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是一阵战栗,我没眼看,念及饱读诗书满腹经论的读书人尚不为五斗米折腰,今日却跪天跪地跪我,一时觉得担待不起。于是亲力亲为地连说带劝地扶起站都站不稳的二位,面色如故。
“既然两位现在初步摸清了形式,我且继续说下去。”
二人又是一惊,交换了一个眼色,吴齐赵堪堪鼓起勇气,声线风雨飘摇,堂外艳阳高照。
“苏大人,除此之外,还有余的蹊跷可挖掘吗?”
我扶额,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迂腐得紧。若是我大权独揽,掌握更易文官晋升之命脉,定要好生肃清这知行不合一的俗套。
我却面上一派温润化雨,细密而绵长。浅浅一笑,我音色冷然。
“意欲一语破的,其后沉寂筹谋怎会仅一日之机。”
第六十三章 哀思与她
我眉眼间含着隐隐的倦意, 方欲继续抒发己见,却身形一晃,堪堪支住。我向来金刚不坏的身躯没来由地发寒, 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地落下,面色惨淡, 腰腹全力收紧, 这才不至于失态。一旁的宋睿辰最先发觉我的反常, 却不动声色, 只是轻咳一声, 声线清冷而不容抗拒。
“天色不早了,况且你们两个榆木脑袋, 一时之间也接受不了这么多的冲击。今晚回去, 好好揣摩一下苏大人的话,明日再议。”
两人均是一礼, 端着严正的容色,一本正经地退下了。待两人走远,我这才整个人软下来, 颓败如凋零高岭之花。宋睿辰心急如焚,小心翼翼地扶我回了屋子,我沾床的一刻,仿若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不久便失去意识, 陷入了昏迷。事已至此,也只能在府衙里将就一晚了。
乌鸟悲啼, 月似沉钩, 院落冷清,宋睿辰片刻不离, 目含忧色,伏在床榻边,迟迟不合眼。哪怕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完好的她,哪怕衣衫如血泼墨般刺目的她,都夺不去她坚毅的骨骼。可漏刻一滴一滴,怦然有声地落在他薄弱的神经上,微弱而致命,反复敲打之下,他几乎无法存了理智,究竟是心跳,还是水滴作祟?熏香馥郁,袅袅婷婷,围绕周身,攀附而上的,是他痴迷的贪恋。
股股勾人心魄,诱人犯罪的味道争先恐后地钻进宋睿辰的鼻腔,激起他本就不算清白平复的心澜。可是他却满目清明,高山流水般,安详而平淡地关切我恬静的睡颜,无半分妄举。爱是克制,不是趁人之危,他告诫自己,反反复复,却从容不迫。夜色昏沉,催人入眠,鸦雀泣鸣,在漫无边际的深重之中,显得荒芜至极。终于,宋睿辰的脑袋沉重如压千钧,缓缓的,缓缓的,轻落在柔软而温热的被褥之上。
他安然睡去,却在弄人似的,他堕入梦乡的一瞬,我慢慢睁开了双眼。我稍显茫然地揉了揉眼睛,不自觉打了个哈欠,无焦点的视线猝不及防地着落在安分守在一旁的宋睿辰身上。陡然之间,心间略带些许酸涩,宋睿辰,你没必要待我这么好的。哪怕你如履如临地藏起滔天爱意,哪怕你不留痕迹地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能感知到,你炙热而无所求的炙热。我正陷入百感交集,飘荡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袅袅生烟的那一方炉子里。一阵寒意乍然弥漫周身,我顾不上穿鞋,赤着脚随手披上衣衫便跑上前,深呼吸半晌,指尖微微颤抖着,一鼓作气,揭开了并不算沉的炉盖。
当雾气扑面而来的一刻,是温热而撩人的,我的心,却是冰封而后怕的。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被险恶用心惊得连连退却,跌坐在地。魑魅魍魉,张牙舞爪,以无孔不入的手段,将你置之死地。剖玄析微,我忍不住地翻江倒海反胃。这龙涎香,烧得正旺,昭示着某些人的痴心妄想。我缓之又缓地回首望向不省人事的宋睿辰,并不莫名地生出几分惧意。显然,从我们下马车的那一刻起,就有人在无时不刻地监视我们的一言一行,屋檐上的那位或许早已因浅陋的学艺而被做掉,这会,兴许尸骨寒透。
手脚做尽,三皇子的力量,不容小觑。我的无端眩晕以及不省人事,宋睿辰的迷醉与步我后尘,均是良苦而险峻的用心。还好,三皇子肮脏的揣度落空,他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宋睿辰不似他所想,在满室暖香之下冲昏了头脑,情不自禁。他是正人君子,干净的爱能超越动物本能。他以为,至死不渝而堂堂正正的示爱者,不会卑劣地单向度地占有我。他从不乞求我的垂怜,也不贪得无厌,更不低声下气,亦不会由爱生恨。他说过,也做到了。我为此而眉眼舒展,笑了一笑,片刻之后,深沉之色取代我的恬然。
如若宋睿辰失控,那么局面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三皇子所盼,不仅仅是宋睿辰与我越界,这案子搁浅下去,永不见天日。我们两个纸破出窗,心猿意马,负了命,昧了纯粹的同窗之谊武将联手,危及山河,从此失却君心。不止步的,上一道振振有词的批驳,更为可怖的殃及池鱼在于,张怀民得知此枝节,倾心之人,未曾全力拥入怀中,光明正大书写爱意之人被他人染指,还是经由宿敌之口,堂然写于文书之上,简直是,奇耻大辱。
如此这般,三殿下下棋,当真是,精彩绝伦。
我笑上一笑,一杯冷茶,猝然泼上烧的如火如荼的阴谋,未几熄灭殆尽。丧失了暖融融的香气,屋子乍然冷上几度。我却因而清醒的极,替宋睿辰盖上被子,我拂袖揽过长刀,大步迈出屋子。月色清惘,照在砖上,薄薄似霜雪。单薄的枝桠上,飞起一众寒鸦,簌簌风声灌入宽大的衣袍,我却不觉冷,硬朗如初。
裹挟着狂澜怒意,刀顺风送出,顺畅如泱泱江山,鸣咽不息。树影婆娑,我运足薄凉的刀尖划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似乎要教夜色破去,白天换之。月落梧桐,霜漫天,我刀去铮鸣,昏明之间,我以刀言说,刀光连片,成为天地间第三种绝色。月影飘摇,暗淡却存光亮,澄澈地映亮窗扉,温柔地娟娟流淌在宋睿辰的侧颜。
寂落的单音节被刀敲响,凌然切过墙面,徒留深深浅浅的痕迹。叶幕重重,遮不去我眼底的不服,刀愈发加疾,刀背压下一寸,杀气却燃尽。这就是江湖之远,虽不及朝堂一朝倾覆跌宕而身不由己,却仍易万劫不复,甚至是在你不知缘由的糊里糊涂之下,为他人做嫁衣。我别无选择,我不能指望远在京城的张怀民,夜夜思君,唯有将刀法提速至极致,快到他人未觉,便抹去他的气息。
我们若想取证,出路惟独只身探上一探传闻中重兵把守,生人勿近的档案库,一探便知,其中猫腻。而这脑袋悬于丝线的营生,是我打倒张乔延的无上利器。我这一生,不是在刀尖舔血,就是处命若游丝,可是,我欣而往之。
就在刀光剑影呼啸生风,我的身影模糊到难以分辨之际,我的耳畔,捕捉到断断续续的悲泣之音。我一瞬收刀,警觉地侧耳聆听,发烫的耳廓贴上冰凉的墙面。清晰的叹息传入心底,我确信无疑,隔壁有人在压抑哭声。常人难以察觉这隐蔽的哭声,但我耳力敏感,顺着隐隐约约的声,我猫着腰,压着腰,神不知鬼不觉地于檐壁上行走,不多时就寻到了来源。不明的天色里,一名少女正背对我,旁若无人地抽抽嗒嗒。
我微微一怔,一时不知所措。此女子轻衣薄衫,泪落不止,我生怕她着了风寒,犹豫之后,还是轻轻从墙上落下,轻盈着地,不出声响。悄无声息地绕到她的身侧,我僵硬的手腕慢之又慢地伸过去,在她察觉回眸惊吓欲喊的一刻捂住了她的口鼻。手帕浸润了浓厚的安眠香,她惊吓之下,很快昏去。她身子骨轻柔,我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一跃上墙,遁走于夜色。
无恙返回堂屋,宋睿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奔走在楼间,在院子里焦头烂额地找寻我的踪迹。见我去而复返,臂弯中多了一名娇柔的女子,他脸色倏的就变了颜色,密密麻麻写满了不省心。我不理会目光似箭的宋睿辰,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榻之上,撑着头思忖该如何温和而不失礼地将她唤醒。也许是混迹于男子久了,思维也大条起来,全无细腻与三思。见了美女脑子转的生了火星,夜半三更这么冒失地将人家绑来,虽说不上五花大绑,却也是极易毁了人家的声名。
莽撞的行径,甚至于荒谬的决策,我却脸不红心不跳地做了,原因无他,我分明听见,她哭哭啼啼含糊不清的词句中,提及她与其嫁与一个酒色之徒,还不如撞墙而死!
听去这些,我脑子里最脆弱的那根弦,陡然绷断。穿透她弱不禁风的身躯,我凝瞩不转地望见了那个沦为棋子,任人摆布的弃子,身无长物的自己。
我就这么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面色苦痛,仿佛挣扎于噩梦的女子,好似入定,使不知何时安然立于一旁的宋睿辰一头雾水,却不知从何问起。
就在时间止息的寸寸里,那女子轻咳一声,双眼惺忪地颓颓张开,虽容颜憔悴,却顾盼神飞,明眸善眯,使一灯如豆的屋子,陡然亮堂起来。
我一霎错愕无所凭依,目光与她冷不丁交接,两人俱是一睁,不知所措。随即,女子尖叫一声,浑身蜷缩起来,慌手慌脚地后撤身子,将自己包裹进被子,是受惊的情态。我结结巴巴地开口辩解,不料女子惊惧更甚,头都深埋下去,筛糠般浑身战栗。
我焦急之下,方欲上前,群魔乱舞的双手却冷不防被身旁从头到尾旁观的宋睿辰捉住,我怒目而视,却不想他无奈地一点下巴,淡淡道。
“你手里的刀,吓到她了,笨蛋。”
第六十四章 风起微澜
我面色陡然发烫, 耳朵根都透出灼热之色。在两道视线的滚滚洪流汇合处,我干笑一声,虽颜面扫地, 却还是竭力挽尊。我挑眉轻笑,状若措置裕如地放下刀, 无辜道。
“啊, 我这不是怕。夜黑风高, 刺客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嘛。”
身侧的宋睿辰再也看不下去我的越描越黑, 疾步越过, 一把捂住了我的力挽狂澜,挤出一丝善意的微笑, 温和道。
“这位姑娘, 抱歉。我这位大人侠义肝胆,见你梨花带雨, 以为是受了委屈。故脑子一热,贸贸然就将你劫走。别看她嘴笨得紧,其实心好得很。在下在这替她, 赔个不是。如她会错了意,还望姑娘别往心里去。”
潺潺如溪水,霎时化解了剑拔弩张却不尴不尬的微妙氛围,那俊眼修眉的姑娘知晓了乌龙的来龙去脉,得知我们并不是狂徒, 也无恶意,稍稍放松下来。她眨巴眨巴迷蒙初霁的剪水秋眸, 弱弱出声。
“敢问二位大人, 为何将我掳到此处?”
显而易见,她还是存了戒心的。我放柔语气, 摆出平易近人的面容,久违的和风细雨。
“姑娘,是这样,我方才在这院中练刀。在下耳力尚可,隐隐绰绰听闻姑娘的哭声,于是跃上墙头一探究竟。我得知姑娘是不愿委身不爱之人,心生同病相怜之意,故莽撞了。”
我柔声轻语的模样一改平日的狠戾与刺头,让一旁连连点头的宋睿辰一时间恍然。那姑娘闻此言,似乎触及了伤心之处,泪水涟涟,楚楚可怜道。
“不瞒大人,奴家乃是高门大户的出身,可惜这小小祀州,并不安宁。将奴家的父亲也裹挟了去,身不由己。”
我眉间掠过一丝波澜,静默片刻,不动声色道。
“冒昧一问,还望姑娘不介意,令尊是?”
那姑娘勉强收住滂沱的悲恸,堪堪道。
“不怕大人笑话,奴家是祀州府知府萧庭之之女,萧遥。大人可唤我小字,英宁。”
我震惊之余,忙忙摆手,少见的露怯道。
“使不得,这未出阁女子的小字,岂又是我们这些外人可以挂在嘴边的?”
萧遥却付诸自嘲一笑,面色戚戚然。
“大人,奴家如此不知礼数,还怕这条条框框的规矩不成?奴家身于此处并无返还之意,您还不明白奴家的决意吗?况且大人也是女儿身,缘分使然,一见如故,奴家信过大人。奴家,愿意赌一把。”
我错愕地上前,紧紧握住她柔弱无骨的|荑,一瞬不瞬地端详她泛红的面庞,急促道。
“英宁,你是认真的?”
她难堪却毅然决然地抿嘴,重重点头。
“奴家去意已决,让大人见笑了。”
我敛起衣袍,面色凝重。
“不过你平白无故人间蒸发,令尊怕是要一夜白头。”
她死死捏住衣角,惨白的脸颊上滑过一道踌躇,半晌嗫嚅道。
“大人,难道,就没有两全的法子?奴家愿赴汤蹈火,打破陈规。”
我眉毛一抬,不可思议道。
“英宁,你此话是何意?我见你陷入囹圄,却不泯父女之情。这其中,难不成,另有隐情?”
循循善诱,步步引导,萧遥松口。她深深叹息,愁绪上了眉梢,却双目坚毅,娓娓道。
“事已至此,那奴家也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了,还望奴家说完始末,大人不要使奴家打道回府。”
我目色如渊,炯炯注视她不卑不亢的面容,恍觉我们,不过是同病相怜之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可是,我决不能见死不救,强者自渡,我却渡人。我声线染上松快的气息,宋睿辰肉眼可见地蹙眉,扯过我的手,定定道。
“钟离你别冲动,这可是萧庭之的家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其中原委,岂是三言两语就可信以为真的?你贸然插足,小心引火上身。”
我微微一笑,思量之下,还是抽回手腕。手腕处泛起触目惊心的红,我却目不改色,语气如释重负。
“睿辰,你知道,我不可能不救。宁错一千,不放一百。宁教天下苦楚之人负我,我不负心向希冀之人。我猜你亦然口是心非,已然动摇,再难袖手旁观。”
宋睿辰败下阵来,颓然让步。
“钟离,诚不我欺。”
我微微笑着,转头手抚上萧遥的温凉手背。
“不怕,你就在此处安歇,我们会想出法子的。”
她满眼感激地望着我,将我深深印刻进双瞳剪水,郑重道。
“大人,奴家还不知你的名姓?”
我粲然一笑,一字一顿道。
“在下,苏钟离,幸会。”
她瞳孔遽然放大,情绪激动,几近淹没我。她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声断如珠散,剔透盈盈。
“苏……苏钟离,是那个用兵大破南蛮的苏钟离吗?”
旁边不语的宋睿辰闻言忍俊不禁,悠悠开口道。
“是她,萧姑娘认识?”
她意志崩溃却喜极而泣,泪水再度决堤,泪流不止。这可吓坏了见多识不广的我,我手忙脚乱地替她拭去泪珠,趁她低头嗔怪般睨了宋睿辰一眼,轻声细语问询道。
“怎么了,英宁别哭,有什么委屈,不哭不哭,我替你做主。啊乖……”
吃了我一记白眼的宋睿辰无奈地耸了耸肩,避嫌般退出房间,给我们女孩子留下一方清静的私房话空间。我见他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这才回头试探着安慰哭成泪人的萧遥。
“好啦好啦,委屈已经是过眼烟云,有什么伤心的说与我听,我帮英宁教训欺负人的不长眼的家伙!”
在我的连哄带慰藉下,萧遥破涕为笑,柔柔道。
“苏大人,我可以唤你钟离吗?”
我望着她纤尘不染的美目,灿若星辰,摄人心魄,下意识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