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南通欢【完结】
时间:2024-04-15 14:39:21

  我余光察觉宋睿辰精彩纷呈的面色变幻,一时头疼。
  “我不斗,粉身碎骨是我的结局。我斗上一斗,兴许玉石俱焚。我若招揽志同道合之士,则也许可倒反天罡,力排众议,攻守对调,开天辟地一道新路来。”
  我闭了闭眼,心下寂寥。我这副咄咄逼人,据理力争的辞色,恐怕是要让宋睿辰与我的观念不合,从此决裂了。毕竟,他早就能安享人生,往后打上几场不咸不淡的胜仗,稳步升迁,既不犯险,亦无攻讦。可是,我不一样,我就是那死局中意欲翻江倒海,全局洗牌的弃子,铁了心搏一搏枯木逢春的走法。
  不过,我始料未及,我窥豹一斑的是,在我口若悬河的自始至终里,他都安分守己地选择了旁观者与倾听者的角色,不越界,不质疑。南辕北辙的,他心底影影绰绰浮起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的心上之人,果然比他预想的,更难以驾驭,更令他的肖想,难以将息。
  我又加了一眼瞧起来浮想联翩的宋某,轻轻叹气。
  “抱歉,占了你的耳朵。我过于聒噪了,也未免,自不量力。”
  他却粲然一笑,徐徐道。
  “钟离所言极善,睿辰深以为然。不过我像听听,你对群臣偏帮这个死结的入手点。毕竟,与苏家为敌已是旷世之举,这百官施压,实在难解。”
  我听闻宋睿辰的言论,眸光复燃,继而头头是道。
  “他们的立场也存几分无可厚非。毕竟我一出,打乱了按部就班的朝局。我侵占了冗长繁琐的道道手续,越过尾大不掉的官僚集团的积弊,直连皇帝。故此,他们结党营私的油水付之东流,可不得记恨上我。”
  我浅淡一笑,恰是此刻,马车驶离了大片树下,踏入河滩。耀目的光将我从头到脚镀上光晕,稠密的光亮纷纷扬扬,蓄谋已久的爱意顷刻聚集成丁达尔效应,让他的心跳,起伏不定,似山脉重峦,此去仰止,高不可攀,却夺取呼吸。
  我并未投目色于悸动如山倒的宋睿辰,写申文般洋洋洒洒。
  “不过,他们的大忌,犯了也罢。毕竟,皇权稳固,陛下坐阵,紧纂各部核心全力,群臣虽蠢蠢欲动,却心有余悸,断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完满地亮出底牌,笑得意气风发。
  “所以,只要我锲而不舍地立于陛下身侧,守住自己的不败之地,在刀尖上把握好尺度,就能险中求安,耗死那帮老狐狸。”
  我微言大义地终结了我的发言,宋睿辰笑得敞亮,一如天色。
  “钟离,你似乎遗忘了我曾立下的预言。”
  我不知所云,向他轻轻偏头。他微微一笑,添上一笔,画龙点睛。
  “你必将人如其名。”
  我垂下头去,复而抬头,眼底是感激不尽。
  “睿辰,谢谢你,没有厌弃我的越礼。”
  他却正色,声若清风,全无嫌隙。
  “礼尚往来罢了。上次是你向内耗与失意的我施以援手,这次,我报之桃李。”
  我面色朗然,负手长立。
  还好,年华老去,我们还于那一叶扁舟之上,无心刻舟,两岸青山走移。
  轻舟过境,我们却并不执念于求剑,默契无间地留在,彼此的原地。
第六十章 先声夺人
  既是三殿下的辖地, 自是偏僻得很,车马劳顿月余,这才风尘仆仆地抵达了。祀州府衙朴素而高雅, 全无奢侈之风,府前两尊石狮端坐, 怒目而视。我缓缓睁开假寐的眼, 使劲搂了搂腰间佩刀, 又耸了耸酸痛的双肩, 胡乱捏了几把僵硬的肌肉, 牵扯得后背线条带动双刀轻响。我拍了拍倚靠车窗陷入梦乡的宋睿辰,便二话不说, 率先跳下了车, 衬的一旁伺候着趴下在地的奴才灰头土脸地爬起,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叉腰上下打量了一番称不上气派恢弘却深沉而震慑的祀州府, 不发一言。
  倒是一旁的知县大老远就候在府衙前,堆满了官笑,滔滔不绝地寒暄, 独角戏唱的不亦乐乎。我却只是客套地含笑微微点头,余光瞥向此处掌握真正话语权的那位。
  吴齐赵温和的面容上静静流淌着光阴,倍感亲切。是了,这位,即为张怀民的站队与后防了。我心思急转, 稍稍思忖。我在马车上翻阅过近半年祀州府近半年来大大小小的人事调动名单,这一把手中的重心, 可未曾变动半分。
  如此, 断不是临时安插,足以判定, 陛下对张乔延,是有堤防的,而张怀民,也从未掉以轻心。我思及此,脸上漾开一抹雾霭般迷蒙的笑意,释放出和熙的气息。
  “在下苏钟离,见过吴大人。”
  吴齐赵淡漠的脸上滑过一道讶然,但转瞬即逝,我还未细瞧,那情绪就无影无踪了。我心下一动,却不动声色。奇怪,初来乍到,事务交接还未落实,为什么,吴齐赵会给我一种,阴郁的印象?
  朝中众人先前都并不知晓,吴词安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他低调而中立的形象,屹立不倒。若不是那次比武为了救我于水火,他不会贸然入局。即便如此,还是极少有人会把他与东宫勾连。
  反观,刘成玉,立场鲜明,常常被推到风口浪尖,不过他的户部侍郎位子,倒是捂得温热。顾子恒是个两袖清风的人,并不善于穿梭官场,也洁身自好,不出入声色犬马场所和结党营私的勾当,独来独往的性子。偏偏他的不沾染淤泥,却无形遂了刘成玉的意,在张乔延的暗度陈仓下,刑部近半官员已向张乔延一方倾斜。幸而张怀民的母上膝下那位言听计从的,实在弱不禁风。陛下垂怜,特设青衣卫,与各部抗衡。
  而经张怀民手,青衣卫实权大握,虽不可离京,却给予羽林灵活的调度后盾,即使产生突发情况,东宫也不会空虚。料是不期我们两位不速之客,诏书下的风风火火,我们来的迅速,几乎是同时抵达,给祀州府繁重的公务雪上加霜了,所以吴齐赵犯愁吧!
  于是我大大方方地向着吴齐赵作了个请的姿态,随后快步而入。一旁的宋睿辰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穆曦堂,纷纷落坐,场面一时微妙起来。我自腰间爽利地解下佩刀,继而抽出双刀,一众刀器落在官吏端上的木托盘里,一声不吭。卸下疑虑,我微微笑向众人。
  “诸位想必已然明白我此行乃是前来协助吴大人,熟悉府上事宜,如苏某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大人指正,多多海涵。”
  座上一人慈祥地接话,气氛融洽。
  “苏钟离,我早已听闻你的大名,久仰久仰。”
  我忙不迭地起身朝这位长者一礼,谦逊道。
  “不敢不敢,苏某只是生逢其时,得陛下提擢罢了,较之各位前辈,还有浩海未至。”
  那人满意地抚了抚长须,笑眯眯得向一直不曾发话的吴齐赵,朗声却彬彬。
  “大人,不如此刻就将符牌交予苏将军,这样苏将军于四县中行走会方便许多。”
  我连连摆手,推脱道。
  “前辈抬举苏某了,苏某一介武夫,万万担待不起将军二字,既然陛下赐我的乃是巡按一职,大人唤我苏巡按即可。况且我才初到此地,不妨先熟悉诸项办事流程,不急于一时。”
  对方慨然笑了,面对被我无懈可击的推拉挡回,他以进为退道。
  “苏大人此言极是。既然苏大人另有打算,那刘某先行告退。”
  我在捕捉到刘某二字时周身一振,却并未流露出半分,只是从桌案上端起一只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口气。不过,一人却清晰地望见,我掀起茶盖细细摩挲的茶盖,微微打颤。宋睿辰眉目平和,心下却起了不安的涟漪。这个自称刘某的官差,虽位居知府之下,甚至不及知县,却颇具话语权,观之来历不简单。就在宋睿辰心里急速交锋的空隙,茶杯安然无恙地落回桌上,我滴水不漏地展颜,微微笑着征询道。
  “吴大人,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座上的吴知府微微抬眸,眼底卷起漩涡,一个弹指过去,他淡淡道。
  “请便。”
  在众人的发懵之中,我携同吴齐赵信步离去。就在众人以为这没头没尾的交接不了了之之际,我及时回身止住了宋睿辰将行的动作。
  “宋睿辰,你就在此处等我,我们马上回来。顺便,与以后的同僚们熟络一下,也是极好的。”
  言毕,我轻轻浅浅地笑着迈步离开,马尾荡起轻微的弧度,落地钟的指针与甩起的弧度契合,仿若隐喻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所在。宋睿辰目光黯淡下去,却依言乖乖坐回原处,一改避之不及的清濯模样,与众人谈笑风生起来。我则与吴齐赵七弯八绕,前后脚进了一间远离欢声笑语的屋子,我环视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轻轻掩上了门窗。就这样,两个大活人,消失在了连廊尽头。门方才小心翼翼地到位,我便急不可耐地旋身直逼向吴齐赵,先发制人。
  “怎么回事?”
  吴齐赵先是愣住,一刻后便通透地领会了我的言外之意,于是叹息道,还不忘压低声线,隐隐显出痛心疾首的意味。
  “苏大人聪慧,看出其中玄机,吴某如今陷入两难,实在头疼。一桩桩案子砸在桌上,民情不容乐观。”
  他眸光一滞,随即无奈。
  “三皇子的势力,早已蔓延到了角角落落,挟制了我们府中的命脉。”
  我虽猜了个大概,但是得到直接联络人的证实后,还是不由地踉跄一下。太巧,简直就是请君入瓮的架势。与朝中我所牵涉的不过几位七七八八对应的百密无一疏。虽出入皇城,我却被张怀民保护的谨慎,从头至尾,为难过我以及与我打过照面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朝中文武百官,还只是书卷上了无温度的符号,我并不涉身。打头阵的靶子,刘成玉,对应适才给我抛出“橄榄枝”的刘大人,而知府吴齐赵,则以东宫及户部为倚仗,与对方半明半暗的阵容,隐隐对峙。
  纷乱的头绪四散开去,颅内清晰地搭建起立体的图像。这就是,远在天边一方,微缩的朝堂罢了!
  我头疼复发,随意捏了捏眉心,我吐出一口浊气,语气低落道。
  “看来,我没有猜错,这大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我们在明。”
  吴齐赵面色严峻,认同地略一颔首。
  “由此观之,你作为东宫的眼线,碍了张乔延的眼,他现在要自己的人接替你,好令贺县为首的祀州府为他所用,甚至是。”
  他哀痛欲绝地使劲跺地,手紧紧攥住,哪还有寻常知府的人前风光。
  “言听计从。”
  我劝慰般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小声道。
  “吴大人也不必过于悲观了,在这弥天大网落下之前,都是我们的时间。”
  他黯淡无光的眼色这才阴转晴,试探着观察我的面色。
  “那么苏大人,可有良策?”
  我蹙眉,眸光流转,抓住了千丝万缕中的蹊跷。
  “大人适才说,民情,刻不容缓?”
  他迟疑一瞬,惭愧地点了点头。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虚心请教道。
  “此话怎讲?你乃四县知府,即便张乔延手眼通天,买通了胥吏小民,却撼不动民心。你堂堂知府,怕他不成?”
  他摇头,深深叹气,背手道。
  “苏大人久居上位,有所不知。”
  我眉目微动,语气升温。
  “如何?”
  他调整呼吸,目光苦涩如竭泽的池塘。
  “皇权不下县。我们虽是陛下直派的朝官,却不可能面面俱到。意欲使一方安定,治平,免不了地方乡绅长老协力。而三皇子驻扎此处九矣,早就拉拢了这一方的民心,我们空有头衔,却下不去权,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听的汗毛竖起,笑眼顷刻冷下来,眸光明灭如云遮天蔽日,良久才道。
  “也就是说,那位刘大人,乃是此处的享有威望的头目?”
  他不忍地垂下头去,力不从心地默然。我眉眼凛冽泛起寒,刺穿了脆弱的神经,理智堪堪压制冲动,我语意晦涩道。
  “怪不得。想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却又恰逢其时。”
  深幽的言中意味不鸣则已,我烁烁的目光投向愁云满面的吴齐赵,微微一笑。
  “大人且放宽心,我已有思路,这几夜,我会与睿辰探讨筹谋,您就辅助好我的过场即可。”
  吴齐赵眸光大起,笑容终于盖过了忧愁,慌忙道谢。
  “那吴某,先行谢过苏大人了。殿下送来您,真是贺县的福泽。”
  我敛眸,推门而出,迈过光影汇流处,深吸一口气。
  三殿下,你的把柄,被我抓住了呢,拭目以待吗?
第六十一章 账册疑云
  当我与吴齐赵双双回到穆曦堂时, 脸上俱是平淡,一言不发地落座,我扬起平易近人的微笑, 向着众人微微点头,全然不提方才我们的始末。欢聚一堂的欢笑止息, 恍若不闻, 其乐融融的满屋假象, 乍然消散, 我笑眼明媚, 心下却冷笑。在座的,笑得出来的, 不是鼠目寸光, 就是各怀心思罢了。若不是我已然摸清了一盘散沙的实情,怕是要信以为真呢!
  我微微笑着, 全无温度的关节不轻不重地叩击桌面,咚,咚, 咚……寂然满座,却无人发声,独我浑不在意般有的没的敲着桌子,颇显的诡异。就在场面无可抑制地冷下去之际,刘章安详无争的面上破出一道状若无意的友善, 和缓道。
  “苏大人,您适才, 与吴大人, 商讨什么呢?”
  我漫不经心的动作终于止住,我抬眸望去, 坐上之人一副知世故而不知世故的淡泊情状,眉眼浸润温润的笑意。我轻哼一声,抬手便是一式不留情面的圆滑反击。
  “刘章,官府人事调动与事务交接,并不是你的管制范围,你只需要接了我们上层的令,一字不落的执行到位。如今贺县民生凋敝,燃眉之急,是我不日下县审查积弊。你们乡贤还是尽快与知会父老乡亲们,不要上书叨扰和祀州事务沾边的衙门了,焦头烂额的事务堆叠,关心则乱。”
  此话一出,堂上又静上几分。刘章显然惊呆了,从容不迫的脸色憋得涨红,却发不出音节。她……她一介新任巡按,尚未试足这水的深浅,虽东宫加持,竟如此不给自己情面!其余人也是噤若寒蝉,不敢插话。雷厉风行的作风,不是好欺压的主。如此观之,她不是走个过场,择日调走的,而是长久驻留,致力清肃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存了旁的猜想。莫不是,越过东宫,她为螳螂,皇上在后?此心思一出,人心不齐,稳稳立在刘章身后的乌合之众们心生恐慌,开始动摇。我气息不乱,笑得不卑不亢。
  “各位,可有异议?”
  众人又陷入挣扎,原先演练好的聚众发难不攻自破,沦为笑话。这是什么来头,嚣张如斯。
  其一,他们这些厮役自不必说,哪怕尊贵如知县知府,官身护体,也唤一声客客气气的刘大人。她可倒好,直呼其名,还明令不许刘大人干政,安分守己,难道,她怀了亲执贺县的心思?
  其二,她师出有名,巡按直切时弊,断了民间搅混水,酿成民乱的企图。他们也不好再在公文繁忙,大人们苦于告扰,偷摸着疲惫不堪的趁乱,不知不觉轻慢了些许案子。很多悬而未决的定论如此盖棺,板上钉钉,在各方操纵之下,他们捞取了取之不尽的好处。这下,财路断绝。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苏大人,您走着瞧,小看了我们基层力量,你小心夜路出门,吃不了啊,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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