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苏钟离她离经叛道,牝鸡司晨,不可轻信啊陛下!”
一方玉印重重敲在案牍之上,一印定音。圣上大为光火,笑意褪去,冷酷道。
“大胆!你是要质疑朕所授虎符之将之忠心吗?”
他双眼眯起,杀心显露,沉声道。
“还是说,朕不是你所俯首称臣的对象?”
此言一出,陈岑情绪失控,乌纱帽歪在一边,简直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不是的陛下,陛下臣不知此事啊陛下,定是另有其人啊陛下听臣……”
人心惶惶之中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及时打断了崩溃在地的陈岑,沉着道。
“陛下,陈大人是否参与其中暂且不说,苏将军一面之词,不足以盖棺定论。”
我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幽幽叹息。
“中书舍人林傅林大人,稍安勿躁,下一个,就是您的戏份。”
第一百零二章 险棋与伏笔
此言论一出, 等于是挑明了敌我关系,林傅瞬间的错愕,继而恼羞成怒, 阴恻恻地对上了我轻飘飘的眼神。
“苏大人说话不讲凭据,果然啊, 情绪用事, 是女流之通弊。”
我不咸不淡地瞥了趾高气扬的林傅一眼, 颇具任风吹雨打的无畏与轻盈, 反观激怒我好证此观的罪魁祸首, 我自按兵不动,倒显得他咄咄逼人。
我却不坐以待毙, 低调内敛地收了收衣袖里的物件, 轻起唇笑道。
“林大人等似乎对我的女儿身甚是关注,莫不是陈家与苏家的勾连因我从容而中断, 而林家的世交亦是陈家,甚是巧呢。”
我面上掠过一丝好整以暇的颜色,澹然接话。
“东宫詹事乃是霍执, 霍家素来与你林大人不对付,啧啧,公议之上,林大人要存私不成?”
林傅难掩惊怒,却只是瞠目结舌地望向风轻云淡的我, 气结不语,我袖口闪过虎符泛起的光泽, 眸底沉郁顿挫。
林傅恨铁不成钢地睨了趴在地上, 魂飞太虚的陈岑,收起激进的目光, 放柔了声线,大有重归于好的意图。
“苏大人,林某有眼不识泰山,误以为苏大人不顾大局,中伤了苏大人,还望苏大人海涵。只是,这陈大人为张乔延做事之事,确是空口无凭啊。”
我冷笑一声,讥讽地翘起嘴角,目色深沉。
“空口无凭?好一个空口无凭。据在下所知,张怀民外派之事,并不是公开的吧。”
林傅浑身一怔,望向我的眉目松动三分,有招架不住的迹象,可惜,此番局势之下,即便同党牵涉甚多,又怎不会选择明哲保身呢?
我加火送柴,不亦乐乎,眉宇微台,步步紧逼。
“云国密谈,临时起意不假,却是机密覆叠。其间交涉并非随心所定,却无确切时限。全程密诏,连我身为东宫羽林统领,亦无半点风声。林大人,您猜上一猜,沈观沈大人,怎么偏生赶上了趟呢?”
林傅手心微微发汗,心生寒意,对于我只攻不守的打法全无招架之力,低迷下去,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眼看着局势完全倾倒向我一方,圣上指尖抚过玉章,就要定罪,群臣之中快步走出一人。满座皆是不寒而栗,却无人明晃晃打眼望来,因为这下,圣上难断家务事了。
“臣苏长青,有话要说。”
淡淡扫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群臣,我却心下空明,一片了然。
苏长青凝重地微垂眉眼,深深俯身,语出惊人。
“臣管教不严,一时失察,教臣女误会了二位大人,臣有辩词,斗胆为二位心系家国的大人申冤。”
圣上环视寂然的诸位大臣,深重叹息,却仅存于眼底,不表明态。
“既然苏爱卿有话要讲,那朕便听上一听。”
这是瞧着苏大将军和我的面子给那两位差点投入大狱的罪臣一个翻案的机会,显而易见,圣上是违心的,而我是五味杂陈的。
苏长青老谋深算,心机深沉,揣着明白装糊涂,搁这浑水摸鱼呢。
他是要将这捉拿奸臣,肃清朝政的局面,向家务事与私交有失偏颇的方向引啊。
我顿悟之下,却无焦躁,而是微微一笑,以一打三。
“父亲在上,钟离怎敢妄语?只是巧合时常存有,可若是事事不期而会,很难不联想。臣初入宦海,不知其中深浅,怕是逾越和多心,您以为呢,父亲?”
这是在暗讽他宦海沉浮,毒辣奸猾,可是绵里藏针,曾不算得委婉至极?
我笑面如浴,言笑晏晏,除了知道其中盘根错节之人毛骨悚然之外,任谁看都是一副父慈子孝的和睦场景。
武官之首父亲与白手起家的女儿顶峰详见,在荟萃群英之中各占鳌头,话语权各执一词,谁能不说一句门第之幸呢?
我笑得伪善却滴水不漏,苏长青笑得勉强却慈祥,明明双方皆知这是一场戏,却偏生要演到底,因为,旁观者不清。
闹剧开了头,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你情我愿,直到一方出局。
苏长青笑了笑,抖了抖衣袍,以父之名,轻巧地发难。
“承蒙钟离抬举,臣再深谙其中规章,也不过为陛下办事,有些决断,不是一人可独断的。”
我扬眉,来了兴趣,慵懒戏谑。
“只是过了手,圣意是否变了味,这其中猫腻,怕是只有经手者自己心知肚明吧?”
一轮交锋下来,虚实虚实,短暂的电光火石,却细看不过虚无。
我深知持久战无益于己,未防旁生枝节,切中要害方为上步。
不再落场面话,我一刀意欲将苏长青这只不见首尾的老狐狸斩于马下,轻飘无息地开口。
“那么兜兜转转,还是希望父亲廉洁奉公,秉公执法,谈一谈这外露于他人的国家机密,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苏长青却正中下怀似的,眼睛几不可察地微微转悠,脱口而出。
“这就是钟离少不更事,对官场运作还不过熟悉的结果了。”
我脸色一变,却生生按耐住回嘴的激愤情绪,面色微沉。
苏长青有备而来一般,轻踱出来,向我一躬身,毕竟,我乃是东宫羽林统领,今非昔比,不再受苏府辖制。
他笑叹一声,轻抚长须,叹悠悠只道一句,绝地反击。
“钟离可还记得,东宫接信那日,殿下在为什么焦头烂额?”
我一点即破,险些踉跄一步,却咬紧牙关,追悔莫及。
“记得。”
苏长青得到意料之中的回复,游刃有余地揽了揽衣襟,单膝跪地,义正言辞,脸色如常。
“陛下,殿下在与您商讨外交大事,钟离她虽为东宫要职,却比不上此等大事迫在眉睫,于是乎,东宫詹事霍执先行接过了此密信。也就是说,经手者,不是旁人,是东宫官员,此猜测,不攻自破。”
我愤愤不平地紧盯住地面,却无言以对。太过周密,太过不可思议,辗转于两点一线,却败在了时间差上。可是若是霍执验过信件,那他就是唯一的替罪羊,可霍执是自己人,绝无此种可能,霍家与那方水火不容。
可眼下“人赃俱获”,让苏长青反将她一句,连霍执,兴许都保不住,除非……她既往不咎。
张怀民在一旁静默良久,见战况急转直下,迈步方欲上前插话,却被我突兀的一声笑叹打断。
“如此观之,确实是巧合。”
背对我而立的裴林肉眼可见的一僵,而张怀民亦是惊诧地回身望向我,群臣议论纷纷,我却仰面笑得不见喜怒,只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云淡风轻。
“是臣,多虑了。”
坐在龙椅上的圣上也是眼底迷雾一片,嘴角拧起,复杂的目光将信将疑地落在我身上,沉声询问。
“苏爱卿,你之前可是咬定陈岑,林傅,沈观结党营私,与张乔延合谋反叛的。怎么你父亲三言两语,就矢口否认了呢?”
我却只是茫然而缓缓地摇了摇头,淡漠出语。
“不是藐视朝政威严法纪,也不是偏帮臣父徇私枉法,只是霍将军确实忠心耿耿,为东宫做事这许多年,不可能也无必要参与进那腌渍事情。这其中,或许是欠了考虑。”
圣上意味不明地凝视我,半晌才喟叹道。
“既然苏爱卿决意与各位大人冰释前嫌,那便是皆大欢喜,只是今日此事过去,不许再提。”
我笑得惨淡愁凝,良久轻轻。
“臣遵命。”
圣上眸光闪烁,却还是不予置评,挥了挥手。
“朕乏了,退朝吧。”
就这样,剑拔弩张的朝局一下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不知情者云里雾里,置身其中者亦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霍执落了把柄,将他推出去,换取那一帮人的脑袋,怎么看都是不赔本的买卖。
况且霍家家门渊源,深居简出,不与其他世家来往,乃是一支清流,在以武立国的瑾国,可谓是稳固而高矜。再怎么牵连,也不会罢了他的官,顶多暂且降职避个风头,择日重新启用便是了。
可是身为军事与参政之上都颇为激进,抓住战机就死命不放的苏钟离却令人大跌眼镜地选择了弃局,实在是匪夷所思,畏首畏尾,不是一代战神的作风。
下朝后,当事人霍执神色匆匆甚至于是脸色难看地揪住了我的衣袖,据理力争道。
“苏将军,这是何意?真相已然大白,眼看着一众奸臣就要落网,永绝后患,为何止步不前。我霍执可不是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之人,这个污名与猜忌,担负的起。”
我好笑地回眸定定看向情绪激动的霍执,收住了笑意。
“霍将军,你知道为什么那次比武你会败给我吗?”
霍执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傻了眼,直愣愣地望着我,半张着嘴,不禁跟着我的话走。
“什么?”
“您不懂以进为退,放长线为的是钓大鱼。”
我微微一笑,与张怀民对视一眼,笑得开怀。
霍执目瞪口呆地望了望张怀民,又望了望我,犹犹豫豫道。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还有漏网之鱼?”
我孺子可教般颔首,轻悄悄地吐露心声。
“不止,而且埋藏在东宫之中,不除干净,后患无穷。不然,霍将军以为,圣上是宽宏至此,乃至宽宥通敌之人的愚君不成?”
第一百零三章 山不见我
霍执眼底滑过一丝恍然, 大为叹服地拊掌,连连懊悔。
“唉,苏大人考虑如斯, 我这个榆木脑袋怎就不开窍呢?”
我却黯淡了脸色,落寞之至。
“如果权谋手段, 思前想后的每一笔经验, 都是挚爱之人换取, 独留你一人金刚不坏, 不知是幸, 还是不幸。”
我抛出的沉重之语也是难为了直肠子霍执,他好似那骄阳火烤的鸟雀, 口干舌燥, 没了精神。
张怀民眼色十足,驾轻就熟地接了话, 侃侃道。
“于不幸之中,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斜睨向他,脸色晦暗不明。
张怀民不疾不徐地笑开去, 这才补充道。
“如若前赴后继的牺牲换取不了火种留存,那才是悲哀之至。”
我近乎是解脱一般长舒一口气,眉眼微锁,却面部舒展许多。
“哀莫过迫于此。”
张怀民慢条斯理地接过裴林递过来的折子,老神在在。
“不不不, 哀不在踽踽独行,而在, 怒其不争。”
我心底泛起层层涟漪, 手心发了汗,凉到心底, 让我从压得抬不起头来的背负之中稍稍抬起下巴,与依旧漫漫的长途和近在咫尺的党派,分庭抗礼,仅以一人。
时间被一声鸟啼拉的很长,顾虑重重,艰险层层,却不能再按兵不动。这一回,苏长青出面以父之尊压住了我的进攻,堪堪保下了半个脑袋架在了刑具上的陈岑,林傅及沈观等人。
他韬光养晦这许多年,甚至情愿上交了二十万边境兵权,无问朝政,却碍于她招招致命的刺激而抛头露面,可是下一次,这手段可就陈旧了。
而我这一次退让可不是怕扫了苏长青的颜面,恰恰相反,我是在视而不见对方露出的破绽,或者说是,落了下风的苏式一党别无选择的抉择。
损兵折将乃是兵家争端必然付出的沉痛代价,可是深陷其中者不是旁人,而是尚书仆射陈岑,中书舍人林傅,以及巡抚沈观,走的是一网打尽的路子,这不是要杀他们的锐气,这是中流砥柱被釜底抽薪,如何容忍,如何视若无物?
苏长青深知,他被激将而出,却穷途末路,张乔延死了便死了,只要圣上不怀疑到自己头上,或者说是没有确凿的借口将自己斩杀而后快,他就能调动朝中党羽反扑,借尸还魂。苏钟离的政治路线和她的擅长打法如出一辙,攻而不防,明眼人都摸得清她的底,背靠东宫,倚仗皇恩,以及那些个所谓清流,沆瀣一气,与自己争锋相对的忠君之臣。
而反观自己阵营,都是久经官场的老学究,老谋深算,眼线密布,东宫亦不幸免,她再嚣张,也在明处,还有更多倾轧朝野的暗流埋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左右天下局势。
不然苏钟离下放祀州,张怀民会见云国,于雁行山被抓,这走棋,是谁在操纵,这与他们同步围追堵截的黑白子,又是谁的亲信?
一念及此,我才微微笑了,锋芒毕露。
“为今之计,便是举东宫之力,捎带上不参与党政的大人们和与苏式一党结过梁子的,外加策反存有良知的苏家门生,齐心协力,推翻苏家。苏家一倒,剩下的燕燕雀雀,不攻自破。”
霍执急急追语,面红耳赤。“那霍家呢?”
我失笑亦无奈地拍了拍霍执的肩头,眸色沉寂。
“霍将军觉得,袒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霍家还能轻举妄动吗?”
霍执懊恼地一拍脑袋,吃一堑才长一智。
“哎呀,苏将军见谅,怪不得家里人总念叨我是死脑筋,是个武痴,现在我总算知道了。差点牵连了家里人,多谢苏将军提点。”
我却不加怪罪,只是微微点头,关怀备至。
“那倒不必,举手之劳。况且我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怎能见死不救。霍家先不要有动向,待命就好。现在你也是嫌疑人之一,干脆将错就错,让对方以为自己没有暴露。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揪出那个咬破我们袋子的该死老鼠。”
霍执登时立正,面容肃穆,严正道。
“是!”
我啼笑皆非地望了一眼同样但笑不语的张怀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下巴。霍执得令后风风火火地走了,我转向始终未曾发话的裴林,波澜不兴道。
“裴统领,依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先发制人呢?”
裴林稍加思索,平和出语。
“在下以为,即便苏将军不率先发难,苏长青那边也不会沉寂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