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言辞激烈,第一次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偏移,还欲说下去,却被老妇人竖起的手掌点了点额头,这才不情不愿地堪堪收住埋怨。
“洛桑。”
老妇人启唇轻叹,意味深长,光泽在眼底闪动,施施然如神邸。
“图腾主从未舍弃你。”
洛桑不解地扬起瘦削的下颚,定定投去凝滞的目色。
“西戎有个遥遥古老的传说,如果所爱者未来得及说出心中的爱意,而被爱者生死一线,所爱者跋涉万里去那极寒极高之地采那最孤傲最清寡的雪莲,煎以雪山千年不化之融冰,喂被爱者服下,不出三日,心爱之人便会无恙醒来。”
洛桑听得入了定,良久眨了眨眼,热切追问老妇人。
“阿依达,此言可真?”
老妇人似笑非笑,满面红润,解谜人一般颔首。
“信与不信,在于你念。”
洛桑似懂非懂,微微抿动干裂的唇瓣,垂头笑了笑,安然轻语。
“洛桑知道了,谢阿依达告知。”
老妇人完满地付之一笑,转身一步一念经地走了。随着走动不紧不慢摇晃的佛珠缤纷五彩,沐浴在弥漫柴火馨香的阳光里,陈旧而崭新。
洛桑一言不发地望着老妇人远去,这才想起呼吸,他轻咳一下,缓了缓神。望向床上人的目光柔和几分,转而坚定不移,他刷的一下起身,朝门外走去,灌入的风将他的衣摆吹得很高,好似乘风欲去的姿态。
门外恰巧迎上洛桑默契得力的伙伴,听闻阿依慕的回归,肉眼可见,分外喜悦。和昨日救兵降临似的樊伊一样,那是个健壮开朗的少年人。
他一笑起来,洁白的牙齿便在稍显黝黑的面上闪动剔透的光泽,白玉般美好。
“洛桑,如何?”
洛桑顿了顿,目光如画,脚尖随意地扫开几日便张得嚣张极了的野草,绵长的困倦在还未升温的空气里渗出水珠相仿的湿润。
“是了,心诚则灵。”
“什么?”
少年困惑地挠了挠头,歪头凑近洛桑,眯眼道。
“你说什么?”
少年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似有若无地挠着洛桑的鼻梁,洛桑忍不住开怀,释然地张开双臂拥抱他最好的兄弟。
“苏德尔,你说的对,我必须去!”
说罢,他了无牵挂,心情颇好地甩手离去,嘴里还小声地哼起了民谣。
名为苏德尔的少年一脸你小子是不是守着阿依慕脑子守坏了的表情呆在原地,却不料哼着歌的洛桑折返夺走他嘴里的狗尾巴草,再度走远。少年发蒙,半晌暴跳如雷,洛桑!
洛桑漫步在高远的天地下,温煦的天气滋养万物,滋养他。绵绵软软的沙山拉开距离,这里不是风沙迷眼的边疆战场,而是草丰物美的牧场,西戎人赖以生存的母地。
大雁啊啊地欢快北去,铺在草地上绸带般的穆勒河熨帖地伏在地表,诉说这片土地勤劳人们的世代故事,永不收尾。洛桑就这样平静的走在高耸的山脊线上,仿若只是一次寻常的出行,仿若今日夕阳西下的时刻,他便能踩着拉长的斜影慢慢地回到家中,满足地喝上母亲笑眯眯递上的一碗热汤。
可是他不能。他不是一个人在走,他身上趴着一个昏迷的灵魂,那是他所爱之人的,游走在生死边缘的魂魄。他以对图腾最顶礼膜拜的信念,押上他前二十多年的守望与信仰,去换取他未曾说出口的爱意兑现。
他在半途遇到很多族人,有微笑点头示意的樊伊,有双目含忧的卓纳尔,有但笑不语的阿丽娅,还有很多熟悉到只需点头问好的族人。
这里是西戎,人情味浓厚的西戎,为亲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西戎,人心贴的比山与天幕贴的更近的西戎,人心份量比权势更存说服力的西戎。而这个扎兰部的未来引领者,这个草原上最为年轻气盛的部落领袖,洛桑,正踏上一场没有先例印证的漫漫长路。
天色从烂漫变得微紫,光线不再刺目,气温料峭地垂下去,一蹶不振。才到了半山腰,遮住视线的风雪愈发猛烈,洛桑抬起袖子,勉强挡住直接打在面门上的雪碴子,鼓足劲还是跋涉着。牛皮靴子艰难地陷入半尺厚的雪杯之中,使出吃奶的劲,这才气喘吁吁地拔出来,再重重落下去。
洛桑面色泛起苍白,但他咬了咬唇,还是横了横心,迈步出去。一阵狂暴的风向他直直地吹起,昨日的缺觉加上体力消耗到冰点,他实在支撑不住,一个打滑,摔进了雪堆里,摔了个四仰八叉,嘴啃冰雪。毕竟雪深埋了泥土,他最多只能吃到满嘴的雪花。
帽子掉落,洛桑不服气地灰头土脸地爬起,可现实是如此的不尽人意,外侧的毡衣全都湿透,他彻底犯了难。望不见的白茫茫里,风还在夹具它的攻势,有着部落勇士誓不罢休的气势。情形再这样恶化下去,没等摘到传说中的雪莲,他说不定会先行变成硬邦邦的冰棍。
他深吸一口气,鼻涕却止不住的流下来,将他搞得更加狼狈,而不久,那鼻涕泡便结了冰,可谓是祸不单行。权衡之下,他走向了不远的山洞口歇脚,火堆燃起,他烘干了衣物,疲惫到了极点,困窘到了极点,他一刻过去,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天露微白,他便清醒起身,迅速启程。还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山野,他甚至开始怀疑老妇人口中神神叨叨的雪莲的真实性,直到不知多少个时辰流逝,他精力耗尽地登了顶。
作为常年生活于高原的部落,洛桑还是在这极度稀薄的空气了晕了些,他竭力保持清醒,在相对平坦的山顶处苦苦寻觅起来。雪莲倒是有几朵,只是开的实在可怜,瘦骨嶙峋,营养不良的样子,如何医治他垂死边缘的爱人?
他疯狂地在雪地里翻找,直到手指都红的滴血,他崩溃般跪坐在地上,终于体力不支地倒地不起。就在陷入低温的前夕,他版耷拉的眼皮下涣散的瞳孔瞄到了不远处山顶上的雪莲,在阳光加持下闪动着黄金版盈动的金光。
那是孤寒的,无染的,最上乘,最不可多得的极品。只一眼,洛桑就爬起身来,不管不顾地狂奔过去。如果下山重走,那么又是一日一夜。洛桑等得起,阿依慕等不起,钟离等不起。
不知为何,洛桑觉着,那个笑的耐人寻味的老妇人也等不起。他最后望了望自己身后高耸入云的神山,双手合十,虔诚祷告,再睁眼,他疾步狂奔,凌空飞度,扑向那朵昨日香甜梦里出现过的雪莲,那朵能救自己的阿依慕的雪莲。
他抓住了雪莲的根茎,却不敌趔趄导致的失去平衡,滚落向山崖。洛桑紧紧护住怀中脆弱的雪莲,闭眼抿嘴,硬生生从山顶滚到了平地,外套划破了大口子,破破烂烂的他连滚带爬地从雪地上爬起,然后欣喜若狂地从怀中取出雪莲,定睛欣赏,长久暗淡的面色终于重现昔日的光彩。
得救了,他的阿依慕终于得救了!他将雪莲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一刻不停地下山,跑过云朵般松软的牛羊群身边,穿过比人还高的生机绿意盎然的草地,跑经芦苇随风摇摇晃晃的穆勒河,奔入家中,奔向那个他心中魂不守舍的地方,魂牵梦绕,生死枉顾,他所为,就是那樽图腾高悬的信仰,肃穆的,静谧的,古老的,神秘的,质朴的。
他匆忙煎药,稳住手脚,药香四溢,不知是不是心里错觉,洛桑总觉得,此药香飘十里不绝,苦涩中清甜微微,闻之肺腑为之清爽。不知何时,族人们自发地围聚到洛桑的帐篷门口,张望忙里忙外的洛桑,纷纷安静地等待着结局的接近。
几位族人上前搭把手,洛桑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接受审判般来到爱人的床边,咽了咽唾沫,望着被樊伊和米莉雅扶起身来的虚弱的阿依慕,缓慢将汤水送进她的嘴里,脖颈无力地后仰,药汁顺着重力落入胃部,反复这一枯燥而高度集中的动作,洛桑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一碗见底,雪莲消去。洛桑紧张地盯着毫无反应的女子,一时慌了神,眼泪不知不觉掉落,一滴好巧不巧,落在了女子手背,砸在那因为瘦削下去而变得细长的指尖。
就在洛桑落泪到视线模糊,无数族人背过身去,默哀悲伤之际,那只瘦了不少的手背微弱地动了动。眼见心细的米莉雅惊呼一声,拍了拍伤心欲绝的洛桑。
洛桑望着那轻轻抬起的手,喜极而泣,再抬头对上了那双清澈的,带着笑意的明眸。他忽然忘了如何说话,只是呜呜哦哦的,泪水酣畅地流淌,大片大片地打湿床单。
我忽然发笑,抬起手腕替这个背着我求了神佛,求了天地,求了图腾,求了传说的少年擦去温热的泪水,笑的清减。
我极轻极慢地开口,用游丝般的声线向他展露了心底的柔软。
“洛桑,你唤我什么?”
洛桑怔住,摇了摇昏沉的脑袋,不知我意所指为何。
我微微一笑,莞尔道。
“我都听见了,在睡梦中,你唤我,阿依慕……是吗?”
我努力咬清每一个字眼,笑的格外清朗。洛桑泪水彻底决堤,他握住我薄薄的手背,泣不成声。
“是,阿依慕,我的阿依慕,你是中原的骄傲,苏钟离。但是你知道吗,哪怕这么多年过去,第一次与你相见,我就不知为何地认定了,站在我面前的你,就是我毕生要找寻之人。在我洛桑这里,你永远是阿依慕,我等了整整十八年的,阿依慕……”
我温婉地展颜,陷入安静的放空,而就在这份恰到好处的空白里,一声高呼打破了默契的静默。
苏德尔跌跌撞撞地闯进我们的视野,慌乱道。
“洛桑。”
洛桑不明白地望他,苏德尔却奇怪地挤出一道微笑,轻轻落话。
“洛桑,阿依达她,过去了,去萨拉哈了……”
洛桑震惊,众人缄默。
苏德尔越过众人的凝视,独独望向不明所以的我,释然的模样。
“阿依达终其一生都在悔恨中度过,她的爱人死于一次捕猎,在捕捉鹿子时身体被受惊的野牛角刺穿,血流不止。草药用尽,阿依达走投无路,依古老的传言,去采那最高洁的雪莲。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哽咽一下,抬眸我见他已然是泪流满面。
“阿依达,终其一生,都在等一个答案,等一个未完成的遗憾。”
他微笑,洛桑沉默。
“洛桑,她对我说,传达给你,她最诚挚的谢意。以阿依达的身份,为你和部落的福泽,献上年岁昭昭。”
极寒雪莲,能挽救所爱之人的命格星移,信与不信,孩子,都在你。
图腾大人曾向我的深刻发问,你替我答得,很好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日日思君
沙山连亘, 别无他途。远黛承天,明丽动魄。斑驳的天色倒影在涓涓河面上泼墨般的写意,却不是中原江南的诗意缠绵, 而是西北大漠独有的粗犷不羁。
金黄色的芦苇荡深处,是栖居的悠闲野鸭之类, 在横卧其间的浅滩上, 两个人拉开一段距离坐着, 亲密谈不上, 微妙又有及。
我轻轻抚摩腰腹上还在隐隐疼痛的伤口, 淡笑如烟。
“说说吧,洛桑, 我身后的这片土地上,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前因后果, 一点一滴,我都偿还。”
洛桑于心不忍地谛视我恬静的侧颜,缄默良久, 穆然成声。
“那,钟离,在这个冗长的故事里,这场盛大的纪事里,或许, 我可以唤你阿依慕了吗?”
他是那样几近于卑微的小心翼翼,试探的犹豫在清澈的眼底成了虚影振荡, 将我的心都无意地晃乱。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眉眼弯起。那时我并不知的是,这样寻常的一颦一笑, 都牵动了洛桑不算平淡的心潭。
他说,生钝的思维齿格有些许的涩住。而那漫长的遐想之内,他眼底除了飞鸟过境,还有山的阴影拉的很长,流水涛涛,浮嚣的空气中微尘穿破了日光几许,万籁俱寂,我千娇百媚,哪怕只是勾起一个淡然的礼貌微笑。
“当然可以,洛桑,我不再是苏钟离了。”
一丝恰如其分的得体语气夹杂着唏嘘神色爬上面庞,我笑意飞扬。
“可笑吗?哪怕苏长青死了,我还是姓这该死的苏。”
我毫无前兆地转过头去,对接上的是洛桑自始至终未改分毫的温柔。他被打断的单方注视稍显措手不及,而他面庞的红晕比天边的流云更流光溢彩,使人不经意就生了心动。
“可是我已然被钉死在了大逆不道的耻辱柱上,压迫我的是那么不可饶恕的剥削,可我反抗的利器,不是他物,而是那套迂腐体系里更为暴躁和冷血的君权。”
我犀利地笑了笑,眼眸蕴上淡漠的光芒,苍白开口。
“是啊,我爱张怀民。”
一旁认真聆听的洛桑笑面依旧,衣袍下死死攥紧的手部动作却彰显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面容的苦痛,可那棱角生的英气的面上却是四平八稳。
长眉入鬓,一笑意气生,却唯独少了将才的从容。
“爱到骨子,爱到我为自己争取的每一个以后,都有他的全部。”
我凝视着眉目精致如雕如琢的洛桑,心知他心中所想千丝万缕,却不避讳。
因为我知他爱我亦如此,他为挽我性命所做,我都已知晓。可我,只想劝退他的一片苦心与付出。
不因其他,只因我累了,亦怕了,更因为,我还放不下他。我若任由洛桑心悦我,我是在对这场情感里的每个人不负责,也是在亵渎我曾经活过的这十八年。
绚烂如烟火,亦虚无到转瞬即逝的欢庆。
“可是这不意味着,我纵容他的决断,所以我对他的冷血杀伐说了不。我有我身为一国之将的原则,以及底线。”
我眼眸流转,火焰般的野心燎起一阵星芒。洛桑一刻的惘然,他似乎从眼前飘散过去极快的记忆碎片中攫取到了缓慢到接近停滞的珍贵所在。
彻底回想起这个野性十足的眼神,那稍稍刻薄的,却不是贬义的,而是充满了力量感的,洋溢着热切充沛生命力的眼色。
他恍然,望向我的眼底多了一分哑然与震惊。是阿依慕阿娘的那个回眸,是阿西达临走前在马背上那个淡然的回眸,从此烙印在他心底的那个印记,此刻苏醒,如同冰冷多年的铁器碰触到了足以燃尽世间万物的温度,融化了本初的模样,却新生此后余下千秋万代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崭新。
“我厌弃了中原朝堂上处处为敌的欺压与那并不公正的衡量与制约,我厌倦了那君名大过天,臣意盖过地的高压环境。”
我笑的愈发干涩,风吹起我散乱的鬓发,我苦意不说。
“那窒息的压在我身上的宛若愚公移不走的大山,哪怕我苏钟离这么多年都在以一个纯粹的武将身份付出我的生命,不弄权,不专横,赌上我的安危与否,为他们不计酬劳地做了那么多,恩惠过大小地方百姓。为瑾国贡献了我微不足道却波澜壮阔的小半生,可他们不仅从未想过反馈我一星半点,反而恩将仇报,处心积虑地夺去我的功绩,抹去我存在过的痕迹,他们容不下我的。”
我一吐为快,眼底的泪水却已然流干,余烬皆是平和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