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欢快热烈,舍己为人,前后奔走,不顾个人命运的苏钟离死了,永远葬身在那场败仗里了。”
我眼神闪烁,不甘却释怀地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轻声喟叹。
“因为苏钟离立下过生死状,不败西戎不还,而她攻无不克,永不言弃。所以现在活下来的是阿依慕,苏钟离,她被瑾国所有立于朝上的达官贵人们合谋,残忍地被谋杀在了疆场,亦献祭在了凉薄的朝堂,从她登上大殿起始,结局就已然花落水流,落地成图。”
洛桑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心神俱震。作为一个从来被温情怀抱,生于关怀鼓舞,长于以本事说话的部落里近乎众星捧月的优秀后继人的存在。
他实在无法想象,也永远不能体悟或是知道,一个前半生都为一个信仰而活的女子,在这已然生存极为艰难的世道上立下功名,究竟需要吃多少不为人知的苦头,他平心而论,真的无法感同身受。
他所能做的,他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真诚和悲欢相通,不过认认真真地跟她说。
“阿依慕,如果你愿意,明日,扎兰部就是以你为首领,不论是复仇,还是选择忘记,我们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这一次,不附加条件。”
他笑如长云,口吻是无可救药的包容与安抚。
“因为,这一切本属于你,我本代为接管。现在,我使命已达,是时候,归还给你了,我了不起的阿依慕。”
我呼吸随着心跳漏掉一拍,良久我笑了,缱绻的风中有化不开的情绪与动容,却因命运复杂,走过的路坎坷,我姑且不能称之为心动。
“洛桑,真的感谢你,我在最狼狈的年纪拖累你,将你牵扯进我这令人头疼的一生,你却从无怨言,甚至倾力以赴,我……无以为报。”
闻言,洛桑却开怀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恬淡地扬起俊逸勾画的眉梢,惊艳了我的眼底冰寒。
“没关系,阿依慕,在我这里,你永远没有关系。”
我违心地感到心跳声盖过所有,我不知所措到从未有过,天边的金光耀眼到余光都不堪重负,飞鸟振翅,清冽的天空辽远,我发乎于什么,又终于什么礼数?
我犹豫再三,还是望着他眼底不加掩饰的爱意顶风作案,纠结到了极致。
“洛桑,为什么?”
洛桑似乎是怔然的模样,笑意却真切地洋溢在无双清绝的面上,未曾消退。
我想,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还是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洛桑的眼底是和我一样的琥珀色瞳孔,只因我的血脉交融,不是那么的摄魂夺目,只是收敛地投射出隐隐的琥珀色彩。
那有些棕黄的头发被风无心吹乱,我却有意心念一动,照耀其上,是暖融融的天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心是上苍开的玩笑。
“看来我的阿依慕虽然智勇双全,却记性不怎么好。还好是武家出身,否则科举可怎么记得住!”
我气急败坏地捏住他的耳垂,手感不错,不对,我在开什么小差!不知到底是生气他的无礼出言还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狠狠揪了他厚厚的耳垂一把,他痛的嗷嗷叫唤几下,这才委屈巴巴地挪远屁股,躲避开去,幽怨的目光锁住我,仿若受了冤屈的小狗,摇尾求怜。
我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脸,没好气道。
“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记性不好,说不出来,等着继续挨揍吧!”
不料洛桑陡然正色,收起玩笑的面色,一点一点凑近我,诚恳地道。
“阿依慕,还记得吗,在边疆,我们初见那天,我对你说过,我洛桑,这辈子,就是为你而活。”
我手腕停在半空,空白的脑海跳跃过多个预想中的回答,插科打诨的,玩世不恭的,一本正经的,却唯独没有,这样大胆直白,热烈灿烂的。
我调整好呼吸,这才装作镇定地进一步追问,他眼底是我,一如既往的笑生两靥,绝代风华。
“洛桑,我感激你的关爱,可我不认同你的观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虽在俗世里为过活卖命或是庸碌,却无疑,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你这是何意?”
我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开始期待这个永远热烈开朗的大男孩的回答。
洛桑眉梢不动声色地一挑,随即暖暖一笑,轻松将我的拒之千里击溃。
“可是阿依慕,你忘了,这是我们专属的契约,从诞生之初,就捆绑了我们的命运。”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风流倜傥地笑着,缓缓从怀中掏出那枚绿意生翠,清透到近乎透明的双鱼玉佩的另一半,但笑不语。
我结巴,倏然变色,继而快速摸出身上属于我的半块,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与他的紧密贴合。
心的距离,似乎也在两块玉石契合的那一瞬,生死相依。严丝合缝,确信无他,是对方。
在日光下,透出明媚而灵动的流光。风吹过,两玉相叩,传出冷然之声,清脆而美好。
洛桑终是先开了口,展了眉头。
“你看,阿依慕,你于我,是完整的必要。”
天晴到万里无云,风也歇住,积雪的神山矗立如旧。
“现在,我想,是时候好好讲这个玉佩穿过地理距离和命运疏离,整整十八年的坎坷了,阿依慕,你愿意听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宿命回旋
南望神山, 积雪成峦,雪野深处,篝火攒动跳跃, 微弱静谧,肃穆到含了一丝禁欲。
洛桑眉眼深沉, 眼眸深处有火光跃起, 渲染出层层叠叠的微光。
我咽了口唾沫, 近乎是艰涩地开口, 望向他的眼神绝不是释然。
“或许, 你母亲的勇毅,超脱你的想象。”
他的虚浮笑意在愈烧愈旺的火焰中央氤氲不清, 似乎穿越这看不清的十几年, 见血地猝然刺穿了我面上显而易见的苍白。
“所以……我母亲她……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惨死么?”
在喧嚣的北风薄凉处,野草疯长未必知晓, 亡尽人情,我暗淡的唇死死咬住,在半明半暗的火光背光处显得讳莫如深, 眼中流露出的讥讽比吹过发端的疾风更具侵蚀性。
打眼望去,茂密的一人高的芦苇荡起波浪形状的思念,投下的阴影分明不曾落在说话人的肩头。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洛桑笑的勉强,却真挚而热烈, 在他面目上每一寸抚掠的不是光阴,不是光影的游动, 不是火光的明亮, 而是对我铭刻肺腑的专注与,一种生而使命般深重的待命感。
我垂眸, 长长的睫毛低垂到下眼睑,透出一种无以言说的复杂与心酸无由来。还有,害怕亲密关系的失落,无力直面他人付出的怯懦。
“我没关系的。”
我稍稍吸了吸鼻子,然后云淡风轻地抬起头来,故作轻松地向着洛桑展开一个愉悦的表情。
“讲讲吧,洛桑,讲讲我未曾谋面却活的那般明媚的母亲吧。我想听,这样猛烈刚强抗争的女子,如何为命运折腰。”
洛桑静静凝视我,半晌才道,又轻又柔。
“阿依慕,不瞒你说,你母亲她虽身陷囹圄,却给你想了两条路,每一条,你都不会走错。”
我僵住,良久漾开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暖黄色的篝火柔和了我的五官,却隐隐刻写出我如何都掩藏不住的渴求。
“没有意义了,我现在落的这样狼狈的境地,一定会让阿母失望至极吧。”
不料,听得身旁传来一声低喘似的轻笑,我讶异地偏头看他,他眼底的不灭野火,终于宿命般烧到我的身上。
“不,阿依慕,你错了,你现在走的这一条,恰恰是你母亲最期待的。”
我瞪大眼睛,难以信服地勾了勾唇角,冷笑出声。
“洛桑,你怕不是昏了头,我现在,可是一无所有,两边都不认的双面人。我没有朋友,亲人,归属。”
洛桑却难得一见地打断了我,然后目含星火,天上的火花未必输给地上的燃烧,烧成一片的,是笃定的野心勃勃。
“阿依慕,回到西戎,你进才能试出张怀民的真心,而退。”
他一顿,意味深长地向我粲然一笑,倾身过来,一字一顿,将我的笑容照亮。
“你可以撕开你身份的真相,我想,宁愿苦痛地得知选择,也不要稀里糊涂地苟活。”
他挑眉,酒窝夺目,英气与温柔并存的面庞让黑天都通明心底。
“阿依慕,没人能剥夺你选择的权利,哪怕是给予你一切的老皇帝,也不能。”
我忽然觉得心里一空,过了很久,久到河水的静取代了天上叽喳鸣叫高飞的鸟,久到身边耸动的草叶扎得我手臂现出微微的红,我这才笑开,明朗而全然。
“洛桑,没有人能抵抗你的游说。”
洛桑弯起眉梢,拉长的微笑下,尖尖的虎牙在黑夜里闪动莹润的光泽,俏皮而俊朗。
“阿依慕,可是在这荒唐的世间,我只愿游说你一人。”
我耳廓发热,躁动之下,我极其不自然地站起身来,拼命吹起微凉的晚风,这才调侃道。
“哈哈,总觉得洛桑首领是在巧妙地拉拢争取我的支持呢,不过瑾国昏庸臣子误国,为你这样的明人用,西戎无限光明,我作那极恶之人,重振西戎,不失为一件幸事。”
洛桑却失笑,慵懒地神了个懒腰。
“只是,阿依慕,你选择做回钟离,我依然尊重且祝福。你明白吗,我们公公正正地酣战一场,也是我的取向。”
我的笑容停在了风中,依稀听见遥远的牛角声与欢歌,而我眼前的少年笑的纹丝不乱,我宁可他只是玩笑,最好直不起腰。
他却只是淡淡微笑,只一抬手,就稳准地戳中我虚弱到不堪一击的心房。
“因为你的身份,不是煎熬的夹于其间,而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圆滑。恰恰是模棱两可,最折磨人心。”
他微微笑了,眼中的明亮犹如暗中提灯,前路光明。
“因为,你或许可以是,先帝的孩子。”
我眼中闪过一道惊吓,却还是强行按耐住心中的摇晃,抬起下巴定定道。
“这是什么意思?”
我眼底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徒留命运玩弄于股掌的悲怆。
“洛桑,这不可能,苏长青虽该死,但他…确实是我的父亲,也是害死我母亲的元凶。”
我冷眼,戏谑道。
“反正他是与不是,我都不在乎。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就好。其余我认与不认,有何干系。”
洛桑却耐人寻味地扬起一抹笑意,循循善诱道。
“正因如此,你的身世,才大有文章可做。”
在我不明所以的逼视中,洛桑终于拔出了那把掩在刀鞘里的利刃,出鞘即是王杀。
“阿依慕,你知道吗,你的母亲……心有所属的,正是先帝。他们爱过,只是后来不爱了。剩下的算计,最后还是落到你手里。”
我云里雾里,却紧追不舍,拧起的眉头昭示临近的真相,我却戛然而止于仓皇,生生犹豫了。
“洛桑,你是说,我是先帝和母亲的孩子?!”
我逐渐崩溃,眼中的迷茫转而绝望,撕心裂肺到红了眼睛。
“那我和怀民……啊!”
我痛不欲生地紧闭双眼,继而跌倒在地,形神聚散,发丝凌乱,彻底没了魂魄。洛桑却耐心地摆正我颓然的肩膀,一字一字看着我失去焦点的眼睛,认真唤醒道。
“不是这样的,阿依慕,你是苏长青和你母亲的孩子,只是……苏长青这个畜生下作,在你母亲遇见先帝之前,动了坏心思。你母亲在与先帝一见钟情前,已然怀上了你。要怪就怪,先帝爱意不纯,江山美人面前还是失了偏颇,以为你母亲会为爱将西戎拱手。而你母亲为了保你余生长乐只身入瑾国,蒙蔽先帝眼,堵住苏长青的嘴,让原委胎死腹中。至于苏长青,自食其果,最后失了君心也落了把柄,还为你母亲的筹谋拿捏,西戎一举断送,葬了他的宏图,而子孙不肖窝囊,真是因果报应阿。”
我只觉得愈发头晕目眩,天幕上明珠般的星星不由分说,高速旋转起来,剧烈地晃了我的眼。
剥丝抽茧,残忍还是连珠成线,将我苦苦寻觅的真相罗织成网,加倍奉还。
我嗫嚅半晌,这才堪堪发出正常的音节,笑声苍凉而渺远。
“是吗?原来我这看似轻贱的命运,竟招致三方博弈至此吗。”
巨大而隐秘的陈述乍然冗长,于是在洛桑的细节添加下,世界开始震颤崩裂,我笑的越来越苍白,推演直到大白。
“所以,年轻桀骜的苏长青奉命收服西戎,由北至南推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旗开得胜,杀收西戎北部的苏长青不可一世,却在我母亲所领的扎兰部为天险的南部这遇了瓶颈,十分恼火。他为了一战封侯,不惊扰先帝军队,于是下三滥地用了迷药在刀器上。西戎中原互不通商,而西戎不知所以,不晓得迷药作用,以为我母亲是被中原人杀了还收走尸首,狂怒之下,追击三千里。在部下掩护与对抗之际,苏长青将我母亲拖走□□,可笑地以为这样就能击溃她的心,以及扎兰部。可是你母亲若是为了那所谓清白而一蹶不振的人,扎兰部就不会无坚不摧,绵延到今天。扎兰依旧一马当先矗立于南境,守住了西戎半边江山,无人得以攻下。生活在这里的西戎人宛若置身世外桃源,哪怕扎兰外的天地战火纷飞,以扎兰为屏障,仍旧固若金汤。”
我打了个冷战,继而身临其境地严肃道。
“那她后来还好吗?为什么后来先帝会御驾亲征?”
洛桑低头,娓娓道来。我恍惚须臾,余光里,天边的远近在眼前。
“你母亲那日只是平静地收紧了衣服上的绑带,面无表情地召集了部下,钉刀于桌案,放了狠话,择日就要取苏长青的项上人头。”
我听得热血沸腾,入迷处,心神振动,如闻天听。
“只是你母亲血性,殊死退敌五千里,简直将中原军赶回瑾国边界。”
我闻言展颜,感同身受地发出绸缪的叹息。
“我母亲她,真的很强大。”
低婉的声线乍然拔高,犹如瓶破后水流在天。
“后来呢,先帝来了之后,他们又作了怎样的周旋呢?”
洛桑会心地笑了,磁性的嗓音划过我的耳廓,荡漾起一丝转折。
“后来,先前频得捷报的先帝震怒于你母亲的嚣张,亦不满苏长青的退却与败落。权衡之下,热血上头,认为瑾国颜面尽失,亲自领兵,誓要你母亲死不瞑目。”
我嗤之以鼻,却笑得猖獗。
“呵,后来因恨生爱?真是有意思。”
洛桑向我舒展笑容,粲然道。
“见过你母亲的,都会为她的飒爽与生命力折服,或许阿依慕,你也潜藏如此暴烈的能量,只是你不知道。”
我意欲躲避他的直视与剖析,却被他抬起了下巴,他温和而执着地望进我无处遁逃的眼,一字一笑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