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林听着听着,索然的面上惊惧之色按捺不住,眉峰如山崩,猝然偏头,定定望向方寸不乱的张怀民。
张怀民却只是略一点头,不再理会意欲苦口婆心却迟疑不决,在原地自乱阵脚的裴林。
衙斋卧听萧萧竹,惟逍遥于风雨之外。
第五十八章 在劫难逃
晴天春晓, 怕是等不及了。辘辘马车碾过积雨未干的街道,空明之下,映出我不动声色的面容, 摇晃的幅度激起的,不过是微微泛起的涟漪。可是, 苏府门前的蝴蝶效应不死, 穿过时光的锋芒, 千层浪踏风而至, 迟迟吾行的, 是向来光风霁月,不近人情的张怀民。我朝他一撩车帘, 嫣然含笑, 他却眼眸深沉,看不透, 道不明。我们静默在遮天的雨幕中,陷入望眼欲穿的境地。还是我撤了退,回眸向着车夫一笑, 温吞道。
“走吧。”
车夫顺从地点头,扬起的长鞭将一瞬呼吸陡然拉长,耳畔传来模糊不清的尖锐呼啸,就在那湿透的鞭将落未落之际,一道悠扬而熟悉的声音送着灌堂风钻入耳际。
“且慢。”
我讶异地探出身, 但见宋睿辰凝眉拍马,追上了我还未走远的车驾。我惊诧地嘴唇微张, 愣愣望着他, 匪夷所思道。
“睿辰?我不是和你到过别了吗?你这个时辰,应当已经回程了, 怎么……”
话还没说完,他弯着汩汩的桃花眼,笑意尽显。
“我不回去了。”“啊?”
我一下呆住,春雨缠绵,却使人发愁,落在檐角,落在心间,均是湿漉漉的一片。我双眉紧缩,嘴角下撇,苦大仇深道。
“难不成,我还是耽误了你的觐见?”
他不见愁苦,心宽而笑眯眯的模样让我气得冒烟,望洋而叹道。
“睿辰,你说话啊。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
睿辰见我急了,终于止了卖关子的心思,神神秘秘道。
“我,陪,你,去,贺县。”
我只觉得五雷轰顶,外焦里嫩,天边春雷滚滚,我欲哭无泪。这届同行,太难带了!
我苦口婆心,盘膝而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口干舌燥。
“睿辰,你看,你这样擅离职守,是不是欠妥?而我不过是下个基层,兴师动众到同门身上,实在多余。”
简而言之,睿辰,你多余了。
可当事人却是俨然欺我老无力的神色,一本正经道。
“钟离这你就放心吧,我得了殿下特向陛下请示的批文,名正言顺,你就别操心了。”
我阴云密布的脸意欲下一场连绵不休的雨,却忽然饱和在云端,末路穷途。细雨如丝,拂在面上,凉在指尖,暖在心弦。我动作忽然慢将下来,定格在回身望向张怀民的一页。
纷飞的雨丝藕断丝连,我与他的对峙如雨丝般断雨残云,里方外圆。
呼之欲出的情愫被雨水模糊了视线,却从不断绝。明澈的瞳孔里晦暗如长天,我堪堪回头,驱车而逃。
张怀民就那样持之以恒地立在悱恻的漫天落针里,眼底闪烁,不知作何思揣。一旁的裴林举着油纸伞,眼底是意味不明的风起云涌。他静立许久,不忍道。
“殿下,将爱深埋已是折磨,又何必,将她亲手送到威胁你情爱的人手上。”
他瞥了一眼风雨不动的张怀民坚毅的侧颜,轮廓硬朗却隐隐紧绷,未几濒临垮台。裴林微微一顿,终是叹息化在春风里。
“你就不怕,近水楼台?”
以为张怀民会保持沉默,却不料,顺着油纸伞滴落的雨珠发出啪嗒一声,他笑出声来。
“爱不是距离,爱是,又岂在朝朝暮暮。”
言语不尽,他嘴角勾起,面色明朗,与天色对抗,笃定不移。天际遥遥,雷声隐约,昏暗的苍茫之中,雨水急坠,张怀民嘴唇一开一合,裴林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起来。
“如果她敢变心,那我们,就去把她,抓回来。囚禁在我怀里,只在我的眼底,将长刀破空,飞鸿而起。”
雨后,春光长泻,日光普洒,张怀民眉眼恬淡,舔了舔牙尖,玩味道。
“不乖,也不算太坏。让我们看看,入了浩渺天地的钟离,又会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呢?比起担心私心,我更期待,她的不知好歹。”
他淡淡笑了笑,向着裴林挑眉。
“区区贺县,我东宫,担得起,亦兜得住。”
裴林周身一振,就此缄口。春意盎然,雪色退去,化成一摊水渍,蒸腾为无。可是雪啊,曾以为,那光照进来的象征,是救赎呵。
出了城门,晃荡颠簸,陪同的仆从犯晕了一路,泪花涟涟。反观正襟危坐,腰板打直,安定打坐的我,闭目养神,不为所扰。毕竟,马背上,可比这颠来簸去得多。
坐在一旁含笑不语的宋睿辰满眼盛满了我安之若素的姿态,足足一个时辰,我都觉被圣光眷顾,烈火焚身。我入定了半天的光景,长庚轮转,明暗光影轮番覆盖马车,照顾到随行的仆从,于是停马歇息,就近住下。
车马劳顿,同行者与行旅之客基本睡下,客栈之中,均匀的鼾声起伏。
我关上拴紧门窗,点起一盏烛火,护住了风声,就着一星半点的光亮细细翻阅携带的一卷书,四周安静的只听见烛火燃烧的剥裂声,簌簌间,一道刻意放缓的脚步声潜近,我依旧埋头书卷,全神贯注。
木板陈旧,落脚不时会传出吱呀的尖锐声响。可是四遭静寂似水,沉沉无边,我心无旁骛,沉醉在瞬息万变的阵法之中,酣畅淋漓,出了一身薄汗。料是来人轻功极其了得,脚步轻盈如蜻蜓点水,不紧不慢,甚至显出几分气定神闲,无声无息间,渐渐近了木门,站定不动。
脚尖点地,摩擦出细微的声响,被轻狂的风声覆盖,了无痕迹。似是迟疑了一刻,来人屏息凝神,几个呼吸后,终于下定决心般,一把推开了房门。
令来人大惊失色的是,房间里,空空如也,窗户大开,风雨顺着疾风送进,房中温度霎时降了几度,来者的心,也如堕冰窖。那人蒙着面,瞧不清反应,却肉眼可见地慌了心神,大步走向被风吹的来回荡悠的窗,使劲合上。
就在他专心致志关起窗,背对敞开的大门之际,桌上还未合上的书卷被风吹起,沙沙作响,烛火摇曳,明灭几许,那人无端一个哆嗦,一股寒意攀升脊梁。窗户划过一半,发出漏风的轻响,冰凉的雨水拍打在他的脸庞,那人惊觉不对,迅疾回身。
书还在,刀却不见了踪影!
一道虚影如雁落惊鸿,潇潇之间,手执双刀,弯似新月,掠过一丝漪澜,粼粼泠泠,在漆黑的夜里,使人胆寒。我自门框上翩跹而下,却裹挟着漫身的杀机,嘴角若有若无地含上一丝戏谑。双刀抡转,身子轻飘飘窜起,刀纵去,浮光掠影般予以几个横刀,作金石声,静谧的夜色被打破,房梁之上,不止君子。
来者措手不及,手中刀堪堪抵挡,左脚掌猝然发力,狠狠一踏,起丈余之高。我方欲挥刀而出,呼呼作响的风声激荡在房内,刺耳生疼,我却眼尖的发觉来刀不是旁人,而是疾吹朔雪的拨云!
我怔愣之际,一记倒钩刀落空,擦着他的衣角而过,布帛裂开,刺啦一声,我也随之泄劲,追风般轻盈的身姿一个趔趄,险些直直掉下去。双刀失重,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弹起几个起落,这才将息。
我嗔怒地掷去眼刀,宋睿辰权当不见,弯腰拾起双刀,稳稳放在桌上,报以腼腆一笑。我几近吐血,一阵眼冒金星后,我捂紧了衣衫,瑟瑟道。
“睿辰这是何意?临阵倒戈?”
宋睿辰见怪不怪我的翻脸不认人,只是不温不火道。
“钟离你可真是恶人先告状。”
他收起拨云,拍了拍漏风的半边肩膀,叹气道。
“我不过是有事与你商讨,你瞧瞧,怎如此风声鹤唳。”
我脸色青白交加,不过一息,堂皇道。
“那你对你这见不得人的装扮,作何狡辩?”
宋睿辰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疲惫之中带着好笑。
“钟离你用词,堪称一针见血。不过这次,倒得怪你。”
我勃然的面容一下堕入云雾,莫名其妙。
“你越说我倒是越发糊涂了,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正面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微微顿住,噙起一抹诡秘的笑意,发狠道。
“休怪我不顾往昔情分。”
宋睿辰深深瞥了一眼我手边一把令他心寒的刀,叹笑道。
“既然追问的人是本人,那么我就出言无忌了。”
我目不转睛地端详宋睿辰波涛汹涌的面色,心里无端一沉。他沉吟半晌,微微一笑,却无限苦涩与自嘲。
“张怀民私下嘱咐我,不要与你作多余的来往。如其不然,他很难堪。”
他扬起神色复杂却异常恬静的面庞,竟浮现一股浓郁的怅惘。
“我想,张怀民的心思,钟离你不会失察。”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我手边的龙渊,不知动机地吹灭了烛火。黑暗似水,宋睿辰声轻似呢喃。
“张怀民能把象征太子印信的御赐龙渊与你,我私以为,张怀民之心,人尽皆知。钟离,你绝非迟钝之人。”
我彻彻底底地怔愣在方寸之间,语塞当场。他何时出的房门,又何时将面具复又戴上,我无从得知。
但是我知道,龙渊折不断拨云,却能轻而易举使钟离称臣,以柔克刚。
第五十九章 野心勃勃
今日春光大盛, 沐浴周身,我却觉不出半分温度。阳光弥漫,车轮平稳地压过暄松流淌的天光, 那不屑于掩人耳目的目光,却仓皇退场, 烟消云散。我敛眸, 落寞地追忆蛮荒年岁, 拥覆于死寂开局, 却冲破桎梏摇身一变成为了东宫一方的头目, 受曾践踏我于微尘中的人们拥趸。可无人在意,晨光熹微的背光处, 是他一个人的流离失所。
心里不是失落, 而是迷茫。他动机不纯,亦厚此薄彼, 可是,顽疾不去,必酿成大病一场。我挤出往昔般疏朗的笑意, 没话找话道。
“睿辰啊,此地的风物,令人耳目一新。郁郁葱葱,云影卷舒,无心周游, 是京城赏不到的风光。”
我油然肺腑地喟叹,澄澈的欣悦映在眼底, 折射出造物主的清丽本貌。对面隐匿于暗沉光影的宋睿辰神色疏离而破碎, 发丝随风而起,风止意未明。背光之下, 我辨不清他的容色,只是干巴巴的言语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光阴。我原以为他会沉寂下去,他收起的膝上浮着他宽厚的手掌,虽相隔几丈,我却本能地察觉,那厚起的茧,在寸光洇渡间,几近透明。
却在我缄口偏头佯装相安无事的一瞬,他淡淡开口。
“可是看久了,也会生厌。”
我僵直在光与阴的不息流淌间,仰头,见是漏下日光的枝叶打扰。光华与阴翳你方唱罢我登场,如长河娟娟,永不收场,我们就在这样写意的画面里,凝滞住了声色。
我强笑一下,苍白的唇色将我的难堪暴露无遗,虽然方圆渺无人烟,可是他还在我跟前。
“睿辰还是如此幽默,排笔般阔大辽远的四野,气象恢弘,使人超脱于物外,忘却凡尘。京城虽好,亦须身临此处洗涤,感知边陲之地的坚柔并济。”
宋睿辰一动不动的身形终于生动起来,虽然是以挖苦的形式。他不情愿地挪动半寸,从黑暗遁入光明,却似地狱堕入人间,一身戾气,使我终于得以窥见他浓墨重彩的眼色。
“哦,钟离在京城呆久了,对一时的粗犷风光新奇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劝钟离还是最好,在乏味而磨人的风寒与寸草不生中抒发心绪的打算。”
一时间,我只觉时光倒转,我迷失在亘古奔流的白驹河畔,又一次结识了那个拒我于千里之外的宋睿辰,我们之间的纠葛与隔阂,从未更改。可是,可是人生啊,不就是三番五次的从头再来?
我身上流淌着将他父亲视为棋子的苏家血脉,保不齐,有朝一日,我是第二个利益熏心却还未显露的苏长青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张怀民的棋子,他也是。我不会是张怀民的弃子,他却未必是。我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心寒,让他觉得君有戏言,让他觉得那个口口声声家国天下的苏钟离迷失在了名利场里,同途殊归。
我放缓了姿态,落落走向他,背光走去,在他的视角里,我逆光走来。在风打林叶的嘈杂里,我温声道。
“睿辰。”
他偏执地扭着脖子,佯装无意,窗外景色走马,他却观花。
我睨了一眼他酡红的耳垂,以及清减的侧颜,瘦削的肩,声音苍寒如远眺的雪山高原,险峻而空谷回绝。
“我知道,你在置气。你觉得,在我苏钟离心里,天平逐渐向名利与高位者倾斜,愚昧而谄媚地沦为东宫明晃晃的刀剑,张怀民指哪,我打哪。而我痴心妄想,他对我的情分,并不简单。对吗?”
最后两个字咬字极轻,却极有杀伤力,一下击溃了宋睿辰坚不可摧的眉间。当然,我心知肚明,其中的愤懑参杂私心,只是破败人生方才力挽狂澜的我,无暇正视,亦无心损耗于此。志在天地间,依旧高远。他猛然回头,眼瞳里迸发出摄人心魄的光彩,单刀直入。
“所以呢,你真的执迷不悟吗苏钟离?”
他明明滴酒未沾染,却生出几分微醺的醉意,哑然失声。
“你不该忘却,他是太子,终将御极九五,后宫三千的天之骄子。玉碎瓦全,在不对等的关系中,皆是妄言。”
我并不愠怒,恰而反之,我微微笑起,露出耐人寻味的讥诮。
“谁说,我索求的是他的真心?”
他瞳孔放大,呆呆望我云淡风轻地起身,背向他,低语成句。
“我要的是,位次皇权的名不虚传。”
宋睿辰涣散无焦点的瞳仁骤缩,破音道。
“苏钟离,你此话当真?”
我迅疾回身,马尾翩飞,好似甩开的刀锋,杀人于无形,却不舍得眨眼。我眉眼漾开一股浓重的凛然,字碾碎在唇齿间,堪堪道。
“历经千帆,睿辰你还不醒悟吗?我们生于泥沼,千辛万苦地爬到出人头地的位子。可是呢,朝中之人狗眼看人低,苏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遗患无穷。苏承景是个废物,苏长青可不是,从之前的南蛮之战,到此次的贺县游历,哪一次,缺了他的席?”
我略一顿,平淡地扫过宋睿辰瞠目结舌的面色,放缓了语气。
“睿辰,我与你其实还有个极大的不同。那就是,我是女子。”
我深深叹气,踱步不止,位于低处的宋睿辰愣愣仰望我,周身劈落的,不再是明媚的春色,而是勃勃无余的野心!
“我跻身高位不假,可是功绩不过过眼烟云。陛下不会记得你的赫赫,只会贪得无厌。你若不常历常新,那帮迂腐的老家伙,迟早架空你,叫你跌个粉身碎骨。”
我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模样,令宋睿辰俱震。他惶然发觉,看似水到渠成的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是一个熠熠闪光,不安于现状,与敌对者博弈的大野心家。而自己,曾几何时,只是将她当作一个力求摆脱一纸姻缘,谋求舒适而无忧庇护所的勇敢者。到头来,是他,狭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