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慕,你笑他们往蹇来连,可是他们最后决裂,虽爱对方本质,却一个意图靠拴住对方谋取江山拓展,一个明了腹中血脉危险处境借力登攀。那么你呢,阿依慕,你和张怀民,又是哪一种呢?你是否……真的想好了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乡为身死而不疑
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爬上我的眼角, 我眼底闪过一道悲苦。
“你也怀疑了么?洛桑。”
洛桑却只是解语花那般地绽放笑意,然后温柔到了骨子里。
“不,阿依慕, 我没有资格替你怀疑,要不要验, 取决于你。”
我眸子犀利之色显出锋芒, 悠悠挖苦。
“是吗?洛桑, 你真的没有挑拨离间吗?”
洛桑却丝毫没有愠怒的容色, 而是笑意荡漾, 正色道。
“阿依慕,你知道的, 我有很多次都可以让你记恨张怀民, 但是我没有。真相一直存诸于世,我们初遇那次我就能告知你一切的来往, 可是我还是放走你了。”
他琥珀色的眸色与我交融,蕴藏了深不见底的情绪。我自知理亏,陷入沉默, 良久哑然失笑,然后笑了起来。
“我知道的,洛桑,你知道我知道的。只是若是叫我疑他,我做不到。”
洛桑满眼心疼和忧愁地蹙眉望我, 却没了声响。他帮不了我,这是我的人生, 他充分尊重我的意愿。
日光疏疏朗朗地穿过洛桑的耳坠, 折射散漫,照耀其间的光芒灿烂地晃人眼, 动人心。
我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敛收笑意津津,肃然道。
“那么,以洛桑之见,该如何做呢?”
洛桑沉思片刻,时光在他的耳坠里轻慢摇动,一点一点叩击我的心尘。
“不急,他们会回来的。”
他斟酌了一下字句,还是狠绝道。
“他们不亲自认定你的死,怕是不会安心的。”
我哑然,笑中春风浮现,自嘲回应。
“那倒是。我这命,说值钱不值钱,说贵重却也贵重呵。”
洛桑手掌克制地抚上我的头,面上干净的线条都沾染着关切,眸中倒映的我清秀的面容被起风吹动,看不太明晰。
“阿依慕,振作吧,等待最终审判的降临,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反抗了吧。”
我欣然展颜,将他静静放在我头上的手反握住拿下,一刻之后,料峭的寒意周身暴涨。
“是啊,既然远客来到,怎有招待不周之礼?”
洛桑不语,只是目凝面色萧条,日光斜照下剪刀影利落刀削般凌厉的我,唇畔噙笑,慵懒躺倒在枯黄的草堆之中,仰面轻叹。
“不管他们了,真是浪费大好的光阴。”
我嫌弃地垂眸望了一眼叼着草根假寐的洛桑,嘴角抽了抽,沉凝的面色有一刻的无语,继而效仿他没正形地卧倒,放空了将才烧干的大脑。
日影如水潋滟,温蔼流淌摇曳在我们身边,沉醉于无事可做的悠闲,就这样蒸腾弥漫于午后。
我不知不觉察觉眼皮打架,一息之后困倦如潮水铺盖上我还未痊愈透的病体,徐徐地合眼,陷入梦乡,温暖包裹住我,梦境袭来是洛桑先前的真相画面。
大漠蛮荒,沙尘飞扬,落日低垂,无边的肃杀。对峙依旧,怀了苏长青子嗣的母亲只是咬牙收紧了衣服,企图借战场上颠簸的马自然流产,可惜未能如愿。
而当她横刀立马,含着新仇旧恨的眉眼血色斑驳之际,一个身披金甲,五官威严,英姿勃发的男人映入她的眼帘,只一眼,她听见心跳盖过了万物聒噪。
她很快反应过来此人的身份,心笑自己愚笨与有眼无珠,甩起大刀就迎了上去,带起的风声勉强遮盖她紊乱的心跳,她只觉得可笑,先是怀上敌人的孩子,又爱上发动此战的罪魁祸首,而她此刻还需要迎头斩杀方才爱上的男人。
她握紧刀柄,闭了闭眼,堪堪平复了呼吸,再睁眼,已然目中无情,勘破烦乱,看穿百万雄狮的目光悠远绵延。不论你是谁,敢犯我西戎者,必坠于我马下!
刀光忽闪,暴烈不减的力道与速度,还是受了身孕的影响,她觉得一阵恶心,继而刀尖稍歪,偏过了男人的脑袋。
她心底一凉,绝望地瞥了对方砍劈过来的长刀一眼,认命而解脱般闭上了眼,可是预想之中的撕裂与疼痛都未到来,她诧异地睁开眼,望见的是对方爽朗而温和的笑。
正当她不知何意之际,他行云流水地收刀,然后贴近她的座下马,邀请似的伸出手掌,温润而雄俊。
“姑娘,你愿不愿意议和?”
那一刻,风声盛大,她只觉得血液都要倒流,她不明地呆呆望他,疑心他只是为了戏耍她然后杀戮,满足他的残忍趣味。
可是他只是翩翩有礼地保持着邀请的姿势,甚至将刀又向后靠了靠,满眼的惠风和畅。她终于犹豫着伸出手,想最差的结果她也能照单全收,于是缓缓回握男人宽大有力的手掌,轻轻应答。
“如果你是诚心的,那么我代表扎兰部欣然允诺。”
男人眉眼带笑,两军后撤,大摆宴席。双方谈的很愉快,很快休战,春日临近,草长莺飞。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而瑾国军班师的日子也已然到来。
母亲理所当然地以和亲身份入了中原,携两国殷殷期盼维系起和平,而她也收获了梦寐以求的温情。
他,似乎可以托付。
只是她却苍凉地含了私心,无人得知,她除却爱,还有牵制住苏长青的心思,若他抖落事实,先死的不是自己,离间君臣,他只能吞声咽气。
而他亦然打了卑劣的算盘,满心以为他拴住了她的心,总有一日,以她的孩子为筹码,西戎还是他的囊中之物。
两个人爱着,却也算计着,苏长青则煎熬着,竹篮打水,不断偿还他的罪孽。
可是纸包不住火,一次宴请,当年的将领醉酒失言,说出了她孩子真正的父亲。
先帝震怒,深知自己的算盘落空,且爱也是杂质掺杂,徒留利益博弈,甚至于群臣前颜面扫地。
他气疯了,重惩将领,满朝风雨,封锁消息,却碍于苏长青的开国功绩,终是她一人负下所有哀痛,万人唾弃,钉死于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将她作棋子用的,不杀苏长青,是天恩浩荡,从此以后,苏家就必须亏欠,必须为他颐指气使。
于是苏长青无恙,她却苦求无果,被打入苏家深宅,实则判处了终身监禁。
再然后就是她的苦难史了,自幼丧母,为苏家刁难,待价而沽。她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满背的汗陡然变寒凉,大口喘气间,一件厚衫披上她稍显单薄的脊背。
她眼角泪痕未干,还湿漉漉的,竟然有点可怜兮兮。洛桑却没有笑,而是平静地盯住她还惊慌的眼睛,温良出声。
“都过去了,别怕。”
我反应过来,面色渐渐趋于平淡,天色暗下来,风声慢起,萤火虫环绕,我睫毛轻颤。
我裹紧身上的衣物,一字一顿。
“对我来说,过去了。但是对他们来说,永远不算过去。”
在洛桑认同的软款目光浸透中,我缓缓起身,向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起誓,凝固住了过去的记忆,随之尘封。
星河绚烂,仿若滚烫,如雪片飘落,披落周身,似寒又暖。星空死去,然后依然照亮人间,仿佛母亲就在天上注视我,想开一些东西,执着一些东西。
我舒朗地笑出声来,目光熠熠生辉,双手叉腰,向天道。
“所以,母亲自知死路,却一心保我,于是以身为饵,暴露信物,将那玉佩交予了先帝。不过,那一半是假的。我想,她的说辞是,如果我过得好,就把那玉佩还给我,告诉我,这是母亲的遗物,寄托两方思念,而以此证明自己委曲求全,知错而伏低。如此一来,以示投诚,符合一个走投无路异乡女子痴心妄想失去权柄后央求上位者的姿态。殊不知,她虽是猎物的出场,却是猎手的姿态。她会要求我乖乖听从陛下教导,任凭驱使。”
我偏头,洛桑一言不发,专注的目光停留在不达眼底的笑意上,微微颔首。
我不急不躁,神色缓和,泰然道。
“是了,陛下阴狠多疑,定会反其道而行之。手握玉佩,焉有不用之理?他可一石二鸟,使我们自相残杀,他坐收渔翁之利呵。先召我信以为真母亲惨死拜苏长青所赐,虽然的确如此,但那授意于他,却隐秘略去。我气愤之下,单线支撑,谨慎地多方侦查,发现果真是他所为。先帝反咬苏长青,使我记恨他,而自己全身而退。但他不会想到,他一旦启用我,用玉佩博取我的信任,则意味着他要将我作棋子了,作那用完狠心抛弃的刀了。”
我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草木,扑面是寒冷的风,潮湿的空气将夜色寂静,山影苍茫。
“母亲推演到了这一步,就是洛桑你说的两条路之一了吧。”
洛桑抬了抬下巴,微微一笑。
“没错,阿依慕,你和你母亲,当真是血脉相通。”
我哭笑不得,继而冷脸继续推敲母亲的暗示。
“我见玉佩,犹如母亲见我。假设我过得好,他们放过我,先帝就不会出示信物,只会绝口不提当年,让我过安稳日子。而我若苦命,定会去寻出路,而逃出树大根深的苏家的唯一法子,就是站在天子眼前。最后一击,便是那玉佩引起的效应。那是魔盒,一旦打开,就意味着安稳平和的另一条路永远堵死了,我走向的,将是无尽的艰辛与苦楚。”
我抬眸望向星空,旋涡般的星河流转颠倒,我宛若听闻母亲亲口诉说。
“我的女儿啊,要是遭遇不公的话,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出路的。生命他,如此苦涩,却又如此顽强。”
泪水盈满眼眶,我悄声应答。
“可惜啊,女儿明白的晚了些,直到被陷害到这种境地,才幡然醒悟,那日光下迥异的玉佩两枚,想起与我玉佩成双的洛桑,想到你留存在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印记。”
我泪落不歇,洛桑默默抚上我颤抖的肩头。我轻叹,星辰大海流入眼底,倦怠之中是止不住的兴奋。
“玉佩在处,便是新生。”
我含笑抬眸,戏谑默念。
“千算万算,老皇帝,你没算到,你的儿子爱上我后违背了你的最后一步棋。”
我停顿,微微喘息。
“那就是,永不踏足西戎。”
星光交叠,冻结的星系燃烧直至融化,掉落无数自由的流星。
我波澜不惊地取笑,隔着山河遥遥,挑衅已死之人。
“现在怎么办可好呢?老皇帝,我现在全都知道了。”
刀刃一般的字句从口中坠落,清脆而刺耳,划动潇潇的夜。
“可惜你赎不了这深重的罪孽了。现在,我可以暂且原谅你,因为我更在意你的儿子,张怀民。”
洛桑心照不宣地缄默于疏离的风中,尊重我的心声。
“我可以只结算加害我的蝇营狗苟,前提是,他最好真的爱我。”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今为辞客不义为之
天微微明, 灰扑扑的天空透出一抹鲜艳的蓝,寂寥的原野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人声,我迷迷糊糊睁开眼, 望见不远处亮起的隐约火光,是欢歌的人们昨日没有燃尽的火堆。
牛羊低行在河转九曲的草地上, 星色淡去, 北风磨耳。
我深深打了个哈欠, 猛然清醒, 低头只见自己舒适地睡了一觉的地方, 竟然是身处树上!
空旷的景色从小小的木窗中泄露,风吹野谷, 屋子悬空, 却密不透风,看来是主人仔细考虑了避开风口。凌空建造, 树冠依托,却稳稳立住。
我沉浸在叹为观止的情绪之中,直到一个灰暗的人影披着即将消逝的星光月色蹑手蹑脚地爬上树干, 我警惕地将身体蜷缩,后腿蹬在木质地板上,木板年久,未免失修,可是我轻功许多年, 硬是没生出一丝声响。
那人指甲扣进树皮以及脚掌摩擦树干的声响愈发近了,我微微抿嘴, 手腕后挽, 一把抽出头上的簪子,含了一丝笑意。
终于, 小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夹杂着尘埃的光线随着大开的门闯入,我将簪子对准不速之客,飞扑而前,不由分说就是一刺。逆光瞧不清来人模样,却觉此人身量匀称,宽肩窄身,脸部线条也凌厉如西戎群山,刀锋般的简单。
我勾唇,死在我手里,算你小子走运。却不料,簪子即将触到来人面上的几寸前,那人笑叹声熟悉的紧,我紧急刹车,瞪大了惊恐的双眼,愣在了当场。
惯性拖拽我大力向前,我拼命后仰,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摔进了来人宽敞的怀抱,温热与心跳,将我的无地自容保护的极好。
而在我宛若惊弓之鸟继而失去平衡的一刻,洛桑忍俊不禁地左手揽过我的腰部大力带进怀中,右手则轻轻巧巧地扣住我疾驰不止的簪子的前端,轻快优雅地凝固了时间。
我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惊魂未定地趁着还未大亮的天色查看洛桑脸上的伤口,手缓缓摸上那小而浅的伤口,不好意思道。
“洛桑,抱歉啊,我没想到是你,我还以为是什么贼人。”
说着说着,我低下头,一脸的自责。洛桑却毫不介怀地笑着逗我,目光灼亮,精气神十足。
“阿依慕,不怪你,是我没提前打招呼就贸然进入,任谁都该警惕。记住,以后你都要这么做,我才能放心啊。”
我嘟囔着他傻乎乎,明明自己差点丧命还替自己考虑的蠢笨,却不由得心头一暖。
“话说,这屋子是你建造的?”
我好奇地凑近洛桑,洛桑面色一红,稍稍与我拉开距离,开朗道。
“是啊,如何?可是我一人辛辛苦苦找树枝之类的一点一点造起来的哦。”
我看他鼻子翘上天的神气样子,噗嗤一乐,夸奖道。
“洛桑,你真是多才,不愧是接受扎兰部的后生!”
洛桑却陡然严正,一脸肃穆,对我诚挚道。
“阿依慕,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你开口,我便退位,你承母业,天经地义。”
我乐开了花,捏了捏洛桑一本正经的脸蛋,笑眯眯道。
“洛桑,我志不在此,你别老提这茬了行不。”
洛桑严肃脸,乖顺的样子和他的氛围反差可爱,我忍不住心里一动,勾起手指,玩笑地刮了一下他的鼻梁。
“好了,我改主意的话,会和你说的,走吧,总不能一直呆在树上吧!”
洛桑被我的动作整的呆滞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匆忙转身带路,倒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不太利索的筋骨,随着轻车熟路的洛桑缓缓挪动到屋子旁,即使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还是被这断崖般的高度吓住。
平心而论,我其实并不恐高,只是唯一一次在高处的记忆过于惨痛,不堪回首到我宁愿忘却,连带着这份恐惧,封存已久。而这触及我伤心事的景物将我的伤口,再次抖落在地,踩碎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