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大意却追悔莫及的惊诧模样凝固在令人作呕的脸上,好似京城笔法最为纯熟的画师的封山之作,精美绝伦,永死也永生。
我轻巧非常地挑着那人死透的尸体落地,没有杂乱的声响,面色云淡风轻,或者说是不以为然。我轻啧一声,干脆利落地一脚踹开那人的尸首,定定望向四周噤若寒蝉的残兵败将,波澜无惊。
瑾国的后部军也爬上来不少,控制住了局势,而我这一剑,显然定了乾坤。
我施施然曳刀近了那机关处,面色冷峻而严肃地环视簇拥的手下部将,以及心悦诚服却自惭形愧的敌人,狠狠闭了闭眼,继而稳之又稳地摁住冰冷的机关,徐徐使力,冥冥之中,虚空有多余的力量覆上我的手背,是宋睿辰吗?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泪流满面,哭到折腰,刀却震荡。就在众人见状自觉垂头避开视线,缄默到鸟声可闻的境地里,温热的手心抚上我冷透的手背,全然包裹,不分彼此。不是错觉,不是做梦,实实在在,有一只手,坚定地握住了我。
我讶异地从悲伤中抽离,抬眼望向那骨节勾勒出线条,手背宽大而手指纤长的人。心一点一点填满,稍稍找回气力,我目光沿着手臂向上,与我四目相对,是张怀民。
“城破了,我们,做到了。”
我却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泣极而喜,笑得无力而宽慰,如释重负却压抑至极。
“对,我们做到了。”
我和张怀民携手并立的模样,刻在人前,再难磨灭,我却觉得心有空缺。
失去,得到,再失去。
我深呼吸,偏头看向始终目视我的张怀民,他目色温柔到一败涂地,我却有些失落地低低道。
“怀民,你说,如果你的得到建立在了别人的失去乃至死亡之上,你还会选择头破血流吗?”
张怀民闻言并未怔忡,而是心领神会般轻笑,然后认真地揽过我倾颓的肩膀,将我带到瑾国军已然换血驻守的城楼之上,极目远望。
“钟离,你瞧,这山河华章,是不是赏心悦目?”
我心不在焉地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敷衍着道。
“是啊,很美好。”
他低头轻轻吻在我的头上,我浑身战栗,僵在了原地,纹丝不动的是身体,风雨飘摇的是心神。行军辛苦,能温饱足寝已是谢天谢地,洗漱之类的,天方夜谭。
我现在就是彻头彻尾的出土之物,可是方才,挖出折戟沉沙者,附着我虔诚而珍惜的一吻。
一吻隔千秋,唤醒沉睡的灵魂。我只觉得那使我心安的暖热空气辗转,悄悄贴近我的耳边,厮磨缱绻。
“卿多虑,如若卿是为大义,为大势,邪不压正。万古长河,涛涛而前,怎会因个体沉浮而倒流?我知道,你是在为宋睿辰的死而愧疚,而亏欠,但是,这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
我心间流淌过难以言喻的热流,抚平我眉间的褶皱,却不是我所求。他见我怔忪,低低笑了,发丝纷乱的头紧紧贴住我因还不清醒而无人色的侧脸,细细磨蹭。
“卿,如果你是强夺他人意志,就像苏长青将你视作弃子,那怎可饶恕?而若是那献身者心甘情愿,为所信之人赴汤蹈火。那么,他所扑之火,就是他的救赎,他涅的考验。只是,令我们默哀的是,他没有挺过去。仅此而已。”
他恋恋不舍地撤走半分,却不停语。
“卿的刀下,从不留人,杀伐果决。可是如果卿放下刀,羁绊过多,或是说过于手软,过于瞻前顾后,过于重情重义,那么,你和睿辰的心病根源,何时能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你可准备好?”
我如梦初醒,在那怀抱中猛然转身,却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那将要落在唇上的热吻,义正言辞道。
“是啊,我们的苦难,均是拜那人所赐。若是我就此沉沦,谁还能为我们沉冤昭雪?我呕心沥血这许多年,所为不就是报母亲之仇,宋睿辰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师承苏家,所求不就是为自己父亲正那衣冠?”
我眸光凛冽,回到那个冷酷的面容,微微抬起下巴。
“所以,我答应你,我入朝堂之日,就是断绝情爱之时。只是睿辰他与我扶持这许久,我实在难以接受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我语结垂眸,泪水再一次泛滥,黑云终于压城,雷声轰隆,与我似乎心意相通。
特别是,在那血色漫天,刀箭飞旋,我沉痛闭目,他安心脱手的那一瞬之前,他还祝我和你,白头到老,教我怎么忘了他?
睿辰啊睿辰,你遗留给我的创伤这么大,大到我宁愿恶劣地怀疑你是有意为之,可是我知晓你的为人。
他慨然赴死前的耳语还未遗忘,致命而痛彻,是与我刻骨铭心的誓言。我们的对赌协约,是哪怕死,也不撤销。倘若龙渊折不断钟离,亦折不断拨云,那他该如何处之?
可是时过境迁,龙渊与志同道合者惺惺相惜,钟离已以新的面貌杀回,而拨云已毁。就在我被张怀民紧紧抱住之际,两个士兵恭敬地上前,呈给张怀民两样物件,一件是云国的玉玺,另一件,使我泪水滂沱,是宋睿辰的拨云刀。
我发红的指尖颤抖,满目猩红地摸上沾染了断枝残叶和泥土芳泽的拨云刀,痛哭失声。
拨云寓意见日,可是我丢失了刀的主人,我的太阳。
我嘶哑着声线饮泣,泣不成声。雨水落下,茂密的树木被雨水拍打出悦耳的音节,漫山升腾朦胧的烟雾,瓢泼至极,好像五湖四海颠倒中天,不择地浇灭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我收神,微微收拢手心冰冷的刀身,郑重地将之放在了心口。
“我苏钟离对天起誓,定以此刀,为那忠正之人,讨个公道,断情绝爱,不拘泥于那稀缺的底线。”
却在我开口的同时,一双手柔细地环住了我,叹笑不悦道。
“卿要破立,可以。但是卿要斩断情爱,恕难从命。”
第一百零一章 御前清算
我全身跪倒在生寒的殿上的那一刻, 还是恍然至极的,甚至是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失魂落魄。这一仗,坐实了我战神之名, 我收获颇丰,官阶升到了顶点, 财富更是唾手可得, 门庭若市的自不必说。
可位极人臣的荣光只使我身心俱疲, 清梦被搅扰, 思绪被打断, 我再无法在一个闲适的午后提笔,也许墨已研好, 可是不过忘了千言。
张怀民倾身一落的吻我接下了, 却是心不在焉的。
张怀民清亮的眼眸微微暗了暗,却只是含笑收回浓浓的情意, 翩翩退让。
“卿之苦闷,唯有时间可医。”
我苦笑生涩,嗫嚅出声, 不知是对自身的厌恶还是对多次让渡的他的愧色。
“也许吧。”
张怀民恋恋不舍地送开捂住我指尖的手,目色含忧,却按下不表。我凝眉,思绪聚集,因为我听闻圣上轻唤我。威仪依旧, 却受了毒侵害,声线明显沙哑许多, 隐隐透出风烛残年的眸色, 给我风吹即倒的羸弱的错觉。
我咬唇,闷声应答。
“臣在。”
圣上难以抑制地轻咳一声, 却还是维系着面色的平和,舒展道。
“云国覆灭,爱卿功劳之最。”
我受宠若惊地撩起衣袍推脱,双膝实实在在地磕在地上,我想,是时候归还虎符了。
“陛下言重了,臣不过是按殿下的吩咐行事,陛下虎父无犬子,臣借花献佛。”
圣上朗然笑了,慢慢道。
“不必谦虚,朕今日召集群臣,为的就是为你接风洗尘,这是朕出征之日作下的许诺,这下,君无戏言。”
我深凛,亦大为感动,头深埋进衣袖,一字一顿。
“臣谢主隆恩,臣感激涕零。”
我不加迟疑地从衣袖中取出厚重的虎符半块,毕恭毕敬地高举过头顶,高声道。
“臣苏钟离完成使命,不负君托,今日交还虎符。”
圣上的眼色却淡淡的,掠过一丝欣然,却复归古井无波。
迟迟等不到圣上传近侍来接,我手臂发酸,却咬紧牙关,我疑惑,圣意难揣,他的每一迟钝,大有深意,尤其是在人前。是倚仗,还是拂面,全在举手投足。
良久,我听闻一声清晰的轻笑,随之悠悠传来令我心安且惊异的一句。
“你且收着吧,另外半块,我便够了。”
堪称静谧的大殿上掀起轩然大波,众人大惊失色,议论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秩序大乱。
一旁的李公公见圣上眉关紧缩,娴听圣意,慵懒而不动声色。
“肃静。”
众人喧哗的声响这才消歇,目光如鹰隼般盯住我,简直要将我看穿的心思各异。我揣摩良久,原封不动地将这话敷衍过去。
“圣上与臣说笑了,完耶七卫乃是亲卫,我怎可染指?”
圣上却摩挲着茶杯的边沿,叹息却不是惆怅,漫不经心道。
“正如爱卿所说,朕从不食言。”
圣上此话彻底点燃了朝堂上的分明泾渭,开闸似的,泄了洪。
只不过,几日前倒戈的那些个弄权之人,尽显庄重之色,倒是天生的戏子,只是未曾顾及受害者是否饶过。
圣上抚摸杯沿的手忽然停住,笑着抬眸,慈爱发自内心,声线潺潺似河。
我这下心里没了底,惶急望向张怀民,却说不出半句场面话。张怀民并不挪开视线,极为谦恭地一作揖,缓缓道。
“父皇明鉴,钟离她就是统领完耶七卫的不二人选。”
这慢悠悠抛出来的惊雷将我炸的猝不及防,这统一的话术,若不是我与张怀民朝夕相伴,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打着打着仗快马回京一趟,串通了口径。
张怀民却不见好就收,得寸进尺,C着脸道。
“至于苏将军所谓的借花献佛,儿臣担待不起。”
我惊了一惊,低垂下头,从衣摆侧面瞪了他一眼,他却脸不红心不跳,只是笑眯眯的。我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硬着头皮堪堪道。
“臣恐难胜任,还望陛下三思。”
圣上却不耐地锁眉,将我的圆滑打了回去,原形毕露。
“G,苏爱卿,话已至此,再自谦可就是抗旨不尊了啊。”
他笑意深重,字句明晰。
“朕要你手握熟悉之兵,征讨四方,于完耶七卫,与你,都是水到渠成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哪还有不从的道理。况且至此我也明了交付与我此皇权直属之军的长远用意,那就是开疆拓土,成圣上一代霸业。
我这把生锈的刀,遇血开锋,再不尘封。
我一本正经地跪地谢恩,手中虎符黑得锃亮,闪过一道明亮的光泽。以西戎治西戎,实在是开创之举,妙哉,妙哉。
我收起虎符,正欲起身,却不料皇恩浩荡,再度发难,目标却不是我。
“苏爱卿,张乔延已死,可是你之耻辱,可未曾洗刷吧?”
我愣上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震惊之余,双膝又落回地上。只是再凉的地面,自人体取暖,亦有了微弱的温度。
我愕然的面色只是一瞬而过,抬头是波澜不动的收敛与不置可否。
“陛下,臣以为,业无高低贵贱,人却难逃分别。”
闻我此语,圣上颇具兴味地开口。
“哦?何以见得。”
我清了清嗓子,来了精神。
在场的一众人缩起了脖子,眼底的惶恐之色昭然若揭,我余光瞥见,却只是笑吟吟地发了话。
“自然是亲历见得。”
我大步踱开,项庄舞剑。
“舞师乃是皇家所养,以精纯的技艺奉养自己,追求极致的艺术造诣,实在是可敬可叹。”
我眼底滑过一丝锋芒,却不露波澜,微微一笑,书接上文。
“舞师食的亦是皇家俸禄,绝非勾栏瓦舍出卖色相之流,乃是正道,一言一行,某种意义上说,亦乃是皇家的颜面。”
我笑得意味不明,和熙不减,却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朝中有人在陛下斋戒沐浴,闭关冥思之际,以此高雅之职务羞辱臣,真可谓是一代文人墨客,高风亮节。”
字字尖锐,切中要害,所指摘者瑟瑟发抖,却不敢出面。
圣上眼眸轻动,笑得高深,轻缓问询。
“竟有此事,苏爱卿,此等祸乱朝纲者,不知是何许人也?朕倒是想看看,是哪位爱卿,如此放肆!”
行至句末,那积压的怒气轰然冲撞,却见那和蔼的笑容,完好无损地挂在圣上脸上,笑面虎,却是发威。
我了然此朝会之要旨,深深地笑了,继而神情微妙地昂起头来,轻吐字句。
“臣不知是何人作祟,只是与张乔延交集者,臣记录在案,一个不少。”
群臣之中一阵骚动,却在圣上状似无意的眼色扫过之时堪堪收住,冷汗直流。我笑得人畜无害,却剔肉啖血,一寸一寸地抽筋剥骨,将每一份迫害,加倍奉还。
我挥了挥衣袖,张怀民轻咳一声,裴林应声出列,大公无私的面色恰到好处。
“圣上如天之德,为苏将军正名,使清流复起。臣裴林,岂能坐视,愿献绵薄之力,为之指证张乔延同党残余,诛杀奸邪!”
这话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却将这直言进谏,为舞师及己抱不平,言不公,雪前耻的层次生生抬高了一个阶梯。
圣上冷笑一声,高声道。
“那贼子挫骨扬灰尚且死有余辜,那么那些个谋士们,何尝不是活有余罪?”
我深以为然地颔首,不紧不慢,一句出鞘。
“张乔延之所以在谋逆之上如鱼得水,虽云国鼎力,却更赖于朝中高人指点,权臣拥护。”
我皮笑肉不笑地敛眸,杀机顿起。
“裴将军,话以至此,敞开说吧。”
裴林目色微凛,朗然出声,传遍大殿。
“张乔延之所以能全盘知悉殿下行踪,乃是掐准殿下的落脚时间点,所到之处的通关时间,最后落在抓包与苏将军所谓的碰头罪名之上,全归功于与云国接壤的长岭十八关。”
裴林抿嘴成线,目光灼灼,投向群臣中指节发白的一位,语气放缓,好似凌迟,宣读死期。
“长岭十八关偏僻,音讯不通,全归一人管辖,据我所知,溯及至上,最高官至,无意冒犯,尚书仆射,陈岑。”
被点名者扑通一声伏在地上,重重磕头,什么形象都顾不上了,连连辩解,笏板却护在怀里,滑稽模样实在令人避之不及。
“陛下明察,陛下明察,臣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陛下!”
我听着发笑,不加掩饰地鄙夷嗤笑。
“陈大人,我可觉着这话蹊跷极了。你说,若是毒投的猛些,您可不就是第一号功臣。那时,你也是忠心不贰的那一位。”
不轻不重的话敲打在已然抖得不成样子的陈岑身上,雪上加霜,使之彻底打了蔫,击溃了他残存的心智。他口不择言,叫嚷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