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不错,保持住,稳住呼吸。”
她咧嘴一笑,转瞬即逝,被我狠狠一勒腰,整个人倒摔向后,趔趄了几丈远,这才勉强站定。我并未置言,只是面部表情地撤力,旁观下文。还好,金枝玉叶的萧遥却不是娇生惯养的,她毫无气馁之色,振作之后,掷地有声道。
“钟离,我可以继续!”
我眼染泪光,几个欲盖弥彰的眨眼后,我徐徐道。
“好。”
太像,太像那个曾经是宋睿辰手下败将的姑娘,却不俯首称臣,只是坚不可摧地冷冷道。
“再来。”
我反手顺起双刀,抵住她的手肘,双臂贴合,严丝合缝,亲密无间。我并未怜香惜玉,全力以赴之般架住她娇嫩却死死紧绷的胳膊,贴耳提醒道。
“注意肩膀放松。”
言既出,刀法难追。力拔山兮气盖世地掀起一阵刀光,如浪平山海,遮天蔽日。这是,倾四海。
利落却深远,劈落了原本骇然的刀风,潜送进一股幽深而不可说的意味。刀口向后,手腕拧过,以侧出,却以刀尖胜之。奇正奇正奇奇正,是凭栏远山,气吞山海,哪怕愚公移山。
我一凝眉,大喝一声,中气会于一处,双刀并手,刀刃紧凑,躬身上跃,硬生生带起萧遥。
萧遥惊恐万状,却没吭声,闭起眼,与我竭力形迹一致,不拖我后腿。我勾起嘴角,意气风发地顶住逆向的风,苍龙破海般腾跃,翻转刀背,合力劈去。
刀浪倾吞全身,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道疏散开去,草木为之折腰,花柳为此倾倒,刀刃过处,尽数削开一道口子,却只是伤及一半的程度,藕断丝连处,残留刀的余温,是透彻心扉的冷意。
我下盘安然如故,面色微微红润,怀里的萧遥已发了汗,热气腾腾的,混合着她的熏香,沁人心脾。我甩过刀锋,笑得爽朗,精神抖擞道。
“英宁,如何?可还吃得消?要不要歇上一歇?”
萧遥咬咬牙,挺直腰板,气宇轩昂。
“不,轻言放弃者,一事无成。”
我只觉多年前的刀尖刺破长虹,贯穿天地,稳稳准准地再度指向我,一指之遥,隔断经年,却不仅仅是一步之遥。
“期待他人纰漏者,往往先步伏诛。”
心志不定者,末路穷途。这辛苦而开蒙的艰难,是每一个没有底子的武者的必经之途。我深以为然地笑叹,低婉如歌。
“很好,英宁,你已经过了难熬的第一阶段。腰酸背痛,可能会延至午夜,但是避无可避。”
她坚定而无悔地颔首,快步上前,不由分说,钻进我这个人形架子,蓄势待发,也一言不发。我好笑般抄起双刀,举起她均匀受力的小臂,猝然发难。
萧遥已然处变不惊,眉目依旧。我欣赏地略一点头,倏然扭过手腕,转刀为剑,难上加难。我眯起眼,动了真格。满堂花开,簇拥盎然春意,三千骚客,为之吟诗作赋。而我们形影不离,刀与心动,一念起,纵刀而去,一剑霜寒四野叱咤,名动十六州。
悠悠钟声回荡在山谷,山间古寺藏于山林,只闻其声,不见全貌。只观得隐隐一角,引起无尽遐想,好一个山中藏古寺,僧侣慢鼓钟。
回声传进各家各户,我们的院落,亦未幸免。萧遥听见祈福之声,微微分神,我感受到她的心思雨露均沾,低低道。
“不可分心,在高手风云际会之时,你的小小失误,会难以弥补,覆水难收。”
她闻言自责地垂头,却不过弹指,头正心回,手中刀剑生风,胜过从前。我微微一笑,心下慨然。萧遥的态度,甚至远超我在苏家武场的那些个同门,庸庸碌碌,心术不正,不尊师重道者,不尽其数。她兢兢业业,心思专一,目光笃定,听人言,善自省。若是与我一齐乔装入武,说不定,真是巾帼英姿,并肩作战的一双女将!
我思及此,心情复杂,望向专心致志的萧遥,既悲又喜。悲她抱负超脱身份,受限于宅院,又喜她无忧无虑,只心心念念尽她所能助父亲一臂之力,救国保家,却不知朝堂腐败,奸邪滋生,党派倾轧,危在旦夕,更庆幸她不入那利益熏心,棋子掉落的武场,以命相搏。
我余光笼罩着一心一意操纵刀剑的萧遥,笨拙亦执着,慨叹不知所终。就在一式愚公移山呼之欲出,坐地而起,使萧遥喜出望外,调动起周身穴脉之际,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唤由远及近,奔走而来。我收刀落地,眉宇皱起川壑,侧耳谛听,心中不安潮起潮落。
是宋睿辰。他急切地几乎慌不择路,一头撞进院落,目色涌现出大事不好的情绪,疾呼道。
“不好,钟离你快把萧遥藏起来,姓李的来找她了!”
我面色勃然大变,慎思之后,目光投向渺远之处。几番焦灼的权衡利弊之下,痛心疾首般望了望萧遥。萧遥信任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在我脸上安营扎寨,全无慌乱。她信任我,也对她赴汤蹈火的誓言,给出了身体力行的承诺。我附在她耳边,悄声几句,继而面色沉重而不舍地落在她陡然色变的面上,然后,见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力不从心似的叹气,随机抱起萧遥便遁走于草丛山色,在茂密的树林掩护下,消失地无影无踪。宋睿辰傻眼在原地,来回踱步,不知我们达成了什么共识,只好在原地徘徊,望眼欲穿地等待我的归来。我来去迅疾,不过一刻漏的功夫,已然飘飘然折返,赶在李汉光气势汹汹地到访之前,“毁尸灭迹”。
他怒容纤毫毕露,面红耳赤道。
“你就是苏钟离?”
我面不改色,浅浅一作揖。
“正是下官。”
他几乎是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究竟把萧大人的爱女藏到何处去了,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我眉目平淡,颜色不变,文质彬彬道。
“李大人何出此言?下官冤枉。”
李汉光气急败坏,咄咄逼人地瞥了一眼唯唯诺诺的知县萧庭之和闲云野鹤的知府吴齐赵,怒上眉梢。
“还敢狡辩?这附近就住了你和这小生孤男寡女二人,萧遥不翼而飞,定是你们的勾当!还不从实招来,如有隐瞒。”
他冷笑一声,应声两个身着官府的厮役冷淡着脸出列,一副大公无私,实则假公济私的威风劲儿,属实是把狐假虎威玩儿明白了!听见侮辱人的字眼以及不断逼近的两个手握刑具的厮役,我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却纹丝不动,只是冷冷道。
“怎么,李大人要用私刑?”
李汉光笑得了无惧色,天不怕地不怕的轻蔑眼色,居高临下。
“在贺县,我说了算。你来了这,就甭想回荣华富贵的京城了。哪怕是祀州在上,你最好也对我言听计从。否则,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了你的全尸。”
我眉目一凛,气压霎时间降低,我意味深长道。
“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贺县,这祀州,您自立山头,独立出了瑾国不成?怎么,萧大人的家事,与你何干?”
他终于按耐不住怒气与烦躁,挥挥手示意两人将我五花大绑,严刑逼供。
我却只是轻薄一笑,向着宋睿辰一点头,一出好戏开场。
第六十七章 不破不立
我心下忿然, 面上却是冷若冰霜。反观宋睿辰倒是心平气和,甚至于和颜悦色。我顿了顿,不甚在意, 泠然开口。
“李大人,我给过你机会, 坐下来, 有事好商量。”
李汉光仰天大笑, 目中无人, 语带讥讽。
“你给我机会?这是我为官十载听过, 最有趣的笑话。”
语气中的笑意溘然而走,他一抬手, 两旁护卫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 裹挟着玉石俱焚的风声。我置之一笑,皮笑肉不笑之间。双刀呼啸, 亮出两道凛冽的刀光,成交叉十字,画出诡秘而阴森的字符。
与此同时, 身侧的拨云应声出鞘,飞沙走石间,幡然放倒十人。李汉光面目扭曲起来,发出牙齿切磋的狰狞,官服凌乱, 兀自大叫道。
“不要放过他们,哪怕斩断他们的手脚, 老子也要捉活的!”
我恬然展颜, 手中双刀合拢,心念归一, 陡然睁眼。一叶过江,大雁临飞,纵刀而起,乘刀而落,一阵侧滑过后,一排人颓然倒地。
李汉光见此惨状,心下骇然,目露惊恐之色,连连后撤,扯着喉咙呐喊招呼其余护卫齐上,密不透风地把他罩住,像个铁通似的遮遮掩掩就要往门口移动。宋睿辰见此遁逃的阵势,急忙飞身上前就要劈开人肉城墙,不料被我单刀一拦,他困惑而焦急地望向我,我却只是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低低出声。
“不要追杀他,瞅准时机,跟我走。”
宋睿辰剑眉倒竖,心急火燎意欲与我争辩,我却只是一刀刺穿接连不断扑上来送死的护卫,血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脸上,我面无表情道。
“别让我重复。”
言毕,双刀暴起三道寒光,一个滑铲,将凌空下劈的一人开膛剖腹。宋睿辰凝视着触目惊心的血色场面,默然点头,拨云刀起,削开了一条血路。
我余光扫了扫卷土重来的一众新面孔,心道该死,他有备而来,铁了心要翻脸。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我翻转双刀,潋滟的日光镀上一层耀目的光晕,仿佛火舌卷起刀刃,淬炼出生生不息的火种。
刀刃向后侧翻,我捏了又捏黏糊糊的刀柄,死死咬住后槽牙,三丈助跑,左脚掌奋力一踏地面,身形拔高数丈,如风驰电掣,身形不顿,凌空飘转。
衣袂掠过众护卫的面旁,他们有一瞬错觉,堕入了缠绵悱恻的温柔乡,可不待他们回味,死神当空,对他们粲然一笑。
扑哧一声,刀面延长,毁天灭地般拖曳过去,荡开数十人,飞摔于地,当场气绝。
幸存者见此血肉模糊,尸横遍地的方圆之内,独我一人一息尚存,再不敢上前盲目卖命,几人哆哆嗦嗦地前后摆动,却无人上前一步。
身后的人堆里传来恬不知耻的一声叫喊。
“还等什么呢?敢有后撤者,立斩!”
我嗤笑一声,连连摇头。这老不死的,自己惜命的紧,捂的严严实实的,倒让手下人耗着我,坐收渔翁之利。我冷冷笑着,双刀甩向身后,金石之声四起。
眼前面无人色的护卫又是一退,我不着痕迹地撇了撇重重包围的圈子,轻笑不语。
就在场面陷入僵持之际,乌压压的人群一角传来刀剑之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阵型大乱,人人作鸟兽散,右手一人被猛地推搡一把,口中一道闷哼。
我抓住这一刻的破绽,双刀挽起,脚尖点地,凌波微步般踩上前排人的肩头,伸展双臂,减少阻力,优美地着落在苍天古木上。
极善轻功的宋睿辰也二话不说,突破重围,几个飞跃就与我会合。我们俯视着乌泱泱,水泄不通的院落,以及清净不复存在的悲哀,互相递了个眼色,在枝桠间几个腾跃闪避,消失在喧嚣之中。
身后传来瑟瑟发抖的哭喊与李汉光无能的怒骂,扰民惊雀,我们轻飘飘地在林木间,脚不沾地般行走,身后的嘈杂闹剧,与世隔绝。
位于前方枝条上长身玉立的宋睿辰缓缓回身,不温不火的模样不改半分,清濯不染世尘。
“钟离,这下暂且甩掉了追兵。天色已晚,时辰不早,前路漫漫,可以告知我你的安排了吗?”
我不疾不徐地踏着林间稀薄的光线来到他面前,身轻如燕,继而浅淡一笑,温文尔雅。
“睿辰,随我来。”
宋睿辰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安详的惊诧,却一诺无辞,乖乖沿着我的路线穿梭在浓墨般的绿间,不发一言。
不一会,我就领着他来到隐蔽的一处,微微笑着回首道。
“便是此处了。”
他抬眸望向朴素而清新,安定而肃穆的建筑,面色复杂,大跌眼镜,半晌,语起波澜。
“寺庙?”
我不置可否地略一点头,先他一步迈入寺庙,走着走着,见身后没动静,狐疑着偏头,动了动指尖。
“还愣着做什么,跟我来。”
宋睿辰良久才消化了我引他来寺庙的现实,欲哭无泪,疾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语涩道。
“钟离啊,会有别的法子的。你不必做这等牺牲,剃度出家啊。”
望着苦口婆心,向着偏路上理解的宋睿辰,我眼睛骨碌碌一转,有意逗他。我掌心抚摸上他微微颤抖的手,面带凄楚,语重心长道。
“睿辰,别无他法。你放心,方丈说了,一人出家,可以收留亲眷,暂且避难。佛家慈悲,不必介怀。”
宋睿辰嘴角扯了扯,老泪纵横,见我执迷不悟,狡黠地下了杀手锏,差点没把我气个半死。
“钟离,你这么做,教我怎么和殿下交代,三思,三思啊……”
我无语凝噎地注视着他真情实感的腹黑脸色,脸上精彩纷呈。我不动声色地抽回被泪水打湿的手腕子,使劲咽下到了喉咙口的老血,火山爆发。一个爆栗毫不客气地落在宋睿辰光滑的脑门上,受害者哎呦一声,抱头痛哭,呜咽道。
“钟离,你你你……”
我气结,恨铁不成钢地回怼道。
“我什么我,你一天到晚脑瓜子都想什么呢?我说我要出家了吗?出家人不打狂妄之语,佛眼低垂处,休得胡言乱语!”
宋睿辰委屈巴巴地捂着额头,声泪俱下。
“不是你,那是谁啊。”
我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抱歉与丢脸交加地侧头看了看一旁阿弥陀佛个没完,不敢打搅我们的和谐友爱的方丈,叹息出声。
“是萧遥。”
隐没在树影之下的方丈捕捉到有用信息,这才止住念经的动作,佛珠停转,缓缓现身。方丈年事已高,面色安详而端方,素色衣衫,清雅而幽深,他不紧不慢地见礼,继而清咳道。
“二位施主,随我来。”
宋睿辰一下怔住,不敢置信地追上我不再回头的小碎步,一脸的不可思议与惊愕。
“你说什么?萧遥?青灯古佛?你在骗我对不对?”
我目色晦暗地在他已无血色的脸上淡淡拂过,推开他骨节泛白的手指,只是低眉垂首,跟在方丈身后,亦步亦趋。宋睿辰不再言语,面色凝重地随我后拾阶而上,步履比起适才,沉重上几分。
沉甸甸的步子落在湿漉漉的石阶上,也结结实实地砸在我心上。春雨如帘,淅淅沥沥,潮湿了我坚毅而无感的心间。天色晦暗,层层叠叠的古木接天,高耸而肃穆,遮去几近于无的天光。伴着日落西山,从土壤深处漫生的阴冷环绕起深山,包裹住上山着的衣衫,露水迷蒙,雾气迷离,隐隐发作的疼痛是干涩的,坚硬的,亦是自责而无奈的。
我们一行人无话,默然穿过老旧的长廊,上了年岁的檐角滴落着彻骨的雨水,啪嗒一声,明明万物依旧,我却觉得,一去不返。
方丈推开散发着陈木香与檀木香缭绕的木门,扑鼻的香火气渗出门扉,事后回想,并算不上浓重。可此时此刻,我却觉得,那股幽幽而浓重的熏香,铺天盖地,冲的我眼迷,天灵盖都沉闷起来,堪堪睁开眼,入目是安然盘坐在地,手捻青珠的萧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