处避祸了!你又能,奈他们何!望洋兴叹去吧,你这懦夫!”
李汉光似乎是被戳中了痛处,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扬起手掌就打在了细皮嫩肉的萧遥脸颊。萧遥整个人都被那股狠心的力道摔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磕出大大小小的淤青。
她却只是闷哼一声,捂着差点骨折的肩膀,艰难而决然地从地上爬起,回忆起苏钟离手把手扶住的框架,堪堪站定,双手打开,严阵以待。李汉光见状,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戏谑道。
“哟?还从那竖子身上学了些雕虫小技?”
他玩味地步步紧逼,不落痕迹地抽出腰间佩刀,面色调笑。萧遥却是了无惧色,脸上云淡风轻地笑着,声色激荡。
“是雕虫小技,还是真本事,一试便知。”
李汉光浑不在意地点点头,痞着脸将佩刀竖于身后,恶趣味道。
“啧啧,本来还想放过你,但这刚烈的小性子,这小腰身,穿着海青的模样倒也俊俏得紧。”
他舔了舔嘴唇,压低嗓音,嚣张放话。
“爷,又来兴趣了。今天,就陪你好好玩玩。”
立于门槛之外的方丈再也看不下去这恃强凌弱的局面,虽知这位得罪不起,却还是硬着头皮挺身而出。如果极恶之人欺男霸女他都能熟视无睹,他算什么佛家子弟?
就在战局一触即发之际,方丈声如洪钟,越众而出,声色平淡,语意却高昂。
“李大人,老衲是这寺中的住持,佛家清净,但求无欲无求,乐善好施,与人为善。还望李大人,看在老衲的面子上,行善放人。救人一命,胜造十级浮屠。老衲以为,若是李大人及时收手,领悟人间真意,定也能立地成佛。”
方丈说的委婉,亦诚恳,这是给足了对方台阶,实在是仁厚慈爱。不料李汉光讥笑一声,脚尖轻拿轻放,悄然转向,冷了脸色。
“方丈?”
方丈微微一笑,颔首应允。李汉光笑面温和,慢慢靠近垂眸捻珠,搅了他兴致的秃驴,耐人寻味,一字一顿道。
“方丈算什么东西?”
方丈面色一僵,难以置信地望着笑得不可一世,洋洋得意的李汉光,没了下文。李汉光绕道而走,俨然没领这个情的意味,又狞笑着身体前倾,试探起不过掌中之物的萧遥的底线。萧遥却只是冷淡地回望着这个恬不知耻的中年男人,纹丝不动,兀自清明。
李汉光极为不满地剜了面无表情甚至是微微笑着的萧遥一眼,阴险地勾起唇角,贴在后背的佩刀转过一个角度,在瞬息之间,携带着猛烈的劲风,狠狠扎向萧遥的手臂。
方丈率先反应过来,从他的角度,李汉光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万万不敢想象,一府之巡按 ,会仗势欺人到如此地步!顺他者猖,逆他者亡,这样的跋扈,究竟是何人默许,容许奸臣横行霸道,为虎作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