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钟离,我叫洛桑。你知不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更先在意你的存在。或者说,阿依慕,我冥顽不灵地等待了你整整一十八年。”
夜幕低垂,芦苇纷飞,穆格托河静静流淌,过往以另一种方式铺成,她坚不可摧的信仰,一触即溃。
“钟离,我要是,早点把你拥入怀里,就好了。”
闻言,她泪如雨下,她念及了那不成一对的双鱼玉佩,念及了手中先帝阴差阳错交予的护身符,念及了被蒙在鼓里的这场阴谋,念及了流离失所的百姓…
她厌恶自己现在的一无是处。他却吻了吻她,说,你现在完整了。
所有的碎片剥丝抽茧,勾连成线,一念及此,她似乎有了一个与之前理念背道而驰的信仰,或者说野心。
她以局外人的身份微微笑道。
“那么,你愿意帮她吗?”
这一回,她要做那万人敬仰,而非任人宰割的愚臣。
第九十四章 我不失语
一股难以言说的滚烫淌过我的心间, 我先是一愣,继而微微挑眉,面上流露出些许为自己迟钝而开脱的讪笑, 含着似笑非笑的面色轻轻道。
“哦?如此这般,看来我这身羽衣还没捂热, 便又要褪去, 银甲流泄寒凉, 不尽云国不雪耻?”
张怀民太久没有见我, 那不可忽视的眼神就不曾离开我的面容, 见我眉飞色舞地打趣,忍不住揉了揉我乱糟糟的头发, 我却只是偏过头去, 陷入沉思。
张怀民清愁飘然,落寞出语。
“卿能脱下这身轻浮的衣裳, 难道不该欢欣鼓舞吗?卿对盔甲的眷恋,我可未曾忘怀。”
我却眉宇轻蹙,木然却不失情, 嗟叹道。
“使我怀恨的,从来不是这身衣服,这曲望楼歌,这曼舞轻歌的身份,而是张乔延对我入低贱的成见, 满朝敌对认为我脱下苏将军的资本便再不是完整的人的庆幸,乃至于授予我歌舞技巧的晏云的自我桎梏。我在想, 是不是, 臣服于我的目光,从来在意的只是这千钧重负, 这厚重的甲胄披挂,而非我的誓死效忠,我的宁缺毋滥,我的敢爱敢恨,我的忍辱负重?”
我愈发激愤,蓦然转向张怀民的面容一定不是美好的,他却甘之如饴地捧起我的脸,沉沉叹道。
“卿之苦痛,我怎能不懂?”
我疑虑重重的眼底破开天光,与之张怀民轻淡出言,将我带入那个未曾到达的谈判场,鹤唳亭的风声吹出时差,玄冥山的背风,与他孤立无援的生平。
他凝眉清浅,却钝重而沉闷,心中苦楚与不堪回首可见一斑。
“那日与前几日并无二般,只是浓云翻滚,天色略暗,我军伏击山中,按兵不动,一旦谈崩,兵戎相见,我依照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摔下茶杯,他们便会漫山遍野地扑袭我们的所在,万无一失。”
言及此处,张怀民狠狠一顿,寒潭一般的眸色乍然迸射出一丝绝望。我心跳一乱,却还是静静观望着他稍稍紧凑的五官,失了往日的闲云野鹤,丰神俊朗。
他攥住的手微微颤动,情绪出格。
“那一日,对面十分轻佻,大放厥词,要我们瑾国半壁江山,我若不给,便要我做不成这太子。”
我面色和缓,似乎预知到接下来的情节,却还是不解为何数十万大军付诸一炬的缘由。无论如何,那云国不可能凭空消灭兵强马壮的瑾国军,至少挣个鱼死网破吧。
可是接下来的凄凄之语使我的心都凉了半截,但听的张怀民笑得冰寒。
“只是我意欲摔杯为号之际,我才惊觉,那茶杯,是被固定在了桌上的!”
没旁的可能,这一切,都已然成为张乔延的政治牺牲品,成为他换取云国支持的一手棋牌,以及制约张怀民的无赖戏法。
对面的云国太子慢悠悠地托着茶杯轻叹,轻佻至极,眉眼间是陶醉与取笑。
“殿下被中空至此才幡然醒悟,未免太晚了。”
而就在张怀民企图不管不顾地上身抢夺那杯子之际,在满山官兵心生疑窦,不知殿下所指之时,云国号角声响起,推波助澜。
张怀民惊恐地回身望向茫茫山野,玄冥山背风,所以云国兵力绕至瑾国军身后,在瑾国绕到鹤唳亭背后的同时玩了个时间差,如法炮制地绕到了瑾国身后,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而背风送箭,易同反掌,一时间,箭雨排山倒,万人死于风向与背叛。
张怀民_目大怒,却在抽刀的一刻被两侧的云国护卫按住,大军已没,他成了光杆司令,成了这一刻,最孤独无依的人。
而就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云国太子不紧不慢地打开扇子磕在他失了血色的额头上,清微淡远道。
“啧啧,与云国勾结,迫不及待杀父上位的太子,会有什么骂名呢?真是拭目以待。”
压断骆驼身上的稻草是积土成山的方式,而当那一纸传书重重摔在他脸上的时候,出乎云国太子的意料,张怀民笑了。白纸黑字,汇报了朝堂的混乱,国家机构的崩盘,趋炎附势的人们的各奔前程,瑾国皇帝因病被张乔延软禁于内宫,不得准允任何人不得探视的明文。
“张乔延在众望所归中掌握东宫权柄,摄政监国,以及,苏钟离,苏大将军,苏武侯卸甲谢罪,沦为舞妓,为张乔延所驱使……”
张怀民面无表情地聆听着每一步瓦解,惟独在听到苏钟离的荒唐行径之时,笑出了声。
云国太子厌恶地踢了张怀民一脚,翻了个白眼,偷乐道。
“完了,这人不会是气到临头,疯了不成?竟然还笑得出来,哟,真是有意思得紧……”
张怀民傻乐着,即便被云国束缚地动弹不得半分,却笑出了眼泪,模糊了视线。
所有人都当作是他悲极生乐,失了心神,更好控制,任人摆弄,水到渠成。
可是在泪花遮盖的眼眸深处,却是重塑的信念与本钱。天下之人都是墙头之草,都认下张乔延作太子,苏钟离也不会。难言之隐,还是忍辱求全,都是不必怀疑的她。
听到此处,我笑了,笑得全然,笑得畅快,笑得不负这些时日的委曲,笑得不难过那些流言蜚语与污秽的视线。
我就知道,哪怕天下人都以为我苏钟离背信弃义,我苏钟离名节不保,我苏钟离贪生怕死,我苏钟离不过一介谋求荣华富贵的女子,张怀民也不会。
他几近不知晓来路在何方,如何为自己正名,如何举兵讨伐张乔延,却不被贴上犯上的罪名,洗清通敌卖国的冤屈,这是一场处处击中要害的局,无懈可击。
从他们去往贺县,再到他们兵分两路,都是张乔延用心险毒的设计。他不惜废弃了那些个潜伏许久的棋子,暴露了自己朝中势力,切断了所有的后路,是因为,这一次,他要张怀民回不来,即便回来,亦不为天下人所认。
张怀民呀张怀民,父皇的餐食已然混入慢性而不至于致命的毒素,你若归来夺权,那就背上弑父栽赃于我的罪名,我加大毒剂,与你回宫之日吻合,父皇驾崩。无巧不成书,为天下人唾弃,名存实亡,我甚至不需要过渡东宫,直接就坐上龙椅;要么就你识相点,干脆被我斩杀在大殿之上,我接过这东宫之位,不日父皇自然死亡,你还少担上一个杀父的千古骂名,岂不美哉?
如此困窘,如此失势,如此无可转圜,却因了云国太子踩在他脸上欣然而念的这一封书信而心石落地,寻到了转机与唯一的疏漏。
权分六部,独听于东宫,翻脸不认人的苏钟离,就是这一仗最后的变量。
行至此刻,父皇必然已然摸清了来龙去脉,而苦于被禁足看守,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而苏钟离一反常态,上交兵权,以退为进,麻痹张乔延,所为必定是与父皇勾连的契机。
虽然这疏漏穿插之处他无从得知,可以坚信的是,只要他张怀民活着回到京城,不轻举妄动,不心灰意冷,那么苏钟离她,一定安排好了后路,哪怕是常人以为屈辱到宁死不从的,哪怕是背负空前压力的,哪怕是不为人所容的姿态。可是,她是苏钟离啊,可以为了心中沟壑而抛却世俗条条框框的苏武侯,是父皇钦点的辅政之臣。
于是,张怀民提线木偶般苟活于世,不再反抗,直到进了京城,他殊死抵抗,率领残兵败将闯入宫殿,见到了日思夜想,赌下血本的苏钟离,赌上全部身家性命的唯一选择,并未言语。
然后,他没有失望,然后她对他笑了,然后水落石出。
仅凭那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寄托了父皇与苏钟离所有的缄口不言,以及他的信念,然后,双相奔赴。张乔延惨死殿前,苏钟离复拾意气,父皇毒性未深,皆大欢喜。
她说,要扳倒苏家,张乔延必须死。要张怀民无后顾之忧,苏家必须死。
这下真相大白于世间,为何张怀民他畅行无阻赶到了雁行山与我汇合,是因为此去雁行边关涉及对外关系,与云国接壤,诸多事宜需要云国过目,以防侵犯云国利益。云国底细乘职务之便浑水摸鱼,仓促放行,所为便是张怀民与我被抓个正着。
如果我们先后造访,张怀民手持官府遵循礼法,我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出,认定贺县的资金膨胀不是账册手脚的所致,便是无可指摘。偏偏名正言顺的张怀民对上无名摸入的我,这下真是百口莫辩。
在瑾国皇帝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太子通敌,荒谬至极,可是如果有私自擅闯国家机密重地的前科呢?
人心就是这样,当你怀疑的时候,罪名已经宣判了刑期。而为何贺县账册无差错,张乔延资金流转却如鱼得水,养兵甚众,收揽了方圆祀州以及朝堂上下官员无数呢?
他许诺上位后的国土割让,就是最好的画押取支,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国土狭小的云国更为垂涎的了。
还好,张乔延死了,我身穿羽衣长立于殿上,宠辱无惊,只道是平常。
“见风使舵是吗?谁不会呢。”
圣上被李公公搀扶回了华章殿歇息,眼下是时候了,来人报。
“苏将军听令,殿下听令,圣上有旨,前往华章殿领命,十万火急,望勿延误。”
我与张怀民笑若风吟,携手并进,换了着装,却在离去前最后回眸望了那羽毛轻软,细腻漏刻,色泽鲜亮的衣裙扬起了嘴角,我说。
\"我从未觉得舞上一曲是侮辱,我要晏云等人,有朝一日,不必瑟缩,受人尊重地站在大殿之上。历史上描述的我的献身,不是以污名的笔触,亦不是乱离人,不及太平犬,而是武者气魄,能曲能申。晏云,我从不后悔认识你想你讨教。”
第九十五章 两情相悦
尚是白日, 虫鸣四起,习习微风拂面,我蓦地打了个激灵, 这才有活过来的感觉。鱼嘴铜炉里升腾出些微的香味,海市蜃楼般烟笼桌案, 天子危坐, 仿佛惊险宫变从未发生。我率先跪拜, 眼底千百情绪落花似的纷乱如雨。
“臣苏钟离, 拜见陛下。”
一旁张怀民也不停顿, 紧追其后,声线平展。
“儿臣张怀民, 拜见父皇。救驾来迟, 还请父皇责罚。”
圣上微微寂寥,衔尾是不咸不淡的一句。
“回来就好。”
他稍稍凝眉, 似乎意欲说上什么,却难以遏制地喷出一口鲜血,其状脱力, 非同小可。我与张怀民久经摔打,一见便知,这是伤及了肺腑。
只是,动武所致的内伤折的是其人的气息与造诣,可圣上养尊处优, 怎会无故吐血呢?
一念闪现,我骇然瞪大了眼睛, 情急之下, 毫不顾忌地望向圣上,自知失礼, 又慌忙跪下谢罪。
却不料,圣上含着满嘴鲜血,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道。
“无妨。想来我命不久矣,所以攻打云国之事,钟离,拜托你了。”
他习以为常的语气显然也使张怀民怔住,但见张怀民面色沉凝,在听见命不久矣几个字后,不甘地双膝落地,碎发清冷地擦过眉骨,飘过眼眸,决然而倔强。
“我泱泱瑾国,何愁无华佗济世?父皇不必灰心,儿臣就是将瑾国倒过来,也会寻到救治父皇的药剂!”
圣上却只是接过李公公颤抖着递上的帕子,缓缓擦干血迹,失笑道。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必多语了,此下苦恼折磨朕,唯一无法闭眼的遗憾便是云国逍遥在外,害我瑾国腐朽中空,损兵折将,这口气,不出,我难心安。”
张怀民仍然不死心,还欲争辩,我却抬袖摁住了他,向他投去一个不置可否的眼色,然后垂首作揖,字句恳切。
“臣领旨。”
张怀民悲愤交加,难以理解地盯住我平淡处之的侧颜,我却不予理会,自顾自道。
“云国不灭,瑾国难安。此战不可不打,臣苏钟离亦北裹挟,为人构陷。于公于私,臣皆义不容辞。”
我敛眸笑叹,不卑不亢。
“只是身体,圣上不可不珍重,臣识得一位民间的老医者,已许久不曾出山。臣猜想陛下所中乃是慢性毒素,张乔延用心狠毒,生怕阴谋败露,于是徐徐图之。臣私以为,无论什么毒药,都是在量,而不在毒性。陛下自我被撤职以来,不过饮食十日。不过十日,何以积聚?所以,还望陛下保重龙体,等臣的捷报。陛下且安心调养,臣所愿,不过雄姿英发的陛下为臣接风洗尘。”
此番结语,能感受到右侧的视线温度飙升,简直要灼伤我的半张脸,我终于慢慢抬头与圣上目光接轨,然展颜。
圣上晦暗的眸色死灰复燃般迸发出耀目的火花,灰暗的面庞生动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超拔上不止几分,兴致盎然道。
“好,好啊。善,善哉……”
余韵悠长,一唱三叹,而我自始至终不矜不伐,不骄不躁,平和而能量饱满。
方才不苟言笑的张怀民脸色和缓上不少,见我化解僵局,这才露出欣然的笑来,叹服道。
“卿不仅武就,还文成,我实在敬佩。”
我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轻启朱唇,不以为意道。
“殿下,身处其中,会好好说话还是次要的,到时触及多方利益牵制,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做语言的艺术。”
心情好转的圣上清了清嗓子,徐徐笑道。
“爱卿……”
适才还与张怀民眉来眼去的我俄顷正色,朗声回应。
“臣在。”
圣上轻转手中茶杯,风云浅淡道。
“既然爱卿雄才大略,年少有为,不畏艰险,那么朕便赐你一支精兵,有备无患。”
我闻言心里没来由地一晃荡,直觉这东西,奇妙极了。虽预感已然通遍周身,我却维系着面上的不知情,极具分寸道。
“臣感恩陛下倾力。”
圣上却绕开我的官话,直击要害道。
“完耶七卫,是否驾驭得了?”
虽隐隐约约已然猜到,我却还是惊得不行,惶然与受宠若惊交织,快意传导周身。
圣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的情绪变换,然后含笑沉声。
“朕还记得,爱卿多年前曾经放话,完耶七卫乃是西戎一脉相承,自然是西戎人统帅方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最大限度地发挥虎狼之师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