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南通欢【完结】
时间:2024-04-15 14:39:21

  我平稳端方地站起身来,眉眼低垂,脚下踩实,心头却空空如也。天子含笑,慈祥道。
  “朕封你为千户侯,可还满意?”
  我慌忙俯身作揖,郑重道。
  “臣不过一介莽夫,只知厮杀,幸得陛下垂怜,委臣重任。臣自知不才,不为其他,惟求倾其所能,为国效力耳。陛下宽仁,授臣此等殊荣。臣,惭愧。”
  虽不曾抬头,我却清晰地感受到天子定定的视线,炽烈地俯瞰着我一丝不苟的躬身。坐上之人仰天长笑,浑厚而朗然。笑过他抚须长叹,字字句句。
  “好哇。瑾国有将如此,朕便放心了。”
  额角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却只是任由去,无暇顾忌。对于天子阴晴不定的试探,我心潮起落,做好了上云霄的预期,也备下了遁地狱的处境。要杀要剐,我,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他终于步入正题,虚与委蛇,消失殆尽。
  “钟离,听闻你散尽朕赏赐你的财宝,分与众将士,你,是在招揽人心吗?”
  机锋初显,我终是迎上那如潮涌至的话尖,安分守拙,抬起了眼眸,目不转睛。拨云也好,轩辕也罢,哪怕是轩辕,抑或是偃月,我都见招拆招,破阵而行。
  如今,众刀退去,杀人于无形而不见血的不存在的刀,它,虽迟但到。我微微一笑,举重若轻。
  “陛下,人心不可招揽,只可以心换心。”
  精光掠过深海一般沉郁的双目,他紧追不舍。
  “哦?闻所未闻。钟离可否道来一听?”
  正中下怀,我平息一瞬,不温不火为前奏,随机激昂。
  “何以见得?见于千里之外的南蛮反击,见于黄沙迷言的血色漫天,见于众生,见于天地,见于众心归服,见于令行禁止,见于我一招一式刻写的大地。”
  我慨慷陈词,忘却了置身险境,只是言至动情处,泪落成云。
  “恕臣直言,还见于手下弟兄侠义肝胆,生死忘怀,为臣挡下本该属于臣的黄泉一击。”
  声泪俱下,真情实感,所言非虚。我泪眼迷蒙,念念有词。
  “陛下,他们于臣,是属下,更是兄弟,还是家人。”
  我略一哽咽,断断继继。
  “千金难买情谊,深重似海,臣之举,不过涌泉之恩,滴水为报。望陛下,成全臣之憾,补臣之亏欠。”
  我以头抢地,泪落成雨,与殿外风同频,口口声声,都如泣如诉,如埙如篪,写尽一个义字。尾音拉长,声却骤歇,继而断线。
  “若陛下以为,臣之举妄为,臣甘领责罚,悉听尊便。”
  头重重磕在澄澈无暇的地面上,渗出血色,脏了地板,我却清清白白,仰不愧天,目色坚毅,慨然赴死,亦不作色。天子艴然不悦,拍案而起,大喝道。
  “大胆!你在威胁朕?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倘若无法自圆其说,你可休怪朕翻脸不认!”
  我微微笑着,目色却是深切的悲意,凄凄惨惨戚戚。
  “臣苏钟离,虽言千千万万遍,亦不改此辞!”
  疾风暴雨倏然散去,天光破云罅而出,淅淅沥沥,驱散了我头顶的阴霾,天,未明,却,不远了。
  天子静默一瞬,爽朗的笑语传来,噼噼啪啪,打在我昏昏沉沉却澄静的心间,驱走了引而不发的涩意与恍然,“众”醉独醒。
  “苏钟离,朕赌对了,你是个可造之才,多加雕琢,可为一代名臣。”
  我惺忪的视线疲不可支,却迸发出宠辱偕忘的清明。
  “臣,也赌对了陛下的心。”
  天子挑眉失笑,音吐纯浑。
  “哦?赌注为何,赌局又为何?”
  我笑得了然,亦坦然。
  “赌注为臣之生死,赌局为君之仁明。”
  两道笑声盈盈入耳,不分彼此,对峙覆没,君臣会心。此刀无实体,却见血封喉,亦可现出牛鬼蛇神,现出赤子之心。
  我敛衽仰首,天子后靠垂眸,目光交错,刀光剑影,却不在杀,而在藏。
  他故作严肃地咳了咳,眉眼间却染尽笑意,字正腔圆道。
  “不怪朕,将你推进这火坑,顺了朝中众意?”
  我声线淡然,却不失抑扬顿挫,清冷而娓娓动听。
  “臣感念陛下高瞻远瞩,既吊出朝中为己谋而抱团的大臣,亦与我与之对抗的资本,以此服众,挡下八方而来的“劝谏”与非议,一箭双雕。臣,佩服。”
  天子眼尾带笑,细纹隐隐,安详道。
  “钟离体察朕之心,为朕的江山前赴后继。朕,自不会使爱卿蒙尘。爱卿之路还长,前途无量。”
  我目光闪动,沉鱼出听。
  “那么。以陛下之明见,钟离此后的路,该如何,安步当车,从容不迫,修齐治平?”
  他笑得眼波漪澜起,衣袖划过桌案,发出冷然之声,浅浅淡淡,却振聋发聩。
  “爱卿灵慧,一点即通,既如此,我便长话短说,开门见山。”
  我不动声色,笑容如故,微微颔首。他收住笑面,眼底肃穆而幽深。
  “朕近来收到了数道折子。”
  我笑容不改,微微点头。
  “不为旁的,但上书表意,要爱卿下到基层,历练历练。”
  他语意一顿,笑得高深。
  “爱卿,可愿意一去?”
  我言笑晏晏,瞧不出情绪纹丝的波动,即刻应答。
  “臣欣而往之。”
  天子眉目舒展,笑叹道。
  “那么,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明早,爱卿便动身前往。朕为你择了一处养人的地,贺县。”
  我眼底闪过一丝惘然,却并不声张,只是报以一笑。
  “陛下安排就好,臣,无异议。”
  他满意地冁然一笑,望了望依旧昏暗的天色,挥手示意我退下。我双手交叠,慎重一揖,缓步而走。身后传来悠悠一叹,绕梁三尺。
  “这次,为零,”
  背对而立的我身形一顿,继而嘴角轻轻勾起,大步流星而去。
  无妨,天色尚早,我闻弦歌而知雅意,瑕不掩瑜。
第五十七章 卧斋听雨
  夜色不似以往深沉, 兴许是今日的“促膝长谈”过于惊心动魄,亦过于沉重而突如其来,我辩不明此时此刻, 是几更天了。斑驳的星云遁走,丝丝缕缕的朝阳悄然爬升, 我揪住被角, 心潮几番起落, 终敌不过汹涌而至的睡意, 昏昏睡去。明媚的春光透过雕花窗细碎地将我唤醒, 我大梦初醒般惊坐起身,脑壳发疼。睁眼, 更衣, 洗漱,提刀, 我面色如常地走向外场,眉目平和地穿过乒乒乓乓的刀剑声,步至张怀民的眼前, 稳稳立住。
  张怀民见我一反常态地来寻他,笑得明朗如春日。
  “卿今日神清气爽的模样,却瞧着存了心事。”
  得,就别兜圈子了。我踌躇半晌,心虚地垂眸看向手中新刀, 随即欲盖弥彰地抬眸瞥他。
  “怀民,我要是暂时离开东宫, 去县郡一遭, 你会,介意吗?\"
  见他眼眸浩如烟海, 我急急追加道。
  “一时罢了,况且,只是假设。”
  话落,我做贼心虚地捏住了衣角,活脱脱摇头乞尾的委曲求全,压根不敢与他的目光交接。安静如江海,拍打不属于它的彼岸,一下,一下,又一下……可是,空谷从不回响,传回来的应答,不过是虚设的假象。
  良久,他嗤笑出声,凉意陡生。
  “所以呢,这是圣上的意思,还是你的?”
  我嘴角不可抑制地抽搐一下,直愣愣地望向他,竭力控制住失控的情绪,目色平缓。他却只是瞬息即逝的受挫,保持着心无旁骛的高姿态,一瞬不瞬地将我纳入他洞幽察微的视野。我苦笑,叹息一声,抽出袖管里的密诏,双手递上,却并不解释。
  他眼皮一跳,却并未作色,只是锲而不舍地追求波澜不惊的保护色,漫不经心地接过了轻的仿若风吹即走的一纸文书,却不打开,反而定定看向我,薄唇轻启。
  “我再问一遍,所以呢,这是圣上的施压,还是苏钟离你自己的心驰神往?”
  尾句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在一地枯枝败叶的暮春,他不依不饶地问我。
  “是圣上的原意,还是你的抉择?”回答我,别撒谎。
  我长舒一口气,永矢弗谖这致命的,使人心焦而躁动的天气,以及张怀民处变不惊的眼底暗流,一旦改道,分道扬镳。我坚定不移地回望他,反咬一口。
  “臣心稳如磐石,若有私心,天诛地灭。”
  我悲欢交融,捣翻了天地,狼藉遍野。
  “如果我是为了借殿下这把梯子,我便不会,踏上这条贼船,我们,早已狼狈为奸,不是吗?”
  我一字一顿,心凝形释地目锁愕然亦释然的太子殿下。尘埃落定了,太子殿下。从那一次命运捉弄起始,我们便无路可逃了,就这样,死缠烂打下去吧。
  他眉目一瞬松弛,死死攥住的手掌不知不觉放开,淡淡道。
  “卿,我们。”
  我亦然心若止水地注视着他,倔强而厌烦。他顿住的音节绵长开去,春风化残雪,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不想回首才惘然。他轻笑,展眼舒眉。
  “什么时候,能不再两项试探,坦诚相见?”
  我哭笑不得,手中刀顺着风一长啸,反问到底。
  “怀民,每一次交锋与纠缠,不都是你,牵的头吗?”
  他怔住,苦涩地摇头,声如蚊蚋,收敛起周身的气场。
  “怪我,夜长梦多,被背刺过太多次了,不敢轻易交心,误伤了钟离。”
  我如鲠在喉,顷刻结舌。他深深凝望我,是允诺的语气。
  “以后,不会了。哪怕你的确是反将我一军,我也认了。”
  虽白日悬天,四处敞亮,却黑夜与白天交相辉映,明月清风,皎皎洁洁。他不自然地一顿,喉结微微浮动。
  “因为,你那场大捷,已经还完了。”
  我微微张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深深一作揖,声线轻动。
  “知遇之恩,毕生难报。怀民,这大局,每一着,缺一不可。若棋盘上的子掉落,你我皆是执棋之人。”
  我意味深长地扬眉,不置可否。他欲言又止,晦涩艰深掉落一地。我们终于抛开隔阂,于阁上坐定,阁外水色山青,盈满天际。他问,我答,黑白子角逐,却不对敌。
  “卿以为,我父皇为何会于众县之中,独独择了划归三殿下势力范围的贺县呢?”
  黑子不偏不倚地落在棋盘,发出安心的一声叩击。
  “以我之见,无非三种可能。”
  白子悬在空中许久,迟迟不落。张怀民耐心等待着,阁外竹林响成一片。
  “一为,赏识臣,文武皆可圈可点,可谋高就,故将我下放历练。来日启用,熟稔中央,知根地方,调度与委派会上手快些。而三殿下与我不对付,可同时打磨我们,他作壁上观。看看他的虎子与重臣,谁能占得上风。”
  白子落下,黑子上阵。
  “二为,敲打怀民,不要将我作刀刃,与三殿下擦枪走火,挑起帮派争端,加剧朝堂分裂。伤了和气,使我渔翁得利,伤了国家根基。得不偿失,那么,他便对我起了杀心,任我羊入虎口,虽顶着风光无限的名声,却不是万无一失的免死金牌。他可如鱼得水地操控三殿下与我的新仇旧恨,拿你们的嫌隙做文章,将我虎落平阳,徐徐图之。”
  黑白子下成残影,我慢条斯理地摸出一颗白子,执棋沉思,半晌覆上被风吹的冰凉的棋盘,不疾不徐缀上。
  “最后一种猜测。”
  捕捉到情绪转变的字眼与斟酌之下,模棱两可的语气,他掀起眼皮,静待下文。我却并不在意他的皱眉,只是自顾自地下了一着,全无拖泥带水。
  “三殿下风生水起,与东宫隐隐对峙。陛下,生了择优而仕的心思。”
  对面明显的一僵,笑得勉强,在风中单薄极了。
  “卿此话……”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微微一笑。
  “钟离无凭。”
  却是笃定的语气。他眼底波涛汹涌,薄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竹林婆娑,声拂发丝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谁与说,在这叵测的棋盘,信誓旦旦地听见偏爱?
  他半晌无话,唯独竹成涛,连成一片。我微微笑着,又落手一道。
  “怀民莫彷徨,兴许,还有第四种可能。”
  他瞳孔亮起,点燃了半边天,衣袂翩飞,起落一如心绪,重章叠句,循环往复。我不温不火,语意却疏离而戏谑。
  “三殿下拥兵甚众,独霸一方,隐隐有盖过怀民你的趋势。可是,陛下虽给予他一定兵权,却并未添砖加瓦,他的兵力却无端膨胀,群臣趋之若鹜,耳旁风吹不见断,民心顺遂。”
  我落子怡然,不为风动,抬眸定定道。
  “陛下他,起疑了。”
  风穿过长廊,肌肤生寒,我却不觉冷,恰恰相反,浑身血液,都欲罢不能地热将起来。张怀民面色复杂,眉宇轻抬,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细细打量我喜怒不见的面容,隐隐动容。我含笑凝望那看似信手的一步,微微颔首,笑意漫上唇角。
  “他想要借我手,除之后快,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张怀民眼底的水花滔天而起,随即一枚黝黑透亮的棋子堵住了我的去路。我笑意不减,闲庭信步,手起子落,行云流水。我仰起下巴,风在耳畔嘶磨,缱绻而虚妄。张怀民思忖片刻,笑着收手,敛衽道。
  “有趣,平局了。”
  我回以温婉而不失锐利的一笑,将棋子一股脑推成小山,低低道。
  “怀民,我此去,未必见得比上阵杀敌平安。所以,还麻烦你,力所能及地打点一下。”
  张怀民笑得轻和,满满的温存。
  “卿放心,即使你不点破,我也不会掉以轻心的。”
  我笑了笑,向他略一拱手。
  “怀民做事,我放心。”
  他摆手,将黑白子缓缓拨开,物归远处,似乎,方才不相上下的一句,仅仅黄粱一梦,了无痕迹。我面无表情地望了望分清阵营的两碗棋子,笑得不真切。
  “其实啊,这棋,分得太明,未必是件好事。”
  我眼笑眉舒,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袍,起身行礼。
  “怀民,我且告退。”
  张怀民侧目阁外风雨欲来的湖光山色,还在咀嚼我适才无心的一句戏言,边回味边示意我只管去罢。我收礼告退,步步无声,不刻便消失在长廊尽头。张怀民并未目送我的离去,却盯着天边若隐若现的闪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一声春雷炸响,雨水猝不及防地倾泻,天好似破了,下的没完没了。他默不作声地观雨半晌,不知所思。良久,终是回过头来,眉眼平淡,唤静立一旁的裴林上前来。
  裴林依言俯身侧耳听去,雨下的烟雾弥漫,山色被雾气掩盖,诡秘被雨水洗刷。重楼高起,却被迷蒙的烟雨阻碍了视线,雨帘掩护之下,两人的交谈,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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