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不断发红的面皮与张怀民愕然失神的注视里,圣上顿了顿,继而入木三分地说出了全文主旨。
“现在,机会来了。你,可还坚持己见?”
书房里的香气馥郁,勾魂摄魄,让人魂不附体,只想开小差,可屋中之人,显然都紧张到了极点。
我稍一沉默,随即笑颜如花,对上了圣上绵软的刀尖。
与其说是刀尖行走,不如说,这是无上的圣眷。比之对于苏家壮大侵权的看似容忍,毫无后顾之忧地将瑾国最为精锐的部队交给我一人,未曾磨合,坦然交接,需要的是何等的看重?
无言,却无不言。
我瞳孔紧缩,无意识地僵直了脊椎,胸口剧烈地起伏,心跳声如雷破天,撕扯我烧起的胸膛,可那不是怯懦,那是终得其所的畅快!
我突兀地笑出了声,圣上身旁轻摇羽扇的李公公忍不住擦了擦汗,向我投来高深莫测的一眼,我勾了勾唇角,举重若轻道。
“臣,固执己见。”
圣上颇为满意地颔首,挥手示意我们退下且罢,意想不到的是,张怀民声线浑厚而镇定,一语惊人。
“儿臣斗胆,求父皇准允儿臣,一同前往!”
我震惊地怒目而向张怀民,不断挤眉弄眼,眼底是不认同的翻滚。圣上也是一愣,随之一板脸,斥责道。
“胡闹,太子怎可贸然领兵?云国虽受挫,却是垂死反扑的势头,若是你也去了,京城空虚,云国奸细与之内外接应,岂不是得不偿失?”
张怀民却不慌不忙地一敛衽,娓娓道来,大有纵观全局的视角。
“父皇莫急,且听儿臣分析。”
我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忽然伟岸而正经的张怀民,他却挂着得体的笑意,不出纰漏,头头是道。
“张乔延虽死,朝中却残余云国余孽,不除即是定时隐患。”
他不留痕迹地停顿片刻,见圣上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才笑着继续。
“可是如若我与父皇皆全力防守戒备,他们见无机可乘,定是宁愿按兵不动,如此一来,既便钟离轻松荡平了云国,却不可能屠戮殆尽,那有损父皇仁心与声名。而顺理成章的,云国皇亲国戚会打感情牌,示弱求饶,这时候为显示大国雅量与宽宏气度,顺带安抚民心,陛下会授予他们名存实亡的头衔,并安置他们。儿臣可有说错?”
圣上虽仍绷紧脸色,却肉眼可见地松动了想法。
张怀民笑得和煦而温厚,顶着我讶异而欣赏的目色,迟缓道。
“那么,岂不是,引狼入室?”
好啊,现学现卖,实在是精彩的一出说服戏码,惟妙惟肖!
我忍不住漾起一道钝重的微笑,不巧的是,被圣上瞧见,他沉吟半晌,犹豫着征询我的意见。
“爱卿为何发笑?爱卿可以为怀民所见有理?”
虽然还是犹豫不决的语气,却无疑,肯定的心思,所为问询,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判断加些认同罢了。
见偏向已定,我的松快占了上风。我收住笑面,一本正经地垂着袖子道。
“臣以为,殿下之言,有一定道理。毕竟,殿下亲领完耶,更是士气大涨,令人闻风而降。”
圣上大彻大悟般后靠在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似是下了决心,毅然道。
“如此这般,那怀民,你也一并前往。只是万要注意,你的安危,才是首位。无论发生什么,可别因小失大。”
张怀民波澜不惊地笑了笑,却神经地吃味,轻轻道。
“父皇放宽心,儿臣不是迂腐的文官,只知纸上谈兵,儿臣在苏家那些年,可凭的是真刀实战。并且,儿臣以为,钟离的性命,与儿臣的生死同等重要。”
心跳踩空一拍,我无措地定定凝视着他,风声渐大,大到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圣上又一次五官略微的抽搐,不敢置信道。
“你说什么?”
他却笑得自若,处变不惊的字落。
“儿臣认定,钟离她,会是儿臣的结发妻子。是儿臣生命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所以,儿臣希望父皇,一视同仁。”
我气得恨不得上去给这人一个大嘴巴,谈论国事的场合谈论这种私情是否不妥且不说,她不过是皇家的工具,何德何能,与东宫太子并驾齐驱?
这不是,为难他爹吗?或者说,这不是拿她开涮吗?这小子,脑袋一会儿灵光一会儿糊涂的。
张怀民却似乎看穿了我局促背后的心思,一字一顿道。
“苏钟离,我不管你怎么看我的逾越,我可以郑重其事地告知你,你是我的臣,亦是我的妻。别跑,你也跑不掉。”
我堂堂苏大将军,居功至伟,何须你的册封?
不过,谁让我苏钟离,好像瞎了眼,恰好也喜欢你呢?
第九十六章 三人行,必有我夫焉?
次日, 钦天监觐见,言有祥瑞之气,宜发兵。两班文武列阵相送, 白玉阶前,我面容端方地接过半块虎符, 深深叩首。圣上面色稍稍好转, 却仍不容乐观。
我却只是抿唇, 目光明灭几许, 还是只道一句。
“望陛下珍重龙体。”
圣上和颜悦色垂眸, 和风细雨道。
“爱卿放手去罢,朕在京城, 等你的好消息。”
我深以为然, 毕恭毕敬地又是一拜,然后回身望向前后立着的两个人, 唇角嚣张地一扬,风流气韵使众人慌忙垂头,陈恶于前者更甚。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我的两位恩师。
身形超拔,气质不群的那位,面部严峻而不失慈爱,虽已近不惑之年,却面部线条干净平整, 风雅而颀长,气场震慑周身数丈内的官员。
我噙着和缓得恰到好处的笑意漫步上前, 叉手行礼。
“赵师父, 弟子苏钟离久不拜见,还望师父海涵。”
赵延勋笑眯眯的模样一如既往的亲和却冷质, 从容道。
“我能教出这样的弟子,是我赵延勋的福泽。此去怕是苦战,钟离定要三思而后行,事事小心,宁可迟缓击破,不可轻敌。云国虽小,却也是名将辈出,要吞下云国,不是那么轻易。”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事无巨细地叮嘱我的赵延勋,荒谬地生出了家的错觉。
我猛然回神,失笑出声,眉峰舒展。
“多谢师父教诲,弟子谨记,师父且宽心。”
他笑吟吟地抚过长须,鬓发微白,似是飞花入鬓,年华不老。他最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沉声道。
“为师不止一次想过送你出征的场景,我自你那日轩昂气宇问询我名姓起,就有隐隐而挥之不去的念头,你,会长成新一代最为出挑的将领,接过苏家衣钵。”
他眉眼微弯,欣赏的神情溢于言表,大有伯乐之姿态。
“未曾想你竟是女子,却压过世间男子。”
他眸色微微流转,坚定出语。
“玉不埋于尘,此次战过,你将会正式位列朝班。你的脱颖而出毕竟侵占了他人的利益,所以无疑的是,于那里,指向你的刀尖是难以察觉的。他们的锋利与尖刻将比血雨腥风的刀光剑影更为杀人于无形,记住我的话,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中庸方可功成身退。若是一日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老夫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我微张唇,有些不知所措。我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赵延勋会长篇大论至此,亦为我考虑长久至这许多,心下潮湿,眼底泛雾,我动情道。
“弟子记下了。”
也许,家不是实体,它仅仅是个概念,心宽慰处,即是吾乡。我与赵延勋各自作揖,错肩之际,仿若权柄的交接,他姓赵,我姓苏,又如何呢?
血浓于水,这世上,却有另一种情感,不需要介质,静流如长河,万古不衰。
我与赵延勋瞬息擦肩,我的视线带着浓厚的笑意落在了那位妆容清淡却熠熠生光,神采焕发的女子身上,一时无话。
还是对方笑着打破了默契的对望,比之方才我与赵延勋的对等交接似的仪式感,她赋予我的,更多的是春风化雨的细腻洗礼,在我的精神上柔声高歌。
“苏将军,很高兴,又见面了。”
温柔而坚定,莞尔笑者,却坚毅而欣慰的,晏云。
我感念地回以一笑,言语中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松与快意。
“晏云,好久不见。”
她笑中泪光细闪,不定睛看,甚至发觉不了她那种喜极而泣的欢欣。
我心底是汹涌的喟叹,以及感激之情。我的开局是众叛亲离,可是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我艰难却陆陆续续地拥有了将我视若己出的赵延勋,与我坚定并立的宋睿辰,默契在背后支撑我的张怀民,从质疑到接纳再到任我为贤的圣上,以及身份低微却不卑不亢的晏云。
她敬我,我亦敬她。我们很像,惊人的相似,生于泥沼,长于淤泥,却不愿染身,保守着岿然不动的底线。
只是她比萧遥幸运,她亲眼看见了我的光明,看见了同命运的我的无限可能性,这是同类的赞歌,亦是信念的托付,道不同,亦可为谋。
我敛眸又抬眸,认真地抚摸过晏云细皮嫩肉的手掌,相较之下,我的手心略显粗粝,那是厮杀的印记,独属于我辉煌的勋章,我不该嫌弃,却也不曾因此优越,只不过,是一个人生命体验的烙印,仅此而已。
晏云紧紧回握我,泪眼婆娑,却强忍着不使之落下,深情低语,缱绻至极。
“钟离,保重,感恩有你。”
我们的温热两相传感,那是无声的对话与暂且别离。
她替我整了整铠甲,眼底是慈爱的颜色。
我恍然觉得,我的母亲,从未离去,她的温和包容,她的望女成龙,是女性共有的展望,是对命运的深陷泥沼,却报之以希冀。
我不自然地揉了揉眼睛,好像风沙迷眼,眼睛别扭极了,我可不想在一众精兵面前哭哭啼啼,作为主帅,我可是士气不泄的托举!
告别了圣上百官,告别了熟悉的亲友,我与张怀民整装待发,方欲出走,却被一道急切的声音打断。
“且慢,臣请圣上准允,让臣也前去!”
听见这个声音,我瞪大了眼睛,愕然回望,张怀民也是神色深沉地投向那位老熟人。
宋睿辰一本正经地跪拜在圣上面前,冷然开口,眉眼间是破釜沉舟的意气。圣上有些无奈,却还是耐心道。
“宋将军,钟离与怀民两相照应足矣,你就不必添乱了。”
摆明着是要劝退这位心血来潮的仁兄,可是他却显然不是一时兴起。但见他微微抬起下巴,眼神锐利,语气不迫。
“圣上,云国此次得知没了活路,必定是倾国誓死抵抗,苏将军虽以一当十,勇猛过人,战场刀剑无眼,若是旁生枝节,殿下有个三长两短。”
眼见着圣上露出不虞的面色,宋睿辰轻轻一笑,拿出了撒手锏,借我之花献我之佛。
“况且,朝中内奸未除,云国未必不会玩什么鬼把戏,所以,臣若前往,有备无患。”
此话一出,我笑了,张怀民也笑了,只有圣上蹙起眉头,思索许久吗,纠结许久,这才应了声。
“好吧,那你作偏将,辅助苏将军破云,不可有差池。”
宋睿辰眼底闪过一丝雀跃,面上却波澜不惊 ,敛尽喜怒,默然道。
“臣,领旨,谢恩。”
我见他三跪九叩,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义凛然的模样,失笑默默腹诽道。宋睿辰啊宋睿辰,你小子这个愣头青算是长了脑子,倒是会移花接木!
不错,他所出之名义,与我和张怀民如出一辙。圣上虽是个思虑周全,多疑而洞察之人,却不是揽尽世间的神明。是人,就会失误,是人,就会局限于一方视角,失察而不觉。
而我和张怀民正是拿捏了圣上的思维漏洞,这才能比翼出兵,游刃有余,不避人耳目,于天光之下,堵住众人悠悠之口,跨越成见,跨越身份,跨越爱恋。
我们都是拔刀的热血少年,只不过恰好相爱,在这白日升到垂直头顶,也不惧怕,影子无处遁形的契机。
因为,当白日凌空,影子便成为了本身。而这所谓的思维陷阱,不过是张乔延已死,云国独木难支,势力锐减,为张乔延谋略与奔波之人,不过是为了成为新君身侧的开国功臣,虽然不光彩。
这一桩通敌之案,捅破了讲,不过是不受重视,无缘皇位的皇子嫉妒到不惜割让国家权益为自己铺路与上位,而那些趋之若鹜的人们只不过出于政治投机的初衷鼎力相助或者是旁观默许罢了。
坐庄的倒了台,树倒胡弥散,这些个投机分子哪还敢造次,早就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缩起来了。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与云国有半点瓜葛。
他们毕竟只是间接接触人,那对接之人,毕竟还是张乔延。殿下,一人做事一人担,辛苦您嘞,走好,不送!
人心啊,利益维系,莫过于此。兴许是被名为照看实为监禁,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所扰,圣上显然忽略了这关键的一环。
于是乎,顺理成章的,我和张怀民如愿以偿,水到渠成。而宋睿辰,机灵地吃上了一口热乎的,套用这套并不严密的逻辑,为自己挣了一个名额。
我和张怀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这小子也是闲得慌,半块虎符在手,完耶七卫听凭我调度,张怀民傍身,哦对了,圣上还御赐了新刀数口,就怕我杀红了眼,砍烂了刀,可以说是万无一失,这小子,半路插一脚做什么啊。
我正不解,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耳朵不自觉稍稍泛红,偷眼观瞧张乔延。
他脸色好看不到哪去。作为男人,他怎么不知道宋睿辰的图谋?不能说是不轨吧,反正不是那么正气浩然。
与此同时,宋睿辰也不畏地承接下张怀民杀伤力极强的眼刀,心下冷笑。
同为男人,大有我又怎么不洞悉你那点小九九的意味。
好嘛,情投意合的夫妻档这下彻底成了三人行,有没有师焉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两面夹击,吃力不讨好!
第九十七章 谢女檀郎
我轻巧地勒马, 最后回望乌泱泱的军队,整肃而威严。那被众人簇拥在正中的,定定目视我们的圣上, 难得地微微露出欣然之色。
在一声嘹亮的吉时已到的高声之后轻抬唇角,一改吝啬施舍感情的高姿态, 含笑的黑眸里不再是高深莫测的深渊, 而是默默示意我们且去吧。
我微微发热的手掌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御赐的新打宝刀, 似笑非笑。随行的一位将士庄重地裹好了闪着高山所覆霜雪的幽蓝色泽, 他负责携带我的另两件刀, 双刀焕然,无缝衔接上我那砍烂在雁行峭壁上的那双, 刀可以复生, 人却不能。
我座下乌骓是圣上亲自为我择选的一匹,比起张怀民身下的健硕粗犷, 更为矫健精壮,毕竟我身法迅捷,刀法轻盈, 又极擅进攻,所配合的坐骑,也必须符合我的进攻风格,相得益彰。
我抽出腰间新刀,雪亮的一声长啸破空而起, 微微震颤着周身的空气,夏天, 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