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先礼后兵,实在是开明之举。陛下之贤明,臣感佩。”
寂静将大殿包裹,只听得檐角的宫铃作响,不为所动。良久,天子掀起眼皮,面色舒展,不咸不淡地撂下了一句话。
“听闻钟离以一敌二,斩杀北狄两员大将是在六更。那时,于白夜中行走,天色初明,实属不易。你去吧。”
我称是,撩起衣袍,面无表情,落落离去,并不回头。这下,群臣整个早朝都开得不知所以。天子对苏钟离的态度,实在太令人捉摸不透了,简直可以用一波三折来形容。这究竟是要立杀前稳住她和天下人的前兆,还是要日后考察后委以重任啊?
我作为当事人,却不慌乱,亦不迷惘,一路上步履匆匆。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回到堂屋,倒头便睡。所有下人面面相觑,却不敢打搅,赐死的诏书一日不下,我还是心安理得的主子。
我睡得香甜,颠倒日月。昏昏沉沉间,两月的和衣而卧,风声鹤唳闪现而过。实在难以睡个安稳觉的痛苦烟消云散,我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心无戒备。
就在夜色侵入皇城,侍卫昏昏欲睡,众人安歇,灯火熄灭之际,没有人注意到,东宫里的一间屋子,遮遮掩掩地亮起来一盏烛火。透过灯影绰绰的纸窗,是我蹑手蹑脚披上与夜色同度的衣衫,继而扑灭烛火的周全。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微弱的吱呀声很快遁入无边的黑暗,探出头来左右环顾确定无人察觉后,我深呼一口气,纵跃上房檐。砖瓦斑驳,微微松动,发出OO@@的轻微声响,几近难觉。我稳住身形,踩稳了落脚点,疾步如飞,在云走混沌的月明星稀里窜向一个方向――昭和殿。
不多时,我如步云端,悄无声息的脚步已踏上目的地的檐角,一个飞走,稳落殿前。殿内灯火通明,依稀可以望见天子倚靠桌案,埋头批阅,朱笔偶尔起落的身影。望了一眼立在殿门口显然等候多时的老公公,我略一颔首,大步迈入。
“来了。”
搁下文书,他缓缓抬头,面上一派疲惫却温和。我头轻点地,磕了个头。他在内侍搀扶下艰难地起身,轻叹一声,笑言道。
“起来吧。”
我敛衽站立,目不旁视。他端详我一身行头许久,抚了抚长须,笑得和气。
“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抿嘴不语,心里的石头却安然落地。他背手而立,改换上正色,不急不徐道。
“知道朕唤你此刻前来的用意吗?”
我敛眸垂首,口中清朗。
“陛下英明,殿前压一压我的傲气,怕我心气过高,臣明白。”
见我分寸不乱,面色不改,天子挑眉,笑得开怀,复又发问。
“可有人来寻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这么抛下,烛火被吹得乱晃。我却并不迟疑,落落大方。
“有。臣都叫护卫回话了,分别是户部尚书吴词安,左拾遗潇北泽,广阳将军周昌以及御史秦寂道。还有。”
我不自然地一顿,睫毛微颤。
“远在边疆的宋睿辰,我的同门,寄来的一封申文。”
天子投来思忖的一瞥,微微笑道。
“取来我看。”
我面沉似水,下颌收紧,如履如临地从衣衫中抽出完好无损的书信,容色端然地双手奉上。天子递过一个目色,内侍上前接过,天子徐徐展开,凝眉看去。我自始至终盯着天子顺着书信而下的眉目,企图揣度出蛛丝马迹。不料天子阅完,只是将其信手摊在案牍上,喜怒不见。他沉吟半晌,猝然道。
“这些人,你都记下。他们皆为忠正之人,而非投机之徒。”
我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掩盖,不动声色。
“是。”
他见我慎终如初,好整以暇道。
“不必如履薄冰,我既然能在深夜召见你,就是一种态度了。只不过,我希望你暂且不露锋芒。”
我闻言,定定注视天子意味深长的笑面,心神俱震。
“拜将的诏书,午时会按时送去东宫,你且去罢。”
我浑浑噩噩地跪地而谢,却听得头顶一声轻笑。
“哦对了,你的轻功,还要练。一路上,朕的暗卫,察觉你踪迹的,是这个数。”
我愣愣抬头,只见天子言笑晏晏地抬起手,比了个九的字样。
第五十二章 悲不通欢
我沿原路脚不点地地回到堂屋, 合上被子,还是头重脚轻的。我紧闭双眼,眉关微锁, 辗转反侧半晌,却迟迟难以入眠。混沌之下, 我叹息一声, 干脆假寐。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我迷迷糊糊, 睡意上涌之际,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寒风凛如霜雪, 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我方才捂热的被褥。
我陡然清醒, 全身都紧绷起来,却并未立刻动作, 而是怀揣戒备地竖起了耳朵。就在轻微得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靠近床沿不远时,我温热的指尖妥妥当当地握住了枕下的匕首,冷暖相触, 水雾漫生,潮湿一如我的心间。
难道……我心底泛起一抹淡淡的失望与无奈。……陛下,还是要扼杀我这个不伦不类的棋子吗?百感交集,苦涩萦绕在舌尖,眼底却模糊至极。是啊, 女将,混血, 苏府庶女, 撇捺横竖,再怎么悉心勾画, 写出来,还不过是个死字。弃之如敝履,死不足惜。
我握住匕首的指尖已然失了温度,颓然松手的,还有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在我宿命般睁开双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正,慷慨赴死般亮出自己无暇的脖颈时,我全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清澈而闪亮的眸子。
“怎么是你?”“你醒着呢?”
两道饱含惊疑的声音同时响起,寂静的堂屋里回音绕梁,经久不去。我怔愣地直直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眸子,一时无话。他率先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睛,一抹坏笑爬上嘴角。
“怎么?盼着我来?”
我云里雾里的脑子终于恢复清明,听闻此语,松开匕首的手折返,以雷霆万钧之势,挥舞横亘在近在咫尺的两人面前。
“殿下,这个玩笑,我开不起。”
他的痞笑骤然收起,俄而正色,眼底倏然闪过一丝疑云。
“那卿等的,另有其人咯?”
他喉结翻滚,眼底是危险的压迫,语气却是盛情的邀约。
“那么,卿。”
他微微一顿,继而颔首,微微一笑。
“可否告知我,这位,是何许人也?能让卿,彻夜难眠?”
我呼吸一滞,大脑一片空白。完了,陛下叮嘱,我与他的密会,断不可外泄,哪怕是太子。可是,显而易见,我适才,脑子一热,泄露了天机……
心思急转,我垂下眼帘,眼中的慌张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身正影不斜的慨然。
“我虽杀尽南蛮,载誉而归,却终究是临危受命,面上的不惧,实无以为继。”
言毕,我先前盈睫的泪珠滚滚而下,俨然午夜梦回几许,为噩梦惊扰的憔悴。我抬手捂住他自责欲言的容色以及半张的嘴,心灰意冷。
“至于殿下揣测我的二心。”
我惟妙惟肖地学去他的停顿,倔强而落寞地昂起了下巴。
“难不成,我是三殿下的人?”
刹那间,他的咄咄逼人,溃不成军。我不着痕迹地将他攥住衣摆的骨节尽收眼底,付诸一笑,敛衽背过身去,留下一地细碎的月华。一切尽在不言中,随着天际皎洁的鱼肚白,冉冉升起。是啊,倘若我存了二心,那便是三殿下安插无疑。
可笑在于,这逢场作戏的代价,是一场生死未卜,波谲云诡的战争。极有可能,得不偿失的买卖,三殿下,从来不犯险。
我一半身子隐没在阴翳之中,将亮的天光镀上我的半边,半明半暗间,孰对孰错,昭然若揭。我在浓重的低压中噙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边缘,我在心下默数三个弹指。
“钟离,对不住。是我,多心了。你别难过了。”
陡然睁眼,我迅疾地回身,面上是泫然欲泣的悲恸。
“难过?我不难过,我只是始料未及。我为你出生入死,那两个月的日日夜夜,我都不企盼你的挂怀。我只在意我这一仗,能否为你,力挽狂澜之中的,哪怕毫末么?”
声泪俱下之际,我双目虚空,寻不到焦点。他竭力维持的体面,终是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笑得色如死灰,原来入戏了,连自己也骗。是也不是,毕竟手握长生立在遍野横尸之上的我,血迹斑斑,内心的怅然若失,莫过于此。他步履交叠,凌乱而仓皇,急切地想要将我拥入怀里,却堪堪顿住,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懊恼的心绪写在脸上,毫末毕现,我一目了然,却不解围。
是了,他意欲何为?抱我,他以什么身份;不抱我,他又以什么立场?进进退退,往蹇来连。
我寡淡的面色划过一丝淡淡的亮色,向他递出了旧伤未愈的手背,察觉他眼底的刺痛,我却别开了脸,只是不温不火道。
“所以,你来找我,所为何事?打仗,还是发配?”
我的不留情面,我的开门见山,我的恬不知怪,击破了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他眼尾泛红,哑然失笑。良久,我听到了一个全然反噬我心神的答案。吹灯烛熄灭,他难堪出言。
“乱琼碎玉,我可否邀卿,外出赏雪?”
明明是小心翼翼的征询,却问出了一去不复返的百念皆灰。我定在原地,浑身战栗,肺腑滚烫,泪水未干,滑稽地停留在鼻尖,我却无论如何,都聚不起拼接字句的力气。他见我不语,解嘲般轻笑,自问自答。
“知道了。”
他失魂落魄地缓慢转身,恋恋不舍地抚上门框,闭了闭眼,倾尽力气,乍然推开了双门。吱呀一声,响彻在黎明与夜。破雪的冷气扑面,灌入亵衣,我才惊觉,除却日复一日的程曦,我忽略了,纷飞的雪。
眼看着张怀民的长靴就要踏过门槛,我却哑声。
“等等。”
他身形一顿,微微偏头,嘴抿成线。我微微一笑,字字句句,犹带哽咽。
“今年的雪,下过两次。一次我见危致命,张乔延设下此局,我去趟了这鸿门宴;一次我枕戈待敌,无心观雪,长生断于双刀,背竹而战,甚至不奢求活着回来。”
我破涕为笑,并不顾他闪烁的目色,絮絮道。
“所以,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场雪啦。”
我声线不稳,却温润欣悦。
“我不想再错过了。\"
此话一出,张怀民侧偏的身子蓦得回正,目光灼灼,与我相接。我含笑不语,却略一点头。
雪越下越密,天地苍茫,人心温热。京城被淋白了头,我们却恰逢时节。
在上下一白的天地间,两马并驾,你追我赶,在纷纷扬扬的弥天大雪里生生劈开一道路来,向着城外疾驰。细细碎碎的雪片扎眼,马上颠簸,我却不坐稳,任由身子东倒西歪,敞开心扉,笑声传遍旷野。
张怀民自始至终面带温厚的浅淡笑意,默默注视着我极少的恣肆与热烈,我雀跃而疏狂的笑颜,似乎一团火,在折竹声中燃烧,映亮了他淡漠的眼。
我拍马在霏霏雪色兜转几圈,马蹄沾上冰渣,洁白的雪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他忍俊不禁,京城遇雪,年复一年。此时此刻,他却恍然失神。
在半空中飘零翻转的每一片晶莹的雪瓣,都折射出耀人的光泽,晕了他的眼,湿了他的心。他呆呆入迷的模样被我余光捕捉,我哭笑不得,策马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好笑道。
“怀民,怎么愣住了?”
他陡然回神,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顺势拍去如墨般厚重的鹤氅上的残雪,目光躲闪。
“好久没有这样心无旁骛地赏雪了,难免百端交集。”
我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
“既然过去没有抓住时机,当下就该全神贯注,你再感慨万千,敌不过。”
我暂歇话端,手掌伸出衣袖,接住一片完整无缺的雪花。我莞尔一笑,老气横秋地望向张怀民。
“一次掌心化雪。”
他愕然回望我,在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里,他一瞬不瞬地盯住我,不可名状的浪花,不知何时起,涨潮而不退,持之以恒地拍打他的不为所动。我兀自叫嚣,不再理会张怀民的自矜,身披的斗篷在飞雪里翘起起伏不息的弧度,好似潮汐拍岸,完满地充盈旁观者的双眼。
我自娱自乐般欢声笑语了半晌,心思陡生,眼眸流转一周,眼疾手快地搓起一个雪团团,趁张怀民不备,一个挥臂,稳稳落在他的心口。他措手不及,讶异地低首看去雪渍洇染的衣袂,眉梢随着体温上升,雪化成水而稍稍扬起。他好整以暇地抬眸看我,我轩轩甚得地安坐马上,双手环抱,挑了挑下巴,俨然挑衅。
张怀民舒眉展眼,神采奕然,玩世不恭的人格再度浮现。我满意地颔首,双手置于马颈后方,默不作声又捏紧了一个雪团,蓄势待发。一时间,雪团漫天飞舞,遮天蔽日,远远看去,竟分辨不清马上二人是何许人也。
就在我们兴致高涨之际,全然未曾发觉,一匹快马驮着面色疲惫的一人向着这边而来,马蹄踏雪,带起一阵风霜。他堪堪靠近乱作一团的此处,沉声喝到。
“什么人?在此处放肆。”
听到这道一日三秋的声线,我身形一晃,酸涩接替了虚浮的快意。心虚不知从何起,一往而深。
我僵直地回眸,骤不及防的撞上了风尘仆仆,从边疆昼夜兼程,为我而来的,宋睿辰。
第五十三章 如出一辙
雪落成霜, 郁结在心,亦在睫。我惶然上前,马步匆匆, 近乎踏上他冷若冰霜的颜面。他自嘲般勾起嘴角,抖了抖沾染风雪的衣袖, 面色发白。
“想来是我不请自来, 扰了二位的兴致。”
他耳朵冻得发红, 是暗淡无光的色, 与眼底的血丝相接, 燎着了我天干物燥的心。
他并不看我,只是满面适如其分地官笑, 向着张怀民一揖。
“微臣无眼, 冲撞了殿下,甘愿领罚。”
张怀民换上大公无私的模样, 矜重地颔首,淡淡道。
“不必了。雪下的大,睿辰看不分明罢了。”
浅显的前因后果在张怀民的不以为意下, 竟生出一丝古怪。言外之意,如雪纷落,横亘在我与宋睿辰之间,好似天堑。
我焦灼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跳跃,却有心无力, 我冠冕堂皇的说辞,师出无名。雪覆盖天地万物, 杂沓而至, 均平加焉。寂寥啊寂寥,不是在一方决然打破寂寥, 就是在寂寥中两败俱伤。
宋睿辰眼底的萧索与风雪俱下,长睫带雪,隐隐颤动,暗波翻涌,浓重的眸色胜似苍山负雪。我张口欲言,却被宋睿辰挥手打断。他宽大的衣袍卷起一股无名风,狠狠扇在我脸上,我却于心有愧,一动不动。他缄口不言,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疯了!真是疯了!身负戍边重任,虽不及我这一遭涉险,却也是命悬一线,绝非儿戏。虽他一定是得到请示才返京的,但不第一时间赴京回禀述职,无故纵马向荒原,往大里说,这是藐视皇威,玩火自焚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