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打了他们的脸,生疼的,致命的,无可辩驳的,一触即溃的。
“十三道御史连夜弹劾,伏休国北狄东夷联名上书,执意讨要真相说法,否则与瑾国决裂。她履约前往的北疆驻扎蛮荒之地,以及祀州无数平民百姓踏破了地方官家的门槛,府衙水泄不通,只是疑心瑾国官僚的透明性与公平性。”
张怀民讳莫如深地扬眉,舔了舔嘴角,戏谑而深沉。
“你说,比起你们心中我杀光你们所失去的民心的如意算盘,较之苏钟离给我留下的坚如磐石的民意,究竟哪个?更值得我坚守与权衡呢?”
他眼眸流转,只觉得可笑至极。
“这就是朕的苏钟离的民心拥护,这就是她打下的不虚的威望。不杀降服者,安置流亡者,仁心慈厚,武艺高强。这样无坚不摧,近乎完美的她,却被丑恶自卑的你们却害死了。”
张怀民看着渐渐惊恐蜷缩的李辞章,终于畅快地笑出声来。
“李将军似乎是有话要讲,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朕能放你一马。毕竟,李将军出身清流,向来风评极好,供出幕后主使,饶你一条狗命。”
李辞章的心理防线被陡然攻破,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连滚带爬到张怀民更近处,却被张怀民一柄短刀扎了手掌,死死钉在了地面之上。
他却仓皇如丧家之犬,顾不上血肉模糊的手,灰头土脸连声投诚。
“陛下,陛下,臣知道是谁干的!”
张怀民把玩手中佛珠,眉眼垂敛,漫不经心发问。
“幕后主使?”
李辞章欣喜若狂,青灰色的面容上终于现出一抹润色,喋喋不休道。
“是罗子诚那小子!是他与西戎人里应外合,害死了苏钟离!”
被提了名字的罗子诚几乎木然地起身,悲愤欲绝地指着贼喊捉贼的李辞章尖利而嘶哑。
“陛下,是李辞章,就是他……将苏将军推下了河……我亲眼所见,明明一炷香前苏将军还替我裆下一箭,将我从鬼门关拖拽回来,可瞬息之后我……却救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她先受歹毒偷袭一刀,后又中三箭跌落河里,直到失血过多被卷走,李辞章那混蛋都在河岸望着!他是在确认,苏将军究竟有没有死透……”
张怀民倒吸一口冷气,随即眼中的怒意喷薄而出,气的浑身发抖,狼狈地笑道。
“李辞章,你还有何话讲!”
李辞章贼心不亡,见罗子诚并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含糊不清道。
“陛下为何轻信罗子诚一人之言!”
张怀民冷笑如寒冰浮沉,倾吐字句,使众人彻底失了魂魄。
“罗子诚,是朕的眼线。这下,你服了吗?”
李辞章脸上的血色退的干干净净,恍然跌倒在地,旋即不死心地供出了旁人。
“臣不是故意的啊,陛下,臣受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啊陛下,是礼部尚书指使臣作此违背良心的腌H事情!陛下,臣冤枉,冤枉啊!”
好一出狗咬狗!张怀民眼底的凉薄终于结冰他,他望着眼前荒唐的光景,终于疲惫挥手。
“以命偿命,天经地义。此下民心所向,真相大白,拖下去吧,处以极刑后悬尸城墙,杀一儆百。”
他一顿,悲凉出语,一字一句道。
“朕早就预感你们这帮贼子会陷害钟离,只是未想心狠至此,连子诚都未能阻拦。将你们碎尸万段,也难解朕心头之恨。”
被拖下去的以李辞章为首,都面色苍白,呆滞而癫狂。
李辞章手还在汩汩冒血,在光亮的砖面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侥幸生还的文官瑟瑟发抖着,不敢再轻语什么,听着外边惨绝人寰的喊叫,只是默默垂下了头。
张怀民回身,衣袖翻起,似笑非笑。
“朕知道,活下来的你们,手上也不算干净。这朝野之上,从无清白之人。只是你们的恶或许间接,或许默认,或许屈于权威和众意。朕只能断定,此行武将之中,全是恶人。你们之中,我却不确定了。倘若钟离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见到我大开杀戒,滥杀无辜的罪过一桩。所以不论你们是不是该活下来的那一个,都给我以后夹着尾巴做人,若让我抓到了错处,只当是这次的清算延期,永久生效。”
众人缄默点头,宛如提线木偶,惊弓之鸟般的,鸵鸟般的,将头埋在了身下,大气都不敢出了。
张怀民忽而叹笑,解嘲地摆了摆手,面庞的愠怒消去后,肉眼可见的暗淡失色。
众人如临大敌,那句甩给李辞章的话语犹响耳畔。
“朕从来不缺武将,文官,也一样。”
第一百四十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迷迷糊糊醒来时, 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口中甜腥翻涌,散架一般酸痛的四肢勉强支撑我最后的神志。
天旋地转的是不时飞鸟疾行的灰白色天幕, 身上黏腻而冰冷贴紧肌肤的衣物以及沉重且磨损多处的铠甲,和温热的气息在身边萦绕, 莫名的熟悉。
我试图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却只觉得强光刺痛了眼底的茫然, 以及甘愿逃避。
手指习惯性地蜷曲几下, 这才苍凉地付之一笑, 长马刀留在了战场,而我不知身在何方, 无人问津。
昏昏沉沉的脑袋一阵一阵的嗡鸣, 我索性不再去想这短时间内经历的一系列魔幻的背刺,而是舒展地摊开四肢, 失却了生还的意志。
接近冰点的气温,刺骨的河水,身负重伤的我, 以及人人欲分食我血肉的所谓同僚,都不重要了。
我疲惫地掀了掀沉甸甸的眼皮,四仰八叉地躺在还算松软的草甸上,深深叹息,如天上流云, 终将逝去。忽然,我心里一个鲤鱼打挺, 身体上却只是力不从心地扑腾了一下, 双目陡然睁开,如梦初醒地望向身旁。
但见背宽而腰窄的一道剪影, 逆着璀璨的日光静静坐在身边,草木如云卷云舒般涌动,发出稀碎而悦耳的自然之声。
可是那人并不端坐,而是盘腿而坐,双手却不后撑,显然心有重重,看似散漫,实则藏了心事。
只是,他究竟是何人?
我像是认识,却又辗转于苦思冥想良久,仍旧想不起来。
强制的回忆使我脑海撕裂,濒临失心疯峭壁的我退了又退,可渺茫之中乍然闪现无数身影,却无论如何也搜寻不出那个逆光向我侧身微笑递上手心,却始终瞧不清五官的男人。
受了太多委屈,都是百毒不侵的模样,可一旦现于人前,我还是可能矫情地洒落热泪。
短短一个时辰,我失去了苦心经营长达十年之久的身份,我失去了我已然当作归属的中原故土,我失去了我自我欺骗的为人所容的痴心妄想,以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推翻多少遍还能说重来的自己。
现在还活着的,不过是名为苏钟离的空洞躯体。
即便能寻到快马,我也未必能重拾勇气回京面见张怀民,因为我不确定,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否出于默许。
只要我不过问,就可以假装我未曾拥有过去,不是吗?
朝堂上,我的死已然成了定局,只有我再度现身,才能打破魔咒,才能将那些人打进十八层地狱。
如在过去,以我的心气与记仇,哪怕一步一蹒跚,我也会微笑着沿原路走回瑾国,高举手中玉佩求见张怀民,然后云淡风轻地挤出最欢快的笑容质问他。
“怀民,你这个蠢货!他们说我死了,你真当我死了!我可是苏钟离,破南蛮不死的苏钟离,收北狄东夷伏休不死的苏武侯,下祀州受人陷害将计就计的苏镇国,是替你斩杀张乔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苏大将军。我死了太多回,又复生太多回。这样打不死的我,你竟然信了我会死在那片土地,那篇我说我不替你收归我就不回的土地上!你竟然信了一面之词,竟然信到直到今日,我自己一步一垂泪,举步维艰,跬步狼狈而回!你壅蔽至此,愚昧至此!”
我有瑾国除却他最大的口气,且问心无愧。可是,如今呢,我还能给出那个确信无疑的答复吗?
张怀民的真心,我迷失的野心,以及死而不僵的文官武将们,报应似的回落在这荒芜之地,这草疯长,风肆意的中原西域交汇之地。
这个无人管辖的边境,只有不知名的草木在学着海浪平静而机械麻木地起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此地不宜久留,流淌的不是时间。纷繁杂念袭人,扰乱清晰的思绪。
内心未得舒缓,愈加苦痛。酸涩非常,双手忍不住死死抱住头,隐忍半晌,还是狂啸出声,与此同时,生怕惊醒那熟悉陌生人后他起了歹意,我不失敏锐地顺手抄起,随即紧紧握住在意识消失前最后一刻死命握住的双鱼玉佩,以作防身之用。
我发泄似的尖锐的叫声响彻荒野,那男子闻声回眸,急忙起身向着我的方向跑来,我的视线还不甚明晰,依稀可见,却是温柔的注视与关切的眼色。
我诧异之下,握住玉佩钝处的手松了又紧,瞳孔聚焦,旋即怔住。我嘴巴微涨,瞳孔涣散开去,一瞬的窒息与迟疑,手中玉佩应声落地,身下草地松软,声音浑厚,如清酒落入杯中,与浑浊的陈年琼浆融为一体,无路可逃的宿命。
我眼睁睁望着这个头发松软而蓬松,且目含星辰,鼻梁高挺,虎牙微露的大男孩皱眉扶住我不堪其重的背,轻声斥责。
“醒了为什么不叫我,别乱动,将才替你敷好草药,小心又撕裂伤口。”
我却答非所问,懵在了原地,声音打颤,舌尖凝聚良久,这才混沌地发出两个音节。
“洛……桑?”
被唤名姓的洛桑手上替我查看伤口的动作僵住须臾,继而不动声色地向我松快地笑了下,自然地轻轻应答。
“嗯,是我。我很高兴,苏大将军没有把我忘了。”
他体面的平淡装的极好,脸色都未曾变过,可是眼中的情绪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察言观色了小半辈子的我审视之下,无所遁形。
我叹笑如风,微微笑着握住他格外专注包扎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握在手里分外安心的,我轻飘飘开口。
“好久不见。”
刹那之间,洛桑眼眶泛起了红,我面容温寒地凝视着脸色一点一点破裂的他,漫不经心地试探。
“你知道我的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终于缓缓抬起头,以一种似悲又喜的目光正视我,灼然的目光澄澈探入我的眼底,无声无息地触动我的心绪。
“是。”
简短的,中庸的,深藏的,隐忍的,节制的,从未变过的一些纯粹的东西,就那样暴露无遗。
我本欲追问,不料一声叹息过后,他主动说了不含感情的大段文字。
“穆勒部私自与瑾国开战,我也是在一个时辰前才得到的消息。”
我喉咙一干,深深蹙眉,他望了望我,勉强展颜,面色凝重地继续道。
“听闻战况不容乐观,瑾国落败,我无时间号召族人,便嘱咐身边人吩咐族人尽快前往。率先一人单马沿着古多河找寻你们的踪迹。”
他顿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向我的眼神是浓重的悲意,艰涩的声线将我环绕。
“然后我就发现了浑身是血,在水里不省人事,沉沉浮浮的你。顺流往下,凶多吉少。”
我身上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三处大伤口还在猛烈地提醒我不久前经历过的一切,可是当全过程被第三个人说出,还是觉得伤上加伤,痛彻心扉。
数处小伤口也在喧宾夺主地挑战我的底线,细微的啃咬骨髓也许可以隐忍,可当体无完肤,它就成了第四处不可忽视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悲凉地勾了勾唇角,凉薄现于目中,饱含讽刺之意。
“是啊,我本该是一具冰冷的,连找都找不到的尸体了。”
我抿嘴成线,无限颓败。
“感谢你,洛桑,救命之恩,钟离来日涌泉相报,只是我如今这副样子,怕是遥遥无期。抱歉。”
洛桑急忙搀扶住无力瘫软的我,心痛地将他裹在我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紧,心急如焚道。
“怎么还不来,天将晚,温差这么大,伤口才止住血,元气大伤,拖延下去,更是孱弱。夜风入骨,你一定受不住的。怎么办……”
他焦灼地直发抖,抱住我的手忍不住地轻轻颤动,贴近我身躯的分寸尝试施以我望梅止渴的暖意。
我定定仰望他半边隐没于背光而显得光滑的下颌,静静凝着他为我忙前忙后继而自言自语的操心模样,忽然失笑。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着急忙慌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竭尽全力地去够一簇草丛。
他见我不老实,一阵手忙脚乱,追着我苦口婆心。
“别乱动,钟离,你要干什么,我帮你就是了。”
我却急于求证什么一般,急不可耐地摸索一番,然后珍宝失而复得的舒了一口气,面色变得红润不少,默然将一物件捂在怀中。
洛桑有些好奇,却欲言又止于我低垂的眸子,眼中深埋的情绪,似乎深海大浪翻涌,舟被风贯入冰冷的海水里,最后沉默地,不为人知地沉于海底。
不料这一次,是我先开了口,以释然的语气,从头讲起。
“先帝赐我此玉,道是我母亲遗物,换取我忠君之心,此后不悔。如今先帝已去,人死两空,死者为大。到头来,只有我被束缚在那片土地,做完了一场荒唐而盛大的梦境。先帝已然欺瞒我,如果怀民待我亦不诚……”
我侧眸仰望洛桑喜怒参半的面容,认真询问道。
“洛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远方传来阵阵马蹄音,日沉西山,气温骤降,周身寒凉,天欲晚,夕阳漫过大地,大片大片的黑暗覆手为雨。
由远及近,由虚点放大到一群西戎人策马而来,鼓点垂震大地,盖过了我宛若陈述的残句。
洛桑失语,望着因为过劳陷入昏迷的我失神空明。我手腕无力地垂落,耷拉在草色枯黄边,芦苇轻荡,风声呢喃。
一枚温润清透的玉从我手中滑落,却因我攥住,而将坠不坠。洛桑终于眼眶全红,抱住再也听不见人声的我,泪水滂沱成一场黄昏的疾风骤雨。
他腰间小心收纳的玉与我手心的无意叩击在一处,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洛桑的朋友终于赶到了,不算太晚地赶到了,将温柔环抱住我泪如雨下听不见旁人劝慰的洛桑扶上了温顺的马匹,细心明丽自由烂漫的西戎女子带来了温暖的被褥,涂抹伤口的膏脂。
马上特意设置了护栏似的简易架构,加之洛桑凝神护住我,以免颠簸使我们滚落或是伤口破裂。
悉心安置好我们,再三查看隐患,确认无误,洛桑的族人们这才口中吟唱着古老的歌,飒然扬起马鞭,清脆的鞭声划破夜的静寂,他们沉稳镇定地踏上归途,带着我向着家的方向进发。
在外颠沛流离十几年的我,在昏迷不醒之际,回到了故土沉痛的怀抱与呓语。