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臣见父亲,已是万念顿消,既然父女一场,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何谈嫌隙?所以,臣受之于陛下的这方玉砚,还望父亲保管,我去府中救火,此外,虎符还供于后堂。臣,再道一声歉意,各位大人莫要含忧,我的人会妥善处理好这火情。陛下见谅,臣去去便来。”
圣上默然颔首,木盒放在苏长青手心,我含着古井无波的笑意,徐徐锁住苏长青,温和至极。
“此玉干系重大,劳烦父亲好生保管。”
苏长青嘴唇微张,却不可言说,只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不知玉印何在,但可以确定的是,绝对不在他身边,而这,就够了。
我远远望了火光冲天的苏宅一眼,举重若轻地脱下宽衣,卷起了裤脚,飞身闪入,全无惧色。
已近黄昏,苏府却亮如白昼,我于白昼穿行,眸色匆匆,却周身携带闲庭信步的意气。火势渐涨,吞没了崭新的建筑,木条掉落,连带着这几日并不明晰的遭遇消失殆尽,化为灰烬,无可辨别。
我很快抵达了后堂,将虎符攥进手心,避开一根轰然倒塌的房梁,松快展颜。火势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托我洒了白磷的福,愈发明亮,一抹艳丽的红色映在我平淡的面上,晃了墙角被捆绑手脚的人的眼。
没错,所有潜伏在我府上的间谍,一个不漏地捉住,会永久消失于这场诡异的大火。以防我们无情无义的苏长青大人反咬一口,教这些不无辜的人顶罪。
我轻快地在还未燃烧的地面上点足,几个翻飞起落就回了府门,火苗蹿越,如我身姿,跳跃不息。我才不是受困于烈火中的待死之鸟,我是不死之鸟,浴火而出,轰轰烈烈地杀尽谋算我之人,然后独活。
当我手握虎符在圣上眼前恭谨地跪下之际,圣上是不恼的,甚至是欣赏的。
他慈爱地扶我起来,语重心长。
“朕没有看错人,虎符与你,朕宽心。”
我笑眯眯地掩藏去火焰灼伤到皮肤表层的钻心疼痛,平和道。
“臣誓死守卫陛下的荣耀,不止兵符。”
我似乎是突然念及了什么,挂着和煦的笑容转向了面色铁青的苏长青,轻轻发话。
“父亲,我托付给你的木盒子还给我吧,多谢您。”
我漫不经心地接过毫无重量的木盒子,城府敛收,天真无邪。
“我看看,玉砚可还好。”
小心翼翼地揭开木盒盖子,我僵住了脸色,将一派精明藏于少年面皮之下,迷离睁眼,明知故问。
“咦,玉砚呢?”
此话一出,沈观一行人彻底坐不住了,我却不急于斩杀,而是玩弄于股掌,眉眼清亮。
“奇怪啊,这一时半会的工夫,难不成插了翅膀飞了?”
圣上眼波流转,了悟了我的动机,极为配合地开了金口。
“苏爱卿,钟离将此物托付于你不过这转瞬的工夫,你有什么话要讲吗?”
苏长青彻底失了脸色,惨白着脸声线失准,语无伦次道。
“陛下……陛下明察啊,臣……臣什么也没做啊!”
我使了个眼色给李公公,李公公极善圣听,顷刻明了其中漩涡裹挟,高声敲打。
“苏大人,那您可愿让我们去您府上,搜一搜呢?”
苏长青面色发白,呼吸急促,良久垂头。
“臣,问心无愧。”
我岿然不动,却笑得温顺而关切。
“臣以为,父亲是清白的,或许是适才被人恶意栽赃了呢。”
圣上俯首仰面皆是宽厚的笑意,但我深知,这浓重的仁慈背后,是杀意四起。
“正是因为你父亲是清白的,才更需要彻查,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场面一下沉寂下来,沈观脸都快笑烂了,却还是盖不住脸上的心虚与对我深切的恨意与胆寒之气。
沈观后背发寒,意欲败走,却不能了。所以,她陪他们演了一场戏,而先前他们的沾沾自喜都被尽收眼底。
陈岑已被我击溃一次,再无斗志,也就林傅还尚存清明,强撑着与我迂回,企图拖延,可是,他们的人手再快,也控制不了完耶七卫最杰出的暗卫。
不过一杯温茶的时间,暗卫已然回禀至众人跟前,面色平缓,吐字无感。
“在下对苏府下人严加拷打,于苏大人府中寻得玉砚一方,还请大人核验。”
林傅见状,面色凛冽,随即笑道。
“或许不是一方。”
正说着,他敛眸焦灼,不着痕迹地以目示意身后一人行事。
我眼尖地捕捉了这电光火石间的私授指令,三步并作两步,唰的一声抽刀,恰好且及时地横亘在了企图碰瓷的那替罪羊的面前,笑得格外喜气。
“怎么?物证俱在,抵赖不了,便要毁掉吗?圣上尚且在此,若是圣上不在,你们又要做什么?”
此言犀利,刺破了在场所有人的观瞻,就差指着林傅等人的鼻子骂奸臣了。
林傅当场没了血色,颤巍巍便要倚老卖老,惊呼一声,破口大骂。
“苏钟离,你别以为你立了破云之功便可信口雌黄,老夫为官二十载,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老夫廉洁奉公,为陛下呕心沥血,有目共睹,门生三千。受陛下垂恩,尽了毕生所学,报国以心力。陛下洪福齐天,我才可施展身手,不枉此生。若是谈到功勋与治国之道,左有你父亲声名赫奕,敌军闻风丧胆,右有你前辈沈观进退自知,政务游刃有余。你不过入仕半载,何来的资本与他们叫板?苏钟离,老夫劝你,要想往上爬,要择选正途,邪门歪道不可取!”
不愧是老文臣,四两拨千斤,字字句句就把重心引开,可我不是善罢甘休之辈,我隐忍这许久,所为不是大事化小,而是铲除根基,门户清理。
我微微笑开,用心别具。
“只是钟离不能不疑,为何偏生这走水就撞上了丢印,上午沈大人还请我出去一叙,下午就翻脸不认。而之前我还在朝堂上得罪了几位,这一切,可都是过于巧了?”
我目光烁烁,立得四平八稳,探向苏长青的方向,难得温情。
“父亲,女儿相信,此事与您无关,毕竟你我都是武官,我高升,光耀的,可是苏家的门楣。”
苏长青无语凝噎,却失了傲气,攥紧了拳头。
行文很快到了最高潮,但听得圣上幽幽一叹,语带失望。
“苏爱卿,朕也想相信你,可是,你上奏的这份文书,和这方玉印,让朕不得不,查一查你了。”
苏长青一袭紫色官袍长身玉立,却微微佝偻了脊背,眉宇成川。
我笑意依旧,迎上苏长青晦涩的眸子,嘴角轻扬。
第一百零七章 反客为主
满座皆是一愣, 我听得格外真亮,循着声音就含着满眼无辜,无机心地朝圣上偏了头。
“陛下, 所说是什么奏章?”
圣上冷声敲打,笑意变质, 字里行间直指苏长青。
“苏爱卿, 说说吧, 朕不想错怪忠臣。”
他抿唇停了停, 复而沉寂。
“朕亦不想错漏奸佞, 尤其是,忠正之人深陷迫害污蔑。”
苏长青眉眼冷冽, 蹙眉独立, 汹涌而至,是我积聚已久的扑袭。这一次, 父父压不过君君,反噬来得痛快,漂亮地玩了一手以子之矛, 攻子之盾。
我似乎有所了悟,双眉不展,委屈至极。
“父亲,陛下何意?你我皆是忠臣,对吧?”
一旁的吴词安却拾起了三分讥嘲, 笑吟吟地说起了俏皮话。
“哎呀,两方博弈, 不知谁是忠, 谁又是奸。好在陛下这,有一杆不失偏颇的秤。二位权衡利弊后, 再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往大里说,兵符涉及甚众。如此欺君罔上之罪,毕竟不是儿戏。可是二位都偏偏是得力能臣,陛下的左右大将,还是血缘所系,谁不占理,出来认个错,就算了。”
我幽幽一叹,似乎不觉失语。
“吴大人说的是,家事国事天下事,所遵照的,可不就是一个理?”
这下,全场落了静,官位低的垂了眼,官阶高的抬了头,不是不敢参和或是胆小如鼠的明哲保身之辈,就是揣度圣意见风投机激进政治分子,真正悬在游丝之上的,不过是我们几个虚与委蛇的老熟人罢了。
过场也走了,话头也挑了,苏式一党,走到这步,才真正是山穷水尽,落了下风。
苏长青名不虚传的不见棺材不落泪,讪笑着朝我一拱手。
“钟离,为父的为官与为人你都是知晓的。弄丢兵符是为父的不是,为父愿上交边地大军二十万,戴罪立功。还望你高抬贵手,体谅为父。”
这就是道德高地,见大事不妙,意欲说和说和,让我放他一马。可是他又何曾心慈手软了呢?
那一封奏疏字字泣血,所控所诉,皆是对我力不堪任的指摘,配合上我的“丢玉砚”行径,结合我与沈观交恶的种种,不是要我下不来台,而是要我的军旅生涯走到头。
我们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虽然血脉相通。我若是顺着这所谓的台阶下了,迎接我的只会是更加万丈的深渊!
我丝毫不受触动,将话若有若无地引到了沈观身上。
“父亲为官如何,为人如何,要问与父亲走得近的大人。我看,沈大人就是不错的人选,朝会之上,仗义直言。而父亲的清白,钟离实在无权评定。若是父亲问心无愧,那么圣上定也是看在眼里,念在心里,无需多言。可是钟离以为,问题的关键不是在此,而是在,家事国事混为一谈,父亲将这个问题抛给钟离,钟离惶恐。”
顶上苏长青绝对算不上好看的脸色,我迤迤然挥袖,落了不偏不倚的一句。
“陛下,您看呢?”
圣上颇为恼怒地笑了笑,恩威并施。
“以朕之见,此事难于善了,虎毒尚不食子,苏爱卿,你真教朕失望!”
这便是偏袒我的意思了,沈观等人面色一白,捏紧了衣角,却不敢反驳半分。我话说的过于面面俱到,若是他们贸然出头,便是愚蠢极了,坐实了抱团的声名,哪怕狼藉,也还有坏下去的余地。
满朝都明白他们处境之危险,可是也知他们几个的反手之厉害,所以截至此刻,除了吴词安这些太子党,还无人站队。
我却眸光微寒,嘴角讥诮,十拿九稳。就算这一着扳不倒分量沉沉的这几位老臣,威望与功勋却不是免死金牌,如果张乔延到死,都要拖上人下水陪葬呢?
我却只是咬了咬唇,口声言辞皆是退让。
“陛下莫要动怒,兴许父亲有什么难言之隐,并不是针对我的。毕竟,我可是他的爱女,中伤我,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吴词安身旁的是霍执的舅舅,任布政使的霍不缺,一针见血,不可不谓犀利。
“呵呵,好处?钟离你过于单纯了,在权力面前,亲情又能做什么?你虽出身苏府,如今所处却是脱力苏家管制的,直接圣听,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削弱了苏家的滔天权势?更别说你身流西戎之血,并不受他待见,还比过了他正妻的儿子,何谈骨肉之情,岂不荒谬至极?”
他战略般清清咳嗽,笑容意味不明,却让人听觉毛骨悚然。
“再说爱女,这个词,滥用且不论,苏长青他又有什么资格担起这个词?我算是看明白了,沈观,陈岑,林傅,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合伙欺负人家钟离资历不足,尚在摩挲,对官场略微不熟,却绝不逊色于你们几个。说到你们这些无耻之徒,我就不得不提及那个道貌岸然的萧庭之。曾几何时,赞美他的络绎不绝,家庭和睦,政绩斐然,可是呢?到头来,所为皆是虚假,所谓的父母官,哀民生之多艰的萧庭之,萧大人,把独女捧在手心,视若掌上明珠的萧庭之其人,所培养不过是替他谋求政治的问路投石,最后的最后,阴谋败露,甚至不惜取了她的性命!这样的人,还不足以说明他们的为人吗?”
他微微喘息,卯足了劲冲圣上一行礼。
“臣该死,妄加揣测,可臣不得不说!”
我微微掀起眼皮,舔了舔嘴唇。霍不缺不愧为一代言官,字句之尖锐,不差于兵刀,使人瞬息折腰。
“臣甚至怀疑,张乔延的谋反,这几人,是知情的!”
若是说先前双方只是短暂地交火,带点浅尝辄止的分寸感,那么此刻,就是覆水难收了。苏长青好似溺水之人,窒息感使他脱力,汗水湿了脊背。
“臣……臣对陛下之忠心,日月可鉴啊!陛下,臣老矣,与世无争,惟独一身傲骨铮铮,不受此莫须有的罪名!”
我轻笑,啐了一口,笑上一笑,无缝补刀,使全局行至最高潮。
“真是难以想象,张乔延一个封地偏远,资费稀少的皇子,是怎样说服云国为其效力的。圣上英明,早早有所提防,唯一的空缺,便是父亲与张乔延以贺县为屏障的战役了吧?”
话里话外,所指便是苏长青从中所获油水不少,且张乔延从中盘剥,积攒下了起家反叛的资本起始。
苏长青密不透风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绝望,他紧紧一闭眼,思前想后还是垂死挣扎,虽然辩词苍白无比。
“钟离,为父知道那会偏心,冷落了你,可是此事空口无凭,你为何要置你的亲生父亲于死地呢?”
我定定望着一生老成谋国的苏长青,无征兆地粲然一笑,温婉与坚毅并存,惟独不见心软与犹疑。
“我苏钟离,从不无故出语。”
我微微一笑,毅然决然,面向圣上,语落轻轻。
“既然父亲抵死不认,我们就去朝堂,升一升堂。”
苏长青脸上惊慌微长,笑得恰到好处的容色裂开一道缝隙,无穷无尽的是遮掩不住的推脱。我从未觉得时间如此具体,具体到太阳在眼前不断放大,我站在不落日的山头,山下荒野里的水无声无息,我溯源而上,终于寻到了源头。圣上不容抗拒的威严目光横扫沉默不语的苏长青,微微不耐。
“苏长青。”
苏长青勉强一笑,涩然开口。
“臣在。”
“钟离要与你当堂对质,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明明是选择题的句式,却说出了肯定句的语气。
苏长青似乎作了什么撕心裂肺的抉择,脸上的皱纹都深上几分,所说之语,皆是沧桑与释然。
“臣,欣然而往。”
圣上得了满意的答案,神色和蔼上三分,语调微扬,给了个安抚。
“很好。朕相信,朕的肱骨之臣,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笑得好整以暇,面上笑意加深,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我打了头阵,面上含笑,煞有介事地比了个请。
“各位大人,辛苦。父亲,请吧。”
苏长青眼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我不为所动,精神矍铄,动作不改。
一旁的长萍也难得的露出一分无可奈何的笑意,显得神采奕奕,满面红光。
苏长青几不可察地叹了一息,紧紧跟上我轻快的目光。我眼睁睁望见苏长青在垂眸的刹那向着沈观递了一个眼色,却只是笑而不语,任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