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南通欢【完结】
时间:2024-04-15 14:39:21

  “感谢睿辰赐教,钟离收获颇多。”
  他也微微作揖,全无落败的失意。
  “钟离聪慧,睿辰领教。”
  言尽于此,我们颔首告别,他去面见圣上,我去寻张怀民,打道回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宋睿辰,你会释然的。
  却不料,在我打马而去后,宋睿辰久久不曾挪步,良久,叹笑寥寥,口中喃喃。
  “苏钟离,你终究是,低估了我的执念。”
  马蹄疾疾,张怀民见我火急火燎地复返,笑得淡然。我歪头去观察他的容色,却被他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气结,小声念叨。
  “我不过是和睿辰切磋了一下双刀,有些人怎么生的如此小气。”
  说着,我朝他恶劣地做了个鬼脸。他气极反笑,轻而易举地扭转了局面。
  “哦?卿可别欲加之罪,我可没发话呢。难道,卿做贼心虚了?”
  我陡然炸毛,口齿不清起来。
  “你你你,摆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架子给谁看呢?私闯属下屋子的账还没算呢!这是你有错在先吧!”
  他眉梢轻扬,嘴角漾笑,眼波涵淡。
  “是吗?东宫所有,尽为我有。我要你三更起,你就不能四更起,怎么,卿莫不是,摆不正自己的身份?”
  我理亏,却气焰嚣张。
  “那属下的私事,上司也有权干涉吗?”
  他闻言正中下怀,笑得狡黠。
  “那自然是,有的。”
  我口不择言,落了下风,恨不得把祸从口出这四个字写成一副字画,高悬在床前,睡去醒来,映入眼帘,时刻引以为戒。
  就在我腹诽之时,他堂而皇之地倾身过来,我骤然速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温热刮蹭耳膜,他笑得并不真切。
  “既然卿要算账,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所以卿以为,你我之间,算是私事,还是公事呢?”
  他若有若无的气息一触即走,恍若方才的暧昧只是我的错觉,我欲哭无泪地望着张怀民撩完就跑,打马而走。还不忘丢下一句门禁将过的威胁,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思忖之下,我快马紧追。
  在雪野里,两道马蹄痕迹交叠,不知不觉,合二为一。
第五十五章 荒唐作祟
  马蹄带起一阵迷蒙的雪, 我衔尾紧追,不知不觉已然抵达东宫。楼宇无边无沿地覆盖厚重积雪,一如既往的耸然与巍峨, 却又比平日多上几分不近人情的萧森。草木萧疏,杳无人迹, 天寒地冻, 却隐隐生出烟火气, 忙碌的市井生活, 徐徐重复, 为生计奔忙的布衣们,疲惫却呈现幸福的面容。
  一路打马, 飞鸿印雪, 弯弯延延,我驾轻就熟地立马纵身, 双刀服帖地安在背后,远远看去,整个人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疏离模样。张怀民早已系好马匹, 长身玉立,含笑站在不远处等我。一身织金蟒纹华贵得紧,在日月重光之间,称得他沈腰潘鬓,仪表堂堂。
  我心里不知为何, 泛起一丝莫名而不安的波澜,漩涡似的, 将我习惯贫瘠的心田浇上了日积月累的露泽, 野草不知何时起,失控疯长。
  那个与我风里雨里共患难, 共存亡的人,从彼此利用到惺惺相惜再到生死相依,不能坐视一方为难而不救,给我以不毛之地也能枯木逢春的错觉,使我第一次忐忑起来。不是因为朝不谋夕,不是因为利益受损,不是因为时局有变,而是因为,我好像,存了荒谬而不敢定夺的心思。
  我面对宋睿辰的袒露心迹,退缩了。我振振有词道,儿女私情是在陷双方于不义,我们各有未完成的使命,我们是纯粹的至交关系,这样唇齿相依的友谊,永不变质。他并不反驳,也不认同,他只是儒雅而尖锐地反问我。
  “那张怀民呢?你爱他吗?”
  我恨铁不成钢,使劲戳了戳他的榆木脑袋,道貌岸然道。
  “睿辰啊睿辰,你一个怀揣承先人遗志,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热血儿郎,怎会满脑子尽是情情爱爱?眼界放宽些,莫要辜负初心!”
  我喋喋不休,好为人师的辞色倒映在宋睿辰水波不兴的眼底,树欲静而风不停地照出我的虚伪,照出我的顾左右而言他。他却按兵不动,倘坏馈
  “钟离,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你要好生处理这逾矩的情愫,你是众目昭彰的异类,而他是集万千荣光于一身的储君,稍有不慎,玩火自焚,焚的,只有你。”
  我哑然望他,瞳孔剧震,却负隅顽抗。
  “宋睿辰,我清醒极了,我和张怀民,不过是上下级关系。我是他的臣,历经千千万万个日夜在站稳在今天,巴不得克制守礼,怎会生出非分之想?”
  面对我不折不挠的太极术,他处变不惊地挪开视线,淡漠如云烟。
  “如此,甚好。”
  我失笑,却觉得自己病态极了。惶恐不得终日的滋味,我独尝。抗住他一人的诘问尚力不从心,我面部肌肉不自然的走向,就似地表深处的海枯石烂,不见天日,却心知,迟早东窗事发。瞒得越久,反噬就愈发汹涌,可是我啊,似乎甘之如饴。
  而他与我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要我怎样藏匿起这烟波万顷的动念?
  牵动我一针一线思绪的那人,正一步一步,不掺杂念地向我走来。他清风朗月的面容在我面前陡然放大,我冷不防退却一步,与他保持了得体而拘礼的一步之遥。他讶异地觑了眉眼低垂的我一眼,好笑道。
  “怎么?适才精力消耗殆尽,现在乖顺了?”
  我嗫嚅半晌,扯出一句无关急要的话来。
  “殿下,你方才扔雪球的样子,幸亏没叫人瞧见,不然可要说你不知礼,不晓得轻重,成日与属下打成一片,失了皇家的分寸。”
  他见我“敬而远之”,越溜越远,眼底掠过一丝浮光,却未待我捕捉,便消失不见。
  “卿,怎么不唤我怀民了?说好私下是挚友,不作君臣的呢?”
  我脚下一个踩空,惊叫出声。他眼疾手快地揽住我的腰际,僵直得无一丝赘肉。较之宫中盈而可握的纤纤细腰,苏钟离的腰背,紧实而略宽,正是这副骨架,支撑起了千钧之沉的钟离,长生,乃至自己的龙渊,还有,那令他无端不快的拨云。
  时兴曼妙身姿,袅袅婷婷,步步生莲。曾几何时,他也不例外,他成日眼前不乏燕瘦环肥,看上哪个,只需在父皇面前提一嘴,就可纳入东宫。可是他没有,不知为何,他的目光,也许自某日某刻起,不知不觉又防不胜防,再容不下任何舞步翩翩跹跹的他人,他满心满眼,都盛满了一个人。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江山,需要她打,亦需要她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偏爱她的一招一划,一丝不苟勾勒出的,不是水墨长卷,而是她眼里的家国,以及天下。
  她并不营求自己的庇护,恰恰相反,每一次自己迎上刁难与攻伐,她都义无反顾地提起钟离刀,寸步不移地横在自己面前。她的确还欠缺朝堂之上的回环之术,但以她的悟性,不过是来日方长。
  她这样知世故而不知事故,落拓却不落魄的人,所求,不过是自己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后,默默道,大步向前走吧,我会为你的后盾,容纳你偶尔的脆弱,支持你,不问结果。而绝非狐假虎威。
  我们就这样各怀心思,却不谋而合地发觉了彼此深不可测的急不暇择。
  我心里卑劣地承认。无路可逃,宋睿辰是对的,一旦生了心思,就再也掐不灭,忘不怀。罢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泰然处之。我给自己画地为牢,也定个遥遥无期的契约,绝不越界,如若完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恩怨还不渝,那就主动请缨去守边。
  边地乍暖乍寒,草木枯竭,人迹罕至,却无人关心,你的执念。
  去做自由的风,假装自己是个无爱者,高唱自由,手持钟离,细细描摹他的模样,了此生,我也知足。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收拾好自己的胡思乱想,我恢复了洒脱而泰然的面色,笑得开怀,从他温热的怀里全身而退,不贪恋虚无缥缈的温度,裹紧了衣衫。
  “怀民,天色尚早,气温还低得很,我们进屋吧。”
  张怀民也倏然抽魂,闻言点头,却在我翻身上马而走之际,复杂地望向自己残余体温的指尖,陷入挣扎。当我心擂似鼓地闷头策马,扬长而入时,却傻了眼。
  一众宦官恭恭敬敬地候在东宫,统一敛气凝神,心平气和地等我们归来的架势。位于其后的张怀民也一头雾水地停马,然后莫名其妙地立在我身侧,高度警惕这些笑面虎的一举一动。为首的老太监呵呵一笑,捏着嗓子道。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张怀民的脸色有一瞬的扭曲,晦气一闪而过,他从不令人失望,迅速进入了状态。
  “李公公,烦请问何事可贺?”
  李公公谄媚地唤众随从上前,训练有素地打开了一旁不起眼的马车,搬出了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良久,马车搬空,众人收手,静悄悄复归其位。
  终于,在我们的面面相觑与如堕云雾之中,李公公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拿出保护的好好的圣旨。
  见圣旨傍身,我们急遽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步跪下。李公公不紧不慢,拉长了尾音,深情并茂,眼角的鱼尾纹也龙飞凤舞起来。
  “苏钟离率军逾五川,越齐原,讨南蛮。一举扫平瑾国南疆北域,护国有功,特赏黄金万两,珠宝千两,益封千户侯。”
  重点不在那堆积如山的珍宝赏赐,而在句末三字,足见其分量。千户食邑,几近盖过了当年苏长青的荣光与圣眷。
  我头重重磕在地上,连连生响,抬头时,已经石砖见血。
  “皇恩浩荡,钟离谢主隆恩。”
  我发自肺腑得感激,这是是实实在在的宣言,而非变相敲打。天子大笔一挥,字到让路,苏钟离,是我瑾国的一员虎将,敢排挤她的,是在驳了天子的面子。
  至少,明面上,过的去了。我苏钟离,知足了。
  我的知恩被李公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亲自双手接过沉甸甸的蚕丝绫锦,目光深沉而浓重。从敢怒不敢言的盈盈拜倒,到一拜到底的师徒见礼,再到接受诰命的慎重而心甘情愿的双膝落地,不过五轮春秋。
  我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圣旨燎着,却又平静的可怕。
  我明白,站得越高,摔得越惨,风险与@赫并存,我此后的一举一动,都当谨始虑终胜过从前。步步惊心不为过。
  我怀抱着圣旨,黑牛角轴质感极好,温润如玉,指尖抚过,传温渡感。
  祥云瑞鹤,富丽堂皇,精雕细琢,银龙翻飞,预示着我的平步指日可待,却又危机四伏。
  我几不可闻地喟叹,抱紧了生命中除却刀,与生命浑然不分的器物,心虔志诚。物物而不物于物,无为而无不为。我心沉寂。
  就在我思绪渺远之际,李公公尖锐的声音将我猛然拉回。
  “苏将军,听闻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节点是在六更,故落下来在那个点陷入梦魇的病根儿,陛下念及你的苦楚,特赐一箱安神香。”
  他不急不徐地说完,又笑向张怀民。
  “陛下还叮嘱,殿下在那时应当撤去苏将军门前的侍卫,如其不然,脚步声会惊扰苏将军睡眠,使之误听为敌军逼近的前兆,加剧病症。”
  张怀民蹙眉,懊恼之色跃然脸上,面怀歉意地望我一眼,赶忙应下。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陛下真是拐着弯要我按时赴约呵!
第五十六章 拜将封侯
  万家灯火渺渺茫茫, 偌大的皇城被掩映在通明之中,却显得夜色深沉,万马齐喑, 罗织起秘而不宣的阴谋。万籁俱寂,阒无人声, 唯独风吹呼啸的树头寒鸦声声, 凄凄点点, 难以将息。东宫上下静悄悄的, 好似一只假寐的困兽, 在暮色苍茫发出均匀的呼吸,起伏似风声。
  一间堂屋在落针可闻的一派夜阑中显得尤为沉寂, 因为, 这一处所在,听不见巡逻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也望不见微弱阑珊的灯火,死气沉沉,杳然无人迹。然而, 就在这幽深的走廊尽头,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浓重经久,翻涌成云。
  轻薄的夜行衣严丝合缝地贴合我温热的肌肤,我轻车熟路地凭栏远眺许久, 屏气凝神间,见一队羽林踩着节拍第二次绕过石狮子蹲坐的拐角, 我利索地跃出围栏, 倒挂金钩般半吊住牢固的一处檐角,卷腹上跳, 一气呵成,脚尖点地,只发出轻微一声砖瓦挪移之声。
  我气息不改,提气压背,侧身疾走,几个贴合屋顶的倾身便离了东宫。天边的云阴翳翻滚,滔滔从我身边瞬息掠过,戗风擦肩,我微微仰头,抿嘴成线,直觉游走,一个俯仰降低了阻力。风大得紧,撩拨我的心绪,弦外之响叩击,我却不得要领。寒鸦振翅,簌簌,一触即走,若即若离。我心口闷闷的,却寻不出端倪。
  好在路途不远,我亦熟门熟路,不过一漏刻的光景,我已神色怡然地于昭阳殿前立定。李公公面色和蔼,目色安详,笑得平和。他缓悠悠地比了一个请,便不再看我,步履稳重而无声地退了下去,往化不开的黑暗里去了。
  我淡淡地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襟,屏住呼吸,兀自默然半晌,推门而入。灯火辉煌如白昼,烛火飘摇,灼灼燃燃,天子低伏在案牍上的身影沧桑却厚重,
  我面沉似水,缓步走入,在九丈开外堪堪立住,生怕惊扰了潜心研读奏折的天子。我方安定下心神,阵阵龙涎香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我矜矜喘气,不料天子陡然发话。
  “钟离。”
  我呼吸滞住,跪倒在地,温热的呼吸喷涌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雾气氤氲。
  “臣在。”
  他并不抬头,笔走如飞,面色严峻。
  “往后见朕,不必行此大礼。”
  我眉眼一凛,哈气成冰,我贴住地面的身子与地面同温,隐隐打颤。
  “臣,不敢。”
  笔悬空一顿,继而飞文染翰,声线沉沉。
  “为何不敢?”
  我闭了闭眼,稳住了嗓音,瓮声道。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君临天下,万民景仰。朝中文武,皆为陛下的子民,视若己出,受尽恩泽。臣等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故替陛下分忧,以尽绵薄之力。臣等,不可逾矩。”
  飘逸的笔尖墨色行至干涸,天子不疾不徐地搁下笔杆,终于抬眸,困惫的面容上镶嵌着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洞穿我的每一次风起云涌,每一次如履如临,灼灼燎燎,与烛光一色,让我无所遁形。我胃部痉挛,汗湿衣襟,牙关打颤,却狠狠绷直了脊梁,并不露怯。俯视之下,俨然恭顺有止,跪地成方,不卑不亢,肩似远山。
  他缄默良久,我纹丝不动。他笑叹,声似洪钟,悠扬而无底,回声游荡在空寂而明晃晃似白日的大殿上,生出几分寂寥。孤家寡人,我心间无端跃出这几个冷冰冰的字来,却只是藏在心底。
  “起来罢,朕与你开玩笑呢。不必拘束,上前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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