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洛桑,我的屋子哪里做的不好吗?太阳才落了一半,你快讲,我这就整改。”
洛桑却蓦然捉住了我的手腕,声线低而不落,长久的浑厚。
“不,阿依慕,是你做的太好了。”
我喜上眉梢,雀跃回握他的手,却意外发觉他握力之紧,不解望他。
他挑眉轻漫地笑,柔柔出声。
“你从出现到我面前开始,每一件事情,每一件。”
他刻意停顿,泄力般松手,然后无征兆地抱住我,在我耳畔沉沉诉说。
“每一件,都做的近乎完美。”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双手垂落在身侧,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不合时宜。
就在这时,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玫瑰色的落日洒落满天满地,摄人心魄的壮丽阔落,云层倏然炸开,烟花般绚丽,染美了天地惨淡景象。
山顶镀金般辉煌盛大,吻住山峦的云彩推不动时间推移,我任他抱着,微微笑道。
“洛桑,今天的晚霞,真美。我在中原,从未看过,谢谢你。”
洛桑狠狠一怔,继而将我抱得更紧,欣慰道。
“那就好,喜欢就好。这样的暮色,我独自连着看了十八年,今天终于,轮到你了。”
明亮的星辰开始显露在巨大的天幕上,月朗星稀,夜晚降临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晚意尽
火球般的太阳终究是掉落到了地平线以下, 高索利山脉侧面望去,在金黄色的残线照耀下昏昏欲睡。
夜色不顾人眼中兵荒马乱的祈求,一寸一寸吞没红柳树林, 水流微弱的水沟在失去日光后显得分外荒凉,下弦月召唤原始的野性, 磨牙声在我们周围作响, 包围圈愈发小了, 而我们慌不择路地沿着山脊向上, 身后一群狼追赶嘶吼, 直到我们退无可退。
踩着断崖边的最后一块石头,我本能地回头目测高度, 却很快近乎昏厥般供血不足, 堪堪撑住身子。
热度传导,一旁精神高度紧张, 出于习惯将我挡在身后的洛桑第一时刻察觉我的不对劲,却不敢回头问询,只是微微耳语。
“阿依慕, 别怕,我知道这里很高,我不会让你跳下去的。”
我却哽咽出声,面上强行冷淡,死死盯住蠢蠢欲动, 不断来回迈步的头狼,眼中锐利如刀。
“不, 洛桑, 手无寸铁与群狼硬拼无异于玩火自焚,落得下风是迟早的事。你行囊里仅剩五支箭, 而我这里还有两支,我没猜错吧?可是射程太近,未等我们抬弓,怕是对面已然扑上来。转念此地虽高,下有清泉。所以。”
我轻轻顿住,良久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只庆幸他看不清我苍白的面色。
“我们跳下去,才能活。”
洛桑反握住我冰凉的手腕,蹙眉咬牙,不甘心道。
“阿依慕,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
他轻笑,眉眼舒展。
“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因为我不想勉强你,回首梦魇。”
我却嗤笑,满不在乎地叹气,气息轻轻打在洛桑面庞,让他心底一颤。
“洛桑,比起性命,没有什么心房,无法攻破。如果这样的往事我都不堪回首,那么我还会有勇气去向张怀民讨公道与答案吗?”
狼群一阵骚动,显然已是不太耐烦,头狼一道疤痕穿过贼眉鼠眼,绿油油的目光在我们二人面前来回打转,继而咧嘴阴恻恻地笑一般地张开血盆大口,已然起跳。
注视着直冲而来的头狼,我目光没有退让半分,反而对着洛桑耳侧轻语几句,不等他回应,时间紧迫到已然来不及。
我将发间长簪一言不发地取下,心情愉悦地递给洛桑,而与此同时,我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心照不宣地对调了所携行囊。
但见电光火石间,我退后,却不后仰,身临碣石,以观风向。头狼嘴角挂着瀑布般的口涎,滴滴落落地露着火红的舌头,凶残盖过了天上早已不见的太阳。
然后我毫无留恋地回头,毫不犹豫地跳下悬崖。我眉眼凛然,收紧腰腹核心,轻吸一口气。头狼迎面身形轻盈,整个人飞扑下去,犹如大雁凌空,又似鹰击长空,俯冲下高处。
轻功在身,我轻松调整好身体重心,滑行般下行一段,恰逢此时,洛桑举起簪子手起刀落将头狼逼退,暂且空出手来。
他迅疾靠近悬崖边沿,匆匆拔出弓箭,却不急于松手,气定神闲地瞄准我的方向,缓缓迷眼,看似行云流水,实则心跳加快到近乎爆裂开来。
而我似是感应到了身后即将到来的风声,似笑非笑地闭上了眼,放宽心绪竭力感受剩下一种感官的受力点。提升到极致的身形开始控制不住地下坠,就是现在!
洛桑搭弓的指尖轻巧地撤走,我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呼啸的风声一时间填满我的耳朵,我乍然使力歪身回眸,严厉的眼风扫过向我脚下射来的那道弓箭残影,沉下心来。
是了,我对洛桑悄悄诉说的话是,战胜梦魇最好的方法,就是还原梦魇,从头来过。
所以我没有选择跳崖落入河中,而是飞渡过崖!
我泪水酸涩,却没有不值钱地落下,而是吞咽回肚,原路返还给那个暗无天日的攻城之日。
我耳畔似乎还传来宋睿辰的疾呼声,钟离,我爱你,你随意……
那天,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搭弓放箭九支,在临死坠落城墙的前夕,替我解决了城头上向我挥刀的守城军,为我无怨无悔地铺路。
回忆掐断,几个弹指,箭近在咫尺,我深呼吸一下,继而眉眼凌厉,回头在心中默念几个数字,排除万般杂念与心慌,梦魇烟消云散。
我咬了咬唇,鲜血溢满口腔,万幸的是,意料之中地一脚踩在了未曾减速的箭上。
此一脚,弓箭折断,犹如断翅之鸟,半途坠落下悬崖,落入河中,不发出一声轻响。
我清浅地勾起嘴角,傲然上跃,听得身后风声再度袭来,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回首消耗的力道会损耗精准的方向感和平衡,我轻车熟路地站上第二只快箭,乘风而起,不掠夺身边的任何一片云彩。
我两次危险之至的借力,终是踏上了彼岸的陆地,还好,提心吊胆,还是上岸。
惊心动魄的经历还未翻篇,我又有了新的使命在身。
那种疲惫状态在高度紧张下消磨殆尽,我血液上翻,方才站定,复又回眸深邃,向远处缩小的洛桑,稍一招手。
洛桑即刻会意,稍稍让开身去,一边躲闪着连环进攻的狼群,一边尽量让所有狼都暴露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我屏息凝神,江风挽起我的发丝,温柔至极,我却面沉似水,半眯起眼,抽出五支弓箭,信手搭上嗡嗡作响的弓弦,拨动轻轻。
衣袖灌入这天地间的风声潇潇,我轻扬眉梢,冷眼抬起指尖。
咻咻咻咻几道冷质的弦音破空而起,恰到好处地遮盖住我眼底的释然,直取对面崖头凶神恶煞的野兽。
天边的云朵卷舒如常,可我心底那深深沉潭的负担顷刻溃散,隐入烟尘的箭光寒凉延伸,迫近目标。
噗嗤几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响彻峡谷,血水流动在草木枯黄的地上,触目惊心。
扣弦余音久久回荡,而我才觉疲惫感吞噬心房,再无气力搀扶起这躯壳,一顿泻力,最后无力瘫坐在地。
洛桑抄起簪子冲濒死挣扎的狼腹部用力补刀,那几头畜生高高支棱起的脑袋终是颓然倒地,这才没了生息。
我深深微笑,即便累到表情都做不了,还是在心底盈满了释怀尽欢。
真好,这个缠绕我多少个日夜的梦魇与亏欠,终于在今日残章,决然了却。
我隔着这绵长的时间线,不太清晰地瞧见了向我颔首的宋睿辰,他下坠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落地,落入我尽力张开双臂拥抱的怀抱里,亲眼见他安然睡去。
刺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虚空,贯穿长虹,他射出的那几柄表白心迹的箭,终是轻描淡写却伤痕累累地托起我,将我托举向了那个曾以为是苟延残喘须臾活命的未来。
我先前咬紧牙关而将落不落的眼泪终于断线,而洛桑也一刻不停地从对面下山,满眼心疼与感念地赶到了我的身边。
我紧紧揪住他的袖口,泪眼朦胧,却欣喜非常道。断字甚至破碎不成句,却显然是生命最深处的欢喜,高歌至昂扬的顶点,奋力冲撞着这本不可感的人生轨迹。
我支撑不住,知道他会在我身旁,似乎是放下了心底最后的一丝戒备与坚强。
我一个趔趄,昏迷在了他大声呼喊我的眩晕里,沉沉睡去,幸福无比地主动终结我对他人人生的这场浩浩荡荡的续写。再迷迷糊糊地醒来,激灵过后胆战心惊地张望,天已经擦黑,景物在昏暗的环境里一动不动。
火堆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烧着,似乎在诉说一个漫长而温馨动人的故事。
不知身处何方,我正默默愣神回忆发生的一切,一个身影不声不响从火堆的方向徐徐迈步过来,衣摆款款,吹动火星点点,尘埃漂浮在空气之中,熟悉的身影将我无焦点的眼,重又聚拢归离。
只一眼,我卸下心底的紧张情绪,笑意扬起,放松的坐姿昭示我此刻的随意,心情转好,我轻轻向他呢喃。
“洛桑,对不住,今天最后还是没撑住,麻烦你把我这个昏迷不醒的转移到这个洞穴。”
洛桑却照旧温煦地笑了笑,幽怨的眼色在我面上抚过,嗓音磁性,缓缓嗔怪。
“还是这么见外,阿依慕,我们虽自小离散。在某种意义上,却也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你这样拘礼,可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我吐了吐舌头,热情地上前揽过他的手,连忙解释道。
“那倒不是,中原重礼仪,习惯使然。况且正是因为把你当做家人,所以在意你对我的看法。”
洛桑听闻我急切的说辞,忍俊不禁地抬眉逗我。
“是吗?阿依慕真是这么想的?”
我信誓旦旦地举手作发誓状,望着但笑不语的他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坐下伸手烤火的洛桑温和地勾了勾唇角,得了答案,却还是笑得淡淡的,自言自语到低微的声线没落在火光背面。
“可是,阿依慕,你知道的,我不止想当你的普通家人。”
一阵微风送进稍稍干燥的洞穴,将他本呓语般的话语传入我的耳中,我耳廓发烫,一刹那,室内安静,唯余烈火焚烧。
我犹豫半晌,还是攥紧手心,指甲嵌入掌心,我却失去痛觉。
“洛桑,你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见。”
洛桑面不改色地回眸,温柔似水的眼眸里是比太阳更为炽烈的开怀,似乎方才的失意仅仅是假象。
“啊,我在说,今晚的星空好美。”
我极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却止于无话,离了位不着痕迹地在他身边轻轻坐下。原来他没有说话,我深深抽气,果不其然,这个角度,浩瀚的星空完整地撞进我的眼眸,以言不由衷的方式惊艳我具象的世界观。
我定定凝视这隐隐闪烁的星辰万里,莫名感伤,又莫名喜悦。我似笑非笑,眼眸盛满星空绚烂几朵,夜的汹涌漫长到忘怀自我。
遥不可及的星系似乎是来自镜面的你我,另一个文明,清辉飞溅,我们只剩下彼此。
我默然合眼,良久轻叹。
“是啊,西戎有中原看不见的壮丽星空。”
洛桑微微偏头,笑的缓和而宠溺。
“喜欢就好,西戎永远是你的家。”
这是认定我会回去了。我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然后捻起身后不远的一缕稻草沾了火色,继而深深望着他一把扯下腰间一物件,笑意莞尔地点着了掌中之物。
待洛桑看清我掌心的物件,他脸色一白,慌忙上前捂住,意欲扑灭徐徐跳动的火光。
火光隐隐绰绰地映在我的面庞,似水流光,黑夜里浮光跃金的沉寂感扑面,我腰间的玉佩在火舌里焕发出明亮的光泽。
我却轻佻地夺过属于他的那一半,然后向他敬酒般举了举他的一半,妩媚地笑了下,云淡风轻地用两只手指夹住烧的火热,将火焰挑衅地落在了那一半玉佩之上。
刹那一瞬,两玉触碰的一面迸发璀璨的光辉,宛若白日星空,喧宾夺主,满目星空黯然失色。
在洛桑震动而不知情绪如何的目色里,我嫣然而笑,字落星光散。
“这是我带你看的星空,记住它的样子,只有和我的玉佩相融于火中,方显异色。也就是说。”
我抬了抬眉梢,水光晕了眼眸,微微懊恼地失笑。
“我阿依慕,绝不会丢下西戎。”
更不会,丢下你。
夜阑,无酒却微醺,我将还存余温的玉放入洛桑的掌心,见流星逐风,方觉参商,永不相见。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本西戎继者,中原于我何加焉
夜空开始褪色, 清亮的星辰被遗忘,缓缓透明。柔和的碎金洒落人间,绯红的霞光从一道狭窄的缝隙转而宽泛, 渐渐放大能量笼罩了大地,使万物都蒙受自己的恩惠。
稀薄的云层在明净如海的天空中翻卷起浅浅的声浪, 将吟诵的暖风送到我们鼻尖。
我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抬起上半身见洛桑恰好也睁眼看我, 不由地咧嘴道。
“洛桑, 天气这么好, 走啊?”
洛桑点漆似的眼眸含绵密笑意,虎牙闪动着光洁的日光, 似乎暗淡的星辰落下天幕后, 新生在了他爽朗的笑容里面。
“好啊。”
我疾步走出洞穴,迎面是明亮阳光的猛烈冲击, 我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肆意地拥抱奔来的新鲜空气,大声开怀道。
“近日伤终于养好, 今日,势必要使君见识一下我在中原磨砺出的刀法。”
洛桑笑意慵懒,眼眸中的平和忽明忽暗,而我单手倒提树屋中取来的大马刀,已然换上了肃杀的面容。
刀口收紧, 我笑意凝于嘴角,倾力放出力道, 此起彼伏的尖啸声推澜而起, 汹汹奔赴前方。
我一弹指的工夫回刀横于身后,挺拔身子, 眉目半分不动,傲然吐出一口长息。
“此为苏长青一生的巅峰之作,倾四海。”
洛桑眉眼中有磷光闪烁,却止于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默默颔首。
我嫌弃地一振刀锋,戏谑出声。
“想必西戎人熟知的杀招便是这个了,可是以我之见,历经沙场而顿悟的倾四海所扫之处,甚至不如我闭门造车而腾空出世的体系一式。”
如此雕琢,如此狂妄,我的口气显然使洛桑来了兴趣,他讳莫如深地凝我,然后指尖于下颌轻轻摩挲,讨教般的温不可破。
“哦?既然阿依慕如此放话,我倒是来了兴趣,不知阿依慕可否与我比试比试?”
我笑得意气风发,湛蓝的天似乎都黯淡了些许,在我身后崩裂开来,而洛桑纯透的目光抚慰了天色,两人的气场对峙成气流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