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在抽紧衣带后收去笑意,厉声道。
“不必了,沈大人大驾光临,不可怠慢,又是过命的交情。岂有让座上宾候着的道理,通知下去,让裴林分派给我的那几位与我同去,我倒是很想向沈大人,请教请教,这为官之进退,与方寸。”
我止住气息,笑叹道。
“且说沈大人一片赤诚,邀我们去酒楼一坐,怎能辜负其好意?”
那下属懵了一瞬,垂头道。
“苏大人,怎知沈大人定了凭云阁的位子?苏大人真是料事如神,不止征战。”
我严厉的目光含着几分不耐轻扫过去,他微微一打寒噤,瑟缩着道。
“是,下官这就去,下官告退。”
我目视那人走远,角落缓缓走出一人,黑袍走织暗纹如龙,是羽林卫中的上乘。
那人面无表情地在我身边立定,我察觉他的待命,笑着下了命令。
“长萍,这个人。”
我微微噙着笑,目露杀机,作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长萍得令,并不多话,扭转身子便跟了上去。
我见长萍走远,嗤笑一声,举步向明月堂走去,那里,即将爆发真正的金石之声,碰撞出冷然的锋与锋,刃与刃,字面意思。
第一百零五章 党同伐异
“菜肴甚好, 劳沈大人费心。不过大人此番邀我前来,应该不只是饮酒谈心,品尝佳肴吧?”
我淡漠无心地扫视了一桌色泽恰好的饭食, 端着虚与委蛇的温和笑容友好出击。
沈观笑上一笑,城府藏起, 轻转酒盏, 移开话题。
“苏大人莫急, 在下确有一物要交予大人, 不如借此机会, 与大人亲近亲近。在下知道,先前两方闹了不愉快, 是在下的错失, 还望苏大人给个机会,冰释前嫌。且不说以后是共事的关系, 大人的父亲乃是我的恩师,话说开了,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我浅笑着望向恬不知耻的沈观, 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交予?怕不是,物归原主吧?”
沈观笑意凝滞一息,继而滴水不漏地合上了算计,抒情一把好手。
“是是是,苏大人所言极是, 是在下没有斟酌好字句,冒犯了大人, 大人海涵。”
我却不接, 只是虚无地笑开去,云淡风轻。
“呵, 字句便罢了,沈大人一句好诗,可是戳中在下的痛处。”
我收住面上的一派温和,倾身压向沈观,高高挑眉,换了质问的语气。
“别告诉我,这句诗,也是大人的一片求和诚意。”
沈观不愧是久经官场的老手,眼眸之中流转三分惊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我的锋芒,打起了太极。
“在下是不择手段了些,在此给苏大人赔不是了。只是君子的手段,有时是行不通的……”
我不留情面地打断了言语生花,妙语连珠的沈观,定定刺入一句凉了虚假繁荣场面的话来。
“所以大人是小人?”
饶是大表演家沈观,也不禁拉了脸色,平了上掀的怒意,竭力挤出一道温厚的笑意。
“君子不择手段还是君子,不过是忍辱负重,而小人再高尚,也不过是阴沟里的东西。”
我平静地凝视着将话又堪堪圆回来的沈观,心下冷笑,撇了一眼长萍,长萍默然抬起下巴,不置一语。
我心下了然,算准时机锋芒再切,因为火候够了,对方事成,不必再与我周旋,言之无物。
果不其然,沈观见我分心,也问了问身边人什么,面色不复先前沉稳,只在须臾,眼低的戏谑平地微澜。
我倒是先发制人,不客气道。
“可是要我说,沈大人,才是小人。”
沈观冷笑,积怨已久般没了耐心。
“苏大人,在下节节让退,怎就不依不饶呢?苏大人,大人有雅量,如此观之,大人,也是小人。”
我猜中了对方的节奏,无端发笑,对面如临大敌,却并未轻举妄动。
我笑够了,语锋转凉,口无遮拦。
“我不依不饶?”
我无征兆地拍案而起,怒发冲冠。
“那么沈大人扪心自问,萧遥是谁直接害死的?宋睿辰,又是何人间接害死的?”
沈观却不退缩,噌的一下站起,与我对峙,没了好脸。
“哦?苏大人还挂怀此二人的性命?只是苏大人可真是有意思,此二人,不皆是替你而死?这笔冤枉账,难不成要算到在下头上吗?难道苏大人肱骨之臣,就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句句对上我的锐处,黑的也成了白的,顺带给我戴上了好大一顶帽子,门口聚集起一堆看热闹的人,若不是单间的厢房,怕是要被旁人当作猪油蒙了心的不是东西,仗势欺人了!
我一气之下,反而笑出声来,却是苦到了舌根。
“是吗?沈大人,你天花乱坠的说辞,究竟还有几分是真?”
我闭了闭眼,痛心疾首。
“萧庭之有罪,帮瞒张乔延通敌,死的却是萧遥,因为她深知,那样的关头,她若不以死明志,沦为的下场,便是被他爱女的慈父捂嘴嫁给哪一个友人作妾,成为用之即弃的废子。”
我微微哽咽,语气是声泪俱下的,面容却是坚如磐石的。我深知,我不能哭,哭了,我就栽了。
“至于宋睿辰……”
我悲极生乐,坦坦荡荡。
“张乔延死了,却余孽深重,拉了多少人下水暂且按下不表,云国彻底撕破脸面。圣上派我镇压,收拾不知是何人留下的烂摊子,宋睿辰保我登上城楼,抢夺城门控制权,这才攻破云国。你说,刺穿宋睿辰的那一箭,究竟是何人催使?”
我狠狠一咬唇,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我却愈发清醒。
“是谁导致我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亲人,战友,又是谁一寸一寸全身而退,主子死了,便装作事不关己?沈大人,话尽于此。”
我行云流水地走完了过场,睨了一眼门外影影绰绰的几位,轻飘飘向着长萍出语。
“打发了闲杂人等,吵得我头疼。”
长萍动作很快,霎时满屋寂静,再难佯装。沈观细思对策,我却心中深凛,已是不及,鱼龙混杂之中,怕是已经为有心人听去,你说,我为何要长篇大论之后再驱逐听墙角的人?
我不肯再做无意义的徘徊,单刀直入,打破了一汪浑水。
“所以,沈大人,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刀,还不还给我吗?”
沈观如刀贯穿喉,阴阴的目光终于浮现。我轻笑着讽刺,面上是贬低的容情。
“沈大人,您还是用这个眼神看我,我受的住。那个阿谀奉承的眼色,还是留给您忠诚巴结的大人使吧。”
沈观手指蜷曲,青筋微微暴起,也是到了忍耐的边缘。
“苏大人说话尖酸刻薄,不是虚传,在下这回也算是不枉,深刻领教了。”
我忍无可忍,眉眼冰寒。
“别让我问第二次,刀,在何处?”
沈观不情不愿地挥了挥手,嘴角却暗含一道诡谲的笑意,不怀好意。
手下没带好气地将一个麻布随意包裹的物件重重放在红木桌上,寒酸与华贵,就那样横冲直撞,对比鲜明。
那手下好似所拿乃是烫手山芋,迅疾缩手,生怕沾了晦气,两个字正大光明地写在脸上。
我脸色一变,快步上前,夺过包裹,如视珍宝般慢慢解开布包,指尖触上冰封般低温的刀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是心爱之物失而复得的欢欣,是受辱没之人还魂的动容。
我不愿再与奸猾之人做纠缠,扭头欲走,却听得身后悠悠一叹。
“唉,苏大人,莫怪话不中听,在下以为,宋氏至此已然断绝。也许这就是命吧,你看这个宋什么辰,他爹不也是战死在外。哎呀,都是天命劫数,你又何必为了这样的命格不长之人黯然神伤?曾几何时,宋氏也兴旺过,众神争夺,风光一时。神坛之上,亦有宋家姓名,以温敛出名。唉,可悲啊可悲,可叹啊可叹。”
我脚步顿住,微转回眸,眼色凌厉,真正动怒。
“你甚至直到今日,都记不住他们的姓名。他叫宋睿辰,不叫宋什么辰。另外,沈观,你不要得寸进尺。宋氏两代死在谁手上,你不清楚吗?你厚颜无耻可以,但是不要拿逝去之人垫背,我嫌晦气。”
沈观却不作罢,思忖着后顾已着,悠哉游哉追击。
“苏大人,在下不是激怒大人,亦不是瞧不起宋氏。只是,事实胜于雄辩,宋睿辰血脉斩断,宋氏灰飞烟灭,成为过去……”
我疾步回转,一把揪住了沈观的衣领,眼低是深重的戾气。
“沈大人,我再说一遍,你没有资格评判功臣的身前身后名,管好你自己,祸从口出,这不是提醒,是警告。”
沈观含着无所为意的笑容,直视进我的眼底,不见黄河不落泪。
“苏大人,不要以为,你加官进爵位极人臣就能摆脱苏家的印记,你身上所流,乃是苏大人的血脉。如果较真起来,论资排辈,你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苏大人。”
他挑衅的话语拨动我的怒气,我却一笑泯恩仇般松开了手,只是凭空落下一句誓言。
“宋氏未绝,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我叹笑如故,语重千钧。
“拨云未断,而睿辰已去,那么从此以后,我就是他,他的刀就是我的,宋氏刀法里独有的的温敛也是我的。”
我笑着讥讽,意有所指。
“这样的传袭,总比某些大家,无后人为继,败家子弟沦为全城笑柄来得刻骨铭心,千古传唱。”
沈观了悟我的指桑骂槐,隔山打牛,气结瞪我,却不好说破。我眼眸清明,淡淡出声。
“对了,既然沈大人提醒我了,我倒也该好好与父亲见上一面,这样吧,就这个下午,沈大人,劳烦你给我父亲捎个话。我们的和解,刻不容缓。”
沈观眼底微不可察地闪过一道亮色,眼眸流转,他佯作无妨,只是颔首。
我冷脸扫了一眼暗自窃喜的沈观,以目示意长萍等人,挥袖抱住拨云,大步离去。走出奢靡无度的酒楼,旗子招展,乐音绕梁,我伏在长萍耳畔,低语几句。
长萍脸色微微一变,却还是全无辩驳,再三与我确认之后,面色凝重地闪身走了。我复又抬头望了望倚着窗棂假意观景,实则监视我去向的沈观,恢复了官笑,却不是对他。
我将思绪掩藏,不是怯场,不是顾虑,所为只有一个,一击必杀,一剑封喉,击不生还,刀不见血,荡平苏式一党,所以父亲,请你务必不要缺席,我可是苏家,最后的血脉,也是受之有愧的继承人,就让苏家的倾四海,还数年前的宋式一个交代。
至于我适才交代给长萍的,不过是,一把火,烧了我的府邸。
第一百零六章 政敌对冲
脸上裹挟着滔天的怒气, 我径直回府,所经之处,是急促的脚步声与鸦雀无声。
全府上下的用人都纷纷垂头退避, 绕远了走,因我极少将情绪放在脸上, 除非大动肝火。可是在推开书房的门之后, 我却顷刻收止怒容, 带着三分舒爽缓缓合上了门扉, 慢悠悠地踱向书房深处, 微微左顾右盼,推开第二道门, 迈步而入。
我轻飘飘地走向陈放了许多案卷的酸木枝架, 手轻轻探入高起的一堆书卷下方隐蔽的木盒子,轻巧地挑开了锁关。我目光轻落, 须臾之后,嘴角勾起,眼底是完满的胜算。
我啪的一声合上盒子, 昂首漫步,思索顷刻,端起了墨迹已然凝固,全然积蓄在笔端的笔杆,稍稍把玩。我就好似那冬日安眠的动物, 蛰伏在厚重的雪被之下,暗伏不动。
那失窃之物, 可是御赐的又一支禁军的调动符印, 防的就是内部腐朽,坐地反叛, 而我无兵可用。
玉砚刻字,填补漆金,所写乃是皇权特许,可以即刻凭调,不需合印的特权。这样的利器,苏长青等又怎能不忌惮,圣恩如此,察觉权柄流失而危机之人又如何不惊悸?
所以,他们在我才建成不久的苏府里早早安插了心腹,以为是险而奇的一步棋。毕竟,无论如何,丢失兵权的印信,怪罪下来,可是天大的罪过。一念及此,我笑意满溢,拍案叫绝,父亲,我可真害怕呢!
我却只是抚摩着空空如也的木盒,笑逐颜开。
长萍按照约定轻叩门三下,我唤他进来,他信步跪拜,我受其拜,只伸直了袖子,舒展眉间。
“长萍。”
“在。”
我将袖子甩开,缓和了嗓音。
“再过一炷香的时间,苏长青的马车即将拐过长午街的第三个街口,就是那时,你放火烧了便是。”
长萍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疑虑,稍稍出声。
“苏将军,此事,可否需要禀明殿下?”
我却抬手止住了他欲言又止的担忧,吐出了一生践行的原则。
“事以秘成,语以泄败。”
长萍眸光摇晃一下,还是噤声俯首,顺遂了我的意。我指尖叩了扣椅子,轻松出语。
“是时候了,我们走吧。”
长萍依照言随我步出书房。眉眼之间是险象环生,也是大厦之将倾。
我侧眉稍回转,叮嘱道。
“长萍,记住,不要愁眉苦脸,要当平常去做。苏长青是什么人你应当清楚,窥见容色揣摩人心的老手,万不可教他看出破绽。”
长萍凛然正色,恢复了往日的曲高和寡,我不露锋芒地回头迈步,啪嗒,啪嗒,啪嗒,每一步,都是好戏开场前的漏刻滴落。
在我迈出院门的那一瞬间,我些许停顿,而就是前后脚的分别,耳畔传来一声惊呼,猝然划破了静谧的午后。
“不好!苏府走水了!快救火!”
我掩盖去唇角凝滞的得逞的笑意,微微皱起了眉,满脸不虞。
“怎么回事!快去叫各位大人离远些,别被火燎着了。”
说完了,我伪装惊讶地望向一袭冕服,面色凝重的圣上,失声道。
“圣上,臣接驾来迟,罪该万死。”
圣上冷了眼眸,肃然道。
“怎么回事?好好的府宅,怎会突发大火?”
不知为何,我从字里行间,总觉得圣上知晓了始末,或许是错觉罢。
我无暇顾及旁人,在圣上随行一众人面前 ,从宽大的衣袍中摸了摸,明晃晃地亮出了一物。就在众人看清了我手中所托之物后还是目露不解之际,人群中央被团团簇拥的一人却脸色大变,飘摇不止。
我微微扬起嘴角,痛心道。
“陛下,臣疏忽,致使本应如期举行的和谈落空,还扫了大家的兴。只是当务之急,是扑灭这火,挽救我那些书卷。还请圣上挪步去侧府歇息。”
说着说着,我言笑晏晏地将目光投向目光复杂而悲凉的苏长青,说出了平淡的一句,反噬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